池塘年選 蘭昔2017詩歌
蘭 昔
陽光的牛角梳掠過沐浴後的碎發
浮塵是蝴蝶是鹽粒
個人簡介：蘭昔，本名楊海音。詩歌愛好者。有作品發表於《星星》、《國家詩歌地理》、《杉鄉文學》等刊物。
編者按（阿水）
好像是配合蘭昔山居筆記的幽暗、潮濕、浸透骨頭的寒意，今天醒來就覺得冷，縮在被子里，拿手機瀏覽小區業主群，知道了供暖公司因為停電不能供暖，這在北方就是天大的大事，無外乎身體記憶了室內的暖，感情也沉浸在禾原兄的《在水之湄》，今天一下子掉進蘭昔的山居筆記，把我凍成狗。
我不想嘗試，這種冷。
蘭昔的山居筆記，像是一場場冬日的江南陰雨，從「我」在本應該明亮的立夏，卻背對著窗口電話、逝去的父親、孤獨的母親這一系列猶如陰影一般延展開，把人生關於生死的這種折磨寫得叫人喘不過氣，尤其讀到《新年墳》里這兩句：
部分空墳，暫時還空著。在春天。
哪些親人會領受這最後的禮物？
這如同詛咒一般卻不可不直視的真實，對於死亡，誰又可逃？ 縱觀這一組詩歌，蘭昔的語言錘鍊已經達到力透紙背，《與母親在鄉村小住》里只用兩句，就把老年人的孤寂寫得入木三分：
午後，母親靠窗坐著。一頭白髮宛若
岩石上薄而不化的積雪。
讀完，我心疼痛不能言語，也警醒我，父母在的時候不該遠遊。蘭昔的詩歌，可以節選鄒平兄的評作為導語的結句：「將生活背景作為詩歌寫作的語境，平實、樸素的表達，讓艱辛生活始終露出堅毅的底色而不是虛幻之光和表面悲情；這種沉穩的氣度和執拗，來自對底層生活的真切體驗和尊重、來自對詩意的忠誠而不是好高騖遠和故作深奧。」
空山新雨後，天氣晚來秋
——蘭昔《山居筆記》印象
詹永東
讀蘭昔這組《山居筆記》，自然想到王維的《山居秋瞑》，借用兩句為題也比較合適，但詩歌的內涵卻是大相徑庭，清晰可辨。蘭昔的詩給我的印象有些＂震驚＂，這當然不是現代藝術熱捧的本雅明的藝術＂震驚＂效果。本雅明認為，現代社會的轉型導致了藝術發展的裂變，在工業社會中走向邊緣的以敘述為主的古典藝術是以一目了然、意義確定和傳遞「經驗」為主導特徵的；而現代藝術則喪失了這些特徵，走向了費解，以表達現代人的「震驚」體驗為主導特徵。換言之，現代藝術大多把「震驚」體驗放在自己的中心，將震驚轉化為一種美學形式，目的是給現代心靈建立起一種保護。因此，蘭昔詩歌給我的＂震驚＂，恰恰是本雅明試圖否定的以敘述為主的古典藝術，在傳遞現代「經驗」中產生的＂靈韻＂。當然，本雅明反對的＂靈韻＂是起於特殊時代背景下藝術與暴力的媾合，被當代繼承和吸收應該是指向文化集體無意識。而且，工業社會在中國的發展，已經到了藝術追求＂震驚＂效果的階段。但本質的區別在於，我們的工業文明伴隨著完全不同的歷史文明和文化基因，導致中國當代藝術一部分在追求＂震驚＂效果，一部分在源自傳統的現代＂光暈＂中精耕細作，並獲得適合於中國讀者自身的心靈圖騰。當然，不排斥這二者的交織、滲透和整合。
蘭昔這組《山居筆記》顯然屬於上文所說的源自傳統的現代＂光暈＂。整組詩歌語言簡潔，結構清晰，語感平和，用情真切。既吸收了中國古典詩歌瞑然山水的＂性靈＂，和＂幽思＂（鍾嶸《詩品》＂陶性靈，發幽思＂）又深度植入當代人生存的＂孤獨＂。這種＂孤獨＂一方面表現為城市化信息化的現代文明背景下，對＂山居＂的迷戀；另一方便表現為詩中呈現的＂個人——家庭＂史的斷裂而引起痛苦與懷念。蘭昔成功地將這樣的＂孤獨＂移情轉化為寄託山水又直抵心靈的詩歌形式。
