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禮孩：唯有一盞燈在深夜滿溢為她亮著
黃禮孩，70後詩人，生於廣東徐聞縣。現居廣州。作品入選《大學語文》《中國新詩百年大典》等上百種選本。出版詩集《我對命運所知甚少》《給飛鳥餵食彩虹》（英文版）《誰跑得比閃電還快》（波蘭文版）等，舞蹈隨筆集《起舞》、藝術隨筆集《憂傷的美意》、電影隨筆集《目遇》、詩歌評論集《午夜的孩子》等多部。1999年創辦《詩歌與人》，提出「70後」、「中間代」、「完整性寫作」等詩歌概念，被譽為「中國第一民刊」。2005年設立「詩歌與人?國際詩人獎」，被譽為「中國在世界上富有影響力的國際詩歌獎」。黃禮孩曾獲2014年鳳凰衛視「美動華人?年度藝術家獎」、2013年度黎巴嫩文學獎、首屆海子詩歌獎、首屆70後詩人獎、首屆中國桂冠詩歌獎、首屆劉禹錫詩歌獎、第八屆廣東魯迅文學藝術獎、第五屆中國赤子詩人獎等。現為《中西詩歌》雜誌主編、廣東省作家協會詩歌創作委員會主任、廣州市作家協會副主席、廣東外語外貿大學創意寫作專業導師。
黃禮孩的詩
祝你是完整的光明體
時間之鏡映照村莊與河流
庭院與小徑，映照年輕的相會
緩緩鬆開柵欄上梔子花的氣味
指針行走，細碎的舞步穿越節氣
一頁大海浮現理所當然的明月
世界上所有細小的波濤都匯合過來
就像你身邊沒有提及的事物都在發亮
如果此世的塵灰讓藍色暗淡下來
就去取一枚開出百合的月亮
向我們破碎的生活致意
太陽消沉，是另一種升起：
耐心等待，直到月光盈滿歌唱者的嘴唇
時光飛逝，而無限空間的君王永在
你的耳朵持久地傾向天空之鏡
明月，這古老的密紋唱片
正在播送萬物的祝福：
願你清澈如許，也是人間完整的光明體
發光的藍花楹
偶然之機，與你談起葡萄牙的記憶
說起里斯本風中的藍花楹
它有著不曾囚禁的回聲
「藍花楹是一部合唱的樹樂器
從家鄉攀枝花東區沿著街道向前
左拐，一片藍花楹就直奔眼底
它的藍紫好像聖母瑪利亞的長袍
走下台階。掉下來的花瓣落在
琴鍵般的台階上，風在此聚合時
藍花楹的花瓣就像自然的手指
上下滑動演奏，美妙的顫音像極了
天堂的音樂廳送來的曲子」
你的講述像是天使從高處帶來花束
我畫著草圖，紫色的光從筆觸中躍出
這一切多像時間不在場的誘惑呀
站在四月的盡頭，我擺脫了地理的困擾
原來我所顧念的，不是里斯本
而是你，那株轉角處發光的藍花楹
給飛鳥餵食內心的彩虹
水知道水的深淵，在高處，也在低處
記憶賦予其風暴，一條演奏的水路
它的激蕩，它的低回
琴鍵也難以平息呼吸的顫動
我並非想恭維牧場般的地中海
是風如翼迅速地展開，是浪似虹暗中湧起
在海岸線漫步久了，身體里的日子也排列成波浪
沒有誰可以免於時間水紋帶來的印痕
遠在他鄉的水銀姑娘，我沿途收集你的碎片
卻又在風中丟失，此地終是陌生的旅程
想起上次的告別，憂傷像海水從未停息
一個人攜帶的地中海，越來越遼闊
我推開迷途，試著給飛鳥餵食內心的彩虹
哥特蘭島
一場雨把我們遺落在海島
你看見飛魚在海的身上躍出彩虹
遠離陳詞濫調，事物在事物身上誕生
在細細作響的楸樹下，我們奢侈地交談
親切的文辭被風放到燕子黑衣的褶皺里
雨過天晴，空間與時間一下子就亮了起來
小教堂的鐘聲灌滿歧路，年輕的牧師帶來新詞
讚美詩明凈，葉片似的一串串飛向心靈之巢
生活在此不需要丈量，它與人有著合適的尺寸
午後，給巴黎玫瑰園路13號寫一封書信
我們小聲朗讀詩人特朗斯特羅姆
分享他把島嶼鍍成了蔚藍的秘密
一縷緋紅浸入黃昏的哥特蘭島，越金黃越動人
目遇成情的人，她偏信來日方長
風吹草葉參差不同
一棵樹，它必須釘在土地上
風踩著葉片也可以去到雲天
進入挪威，生活奏出婚禮的節奏
傷心的人，他要躲進另一個時辰里去
生活的文字，分配給詩歌的是如此稀奇
它卻用最少召喚出無限
就像聯想的波浪一浪高過一浪
沖刷陰影中的淚水流動，閃爍著起伏
我們生來不僅僅四平八穩活著
歡愛時，也要看到風吹草葉參差不同
星 空
秋天的單簧管越來越繁複
停頓或聯合，將天使與撒旦帶入夢境
這似乎不是一場遊戲中的喜劇
你愛的人動身離開多年的城市
厭倦了舊地方，卻也沒有愛上新住所
新的野蠻橫穿大地，到哪裡都聽見憂傷的歌
年年開花的檸檬樹遭遇了果實的遺棄
在風中，於水里，那些往昔的安逸之地
隨風的東西被颳得七零八落，生活比蒲公英還輕
在更小的夜，你想你的星，它或許在北極
或許在南極，但不在你的呼吸里
花布衫
花布衫俘虜了她的小優雅
把少女的羞澀帶回昨天
多年後，他憶起她波浪的身影
走在明與暗相間的色調里
在四月干蕊的香味里閃過
愛情沒有預兆，它像霧中之船
來到跟前才覺察，而它遠去
似是水中之月，只留下轉暗的遠影
抬起臉時，他佇立在離別之岸
海風吹出陌生又熟悉的沉默
他們忘了彼此告別的儀式
就像最初的遠遠相望又相互尋找
生活不時慵懶
未經梳理的長髮掩蓋著倦容
她是一件空出身心的花布衫
沉靜地走著，如過往歲月的雛菊
自我遺忘成不存在的情人
風揉著衣角，哭不出聲來
她無法對時光背後的事物瞭然於心
永 別
一間屋子的破敗
如屋內的燈已長長熄滅
再也沒有光透出
十六年了
我多想再回到那屋子
在黑