《立夏日》短短六行，構建起極具穿透性的景深。詩歌從一個女人與母親通電話的日常場景入手，直接跳向遙遠的生命記憶——＂女孩拎著瓦罐從山上歸來＂，而空間也因時間的變化，從窗前的日常特寫轉向窗外的山中和松林，這樣濃縮的大幅跨跳和時空轉換，只有＂浮塵＂一句過渡，需要很高的寫作技巧。《新年墳》可能源自新年上墳祭祖的民俗，既暗示著中國鄉村以宗族為核心的緊密型社群關係——詩人只有在這樣的文化背景下，才能自然拓展詩歌的深度；也蘊含著中國人的生命觀——通過對死者的敬畏與尊重而體現生者的意義。我曾在自己的詩集後記中寫到＂存在是包括死亡在內的一個整體＂，無意契合了本詩的標題：＂新年＂與＂墳＂的組合，即生與死的交集。詩的前三段是對墳墓普遍性的描述，其中浸潤著詩人超越個體的悲憫，以節日、空墳、春天、最後的禮物這一系列意象並列的反諷，既烘托出墳墓的氣氛，又暗示了生存的焦慮，但更重要的是詩人的悲憫情懷超越了生與死的雙重焦慮，而上升為對生命整體的認知和祈禱。詩歌的第四節直接從普遍意義回歸到父親這一具體所指，每一個詩歌創作者都能理解這樣轉換的邏輯，關鍵是如何轉換，本詩的轉換突然而自然。而且這一節只有兩行：
父親。時間的懲罰與贈予
如此繁複，如同歡笑。悲傷。
這兩行不是描寫，也不是隸屬於事物的敘述，而是建立在抽象意義上的祈嘆，是一個女孩（在父親面前永遠是女孩）在失去父親後對時間的恐懼，和走出這一恐懼後對生死的安之若命。在這一段後，詩歌再次＂突然＂地轉向最後一節：
回去的路上，一隻單飛的喜鵲——
斜斜地擦過黃昏的樹枝。彷彿
拍打著一身的雪，彷彿就要，點燃我。
這樣的結局也是一個突然的自然，一種降調，凸現了前文所說的存在的＂孤獨＂，而且包括逝者。在這裡作者極其大膽地使用了＂一隻單飛的喜鵲＂這樣巨大反差的意象，是時間循環？是生死與共？是悲喜交加？這其中的況味可以各自體驗。《祈禱》讓我想到美國女詩人露易絲.格麗克（美國桂冠詩人）在基督教背景下的系列詩歌，但昔蘭的這首《祈禱》是源自生命本體的，是單純的生命之愛，而無需上升至宗教之愛。但反向觀照，任何宗教之愛最後的歸屬不也是生命之愛？《雨》寫得極其安靜、純粹、一如其它詩歌的簡潔而不失深意。山中、雨、母親、父親、還有一條狗這些有限的具象，妥貼地安置在詩歌＂無意義＂的描寫和敘述之中。全詩語言在承載事物與情感（述它）的同時，釋放出語言自身（述己）的光芒。從語言元素上看，淚、半塊濕木柴、粘稠、潮濕的空氣、不確定的藍都用的極其準確；從語言結構上看，詞與詞之間保持著像呼吸一樣自如的關係；從語言的意蘊上看，已經最大程度上消彌了作為主客體之間的媒介性，而構成三者渾然一體的語境之美；從語言的氣韻上看，詩人沉靜、低緩而悠遠的語調使整首詩歌形成＂潤物無聲＂的瀰漫和流動；從語言承載的內涵看，詩歌的核心只有一句：＂黑紗鏡框上——我的父親，在聽我們說話＂，其餘都是發散，蘭昔在這首詩中毫不吝嗇地向我們指明，詩歌的酵母與發酵的關係及其路徑。緬懷與當下的交織、自然與情感的融合、語言的直指與彈性，都使詩歌獲得近乎空美的形式。《發現》和《與母親在鄉村小住》兩首詩具有上文評論的共同優點。《松針》和《夢中的月亮》是另一種嘗試，展示了詩人足夠自信的語言能力，但相對刻意了一些。這也提示作者，在脫離＂原始＂情感支撐後，如何構建自己與世界的關係，並在語言中找到新的歸屬。
漢娜·阿倫特說：＂即便是最黑暗的時代中，我們也有權去期待一種啟明，這種啟明並不來自理論和概念，而更多地來自一種不確定的、閃爍而又經常很微弱的光亮＂。我想，蘭昔的詩是在存在的黑暗與虛無中，給予我們啟明的光亮！
被時間認領的人
——蘭昔詩歌的內部「爭論」
東倫
詩這個東西一直被譽為精神的神物（詩人的宗教），我想就是它千變萬化的獨特氣質了吧！所謂的變化多端，指的是詩可以根據詩人個性而形成獨特的、鮮明的詩歌文本的氣質。當然，這種獨特的高貴，需要詩人自己閱讀生活，觀察自然，思考生命諸多綜合，方可達到鮮明的特點，所以才出現了每一首詩都是獨立的基本認證。這種認證是對詩的尺度丈量，更是對詩人駕馭詞語，書寫詩歌的一次丈量。
每一首詩都是對詩人的一次認領，這種認領不僅僅精神層面的，更是對現實生活的認領。比如蘭昔的《立夏日》，「你背對著窗戶與母親通話，陽光的牛角梳掠過沐浴後的碎發，浮塵是蝴蝶是鹽粒，是女孩拎著瓦罐從山中回歸，當晚風穿越松林，黃昏回到了幽暗的馬廄。」這是一首六句的短詩，從外部看，詩歌語言極其克制，並未發現有太多內容，也許有讀者認為這首詩不知所云。但我認為，這首詩恰恰呈現除了詩人蘭昔的內心世界和對生活，生命的深刻理解。第一句前半句「背對著窗戶」，為什麼是背對著，而不是正對著？難道有什麼難以出唇的「心裡話」？這顯然是詩人遇到了無法面對的事情，或者是她認為的一道難易越過的坎兒。但是她還是撥通了母親的電話，哪怕把內心的事情說出來，不得到母親的任何回復，都是一種安慰。所以出現了，「陽光的牛角梳掠過沐浴後的碎發」陽光對應母親，溫暖的話是內心的安撫，陽光是身體的安撫，從裡到外，虛實呼應。那麼為什麼陽光的牛角呢？這顯然是母親聽到了她的訴說之後的嗔怪。而後沐浴後的碎發，顯然兩個時間和心情的疊加，也就是說，此時真的剛剛沐浴過，要不就是回憶的碎發如同兒童在母親的眼裡浮動。所以，才有了她對現實生活的懷疑：浮塵是蝴蝶是鹽粒。浮塵是蝴蝶這是美好心情中才能幻化出的美好景象，那麼鹽粒呢？那就是一再閃爍的疼痛、隱忍、無奈、衰老。在生活中，大家都知道順心的事往往過去了就過去，一定不記得，但是不好的事情出現在生活中，哪怕是童年的事情，也會被記住一輩子。所以才出現了：是女孩拎著瓦罐從山中回歸。一個「女孩」的出現，彷彿正在經歷那個自由的世界。瓦罐的出現再次證明了詩人內心是質樸的自然的，這種急切渴望的心境，讓整首時進入了時間迴流的倒敘空間中。就彷彿一個人看著另外的自己，從年老不斷地縮減，直至到詩人所期許的時間（年齡段）停了下了。但是，想像只是想像，當現實回到現實，我們怎麼辦？「當晚風穿越松林，黃昏回到了幽暗的馬廄。」是的，當真實的自然現象回到現實（黃昏），一切生活又恢復了原貌（幽暗的馬廄）。
蘭昔這首詩從外部的風平浪靜，到內部的波瀾壯闊，可以說真正進入了詩歌的內部世界。也可說，中年寫著的優勢就是經驗寫作，蘭昔做到了。所以她也做到了被時間認領的人。
讀而思山居筆記一組
這一組是八首，曾獲得太白酒桶、鄒平、陵少、沙翁、張建新、塘西、千瀾、量山、陳克、草鈐等詩人一致好評，因篇幅所限，不一一轉載，在此替蘭昔表示感謝！
1
立夏日
你背對窗戶與母親通話
陽光的牛角梳掠過沐浴後的碎發
浮塵是蝴蝶是鹽粒
是女孩拎著瓦罐從山中歸來
當晚風穿越松林
黃昏也回到了幽暗的馬廄
2
新年墳
從戶口本上刪除的村民。新年。
也是他們的節日。
部分空墳，暫時還空著。在春天。
哪些親人會領受這最後的禮物？
來到墓地，我們
叩拜。沉默。蒼耳的枯枝
咬著墓頂的薄土。
父親。時間的懲罰與贈予
如此繁複，如同歡笑。悲傷。
回去的路上，一隻單飛的喜鵲——
斜斜地擦過黃昏的樹枝。彷彿
拍打著一身的雪，彷彿就要，點燃我。
3
祈禱
如果夜晚還剩下最後一個
我們應該同星星們
睡到一張床上去
我們要一起擁有親密
與安寧
在末日結束前
只需跟著它們調整一下睡姿
就能滿足心愿
當光明一寸一寸
從黑礦石的身體里
點亮，燃燒
直至化為灰燼
我們也就能同它們一樣
在默契中慢慢完成這一生
4
松針
茂密的松林里一塊小小的空地
撿拾著松果的穿花布衣裳的女孩
啄木鳥馱著小小樹影修補著一隻松木桶
尾羽上幾根晃動的松針
5
發現
母親在房中休息
明月隱現於高山之巔
凝望夜空，有新的發現
陰晦的半夜
山林升起貓頭鷹的鳴叫
那擁有很少睡眠的人
正在山中踱步。哦
消逝的夜晚重現。我的父親
似乎聽見了我。我們
緊握雙手，猶如雪球遭遇橡樹的藍色電波
6
雨
青色的煙霧，突然彌散開來
母親抹著淚，往灶膛里
加了半塊濕木柴，狗
突然跑去了門外，對它而言
下雨，意味著什麼
玉米熟了。黑紗鏡框上——
我的父親，在聽我們說話
雨。使一切變得明亮
而粘稠。毫無疑問
雨下在山中，是已經發生過
的一件事情
那時候，潮濕的空氣
彌散著不確定的藍，樹枝上
有鳥，低著頭
向著一朵黃色的野花
7
與母親在鄉村小住
午後，母親靠窗坐著。一頭白髮宛若
岩石上薄而不化的積雪。
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
似有另一種衰老——
柔軟，緩慢，輕微如小劑量的鹽。
細密的鼾聲響起，
蟬的綠潮流經幽暗的房間。
8
夢中的月亮
想起在白天雨後散步遇見的那隻上體灰黑下體柔白尾如鐘擺反覆碰觸草地的小鳥
彷彿我也已經從枯燥的白雲山上偷跑了出來慢慢脫下了自己的爪子羽毛眼睛和喙
其他零散的篇章
低語 在2路公交站台 距離或斜坡 從夜雨中醒來 坐在空蕩的雙人床上 在你的對面和頭頂 在浙北 整個上午
1
低語
雪松空洞的塔頂傳來聲音：
神，偏愛一切與泥土親近的事物
在萬物巨大的喧嘩聲中——
你也是一支風中的蘆葦拖著石頭的腳
父親。閉上眼，你進入我的房間
馬在窗外抖動著長長的鬃毛
我從你眼裡看到了海
2
在2路公交站台
老人把紅薯從鐵爐里
掏出來。旁邊，少女仰望著
懸鈴木。陽光下她的臉
被時間輕輕地雕琢。
在天空的巨眼下，暮色繞過
清淤的船隻，忍冬花
在黑裙子上噼啪地燃燒
3
距離，或斜坡
母親坐在門口擇菜
我清洗水池中的衣服
桐花落下來的時候
母親突然抬起手
指著我身後斜斜的土路
你爸站那兒勸了一夜
我還是要去找村幹部討說法的
路毀了怎能不給修好
萬一下雪天你爸要回家來
萬一哪一天，我也走了……
我把衣服擰了又擰
把南瓜和香蔥放入竹籃
仰望高山之巔——
綠樹成蔭，鳥雀齊鳴
路像繩梯從白雲深處盪了起來
4
從夜雨中醒來
雨變大的時候，我開始往回走
新秩序的製造者，被更大的鏡子照耀
蟋蟀金色的哨子，做了西瓜蟲心愛的玩具
明亮如繁星的天使啊！彷彿語言的碎片，生活贈予錯覺
形影不離的白鷺夫妻——
密林里的新居民，不知道去了哪裡。
迷途遙遠，陷阱，抑或出口
像兩張撲克，等待被雨的手指翻轉
最好是每一棵樹備足了床和糧倉
最好，新大陸變成湖泊之前
我們都已學會了游泳。在雲的山巒
5
坐在空蕩的雙人床上
你的左側，矗立著一個
微型「書架」。你抽出其中一本
老年的特朗斯特羅姆
仰望著四月北京的天空
像是在凝神聆聽，世界的心跳
又像是在回想夏天居住過的藍房子花園
一支拐杖斜斜地插入雙腿之間的地面
緊抿的嘴連上帝也無法撬開
這時，寧靜像優雅的紳士
輕輕叩擊明亮的玻璃。你推開窗戶
整個世界的光，朝你們湧來
6
在你的對面，和頭頂
老式掛鐘旋轉著白牆
軍用飛機的螺旋槳，旋轉著
沼澤中的雙人床
「夜色雖然迷人，
總是棘手到無法破譯。」
——那兩個看了一夜星辰的人
他們的消失與降臨皆沒有預兆
7
在浙北
越過小鎮
雪，來到郁家浜上空。
不知還要等多久
她才會解開胸口的蝴蝶結。
天黑了。漁船，葦草，水的空鏡子
還沒有開出細碎的花朵。
遠方，青山連綿。白雲高掛
母親守著老屋
那裡，一匹巨大的白布展開了
小小一角。
8
整個上午
木頭椅子陪著我
卵石。灌木叢。
紫羅蘭長裙與白球鞋
一朵雲經過楊梅樹上方
——輕快。羞澀
提著白裙子
牧羊犬甩掉主人
嗅著側倒在椅子上的酸奶盒
彷彿一些秘密，就要
流淌出來
此刻
你是寧靜的部分
陽光，挪動樹蔭的時候
把我們也往明亮處
挪動了一下
多麼好
彷彿塵世的墓地會一直空下去
彷彿我們，一直
坐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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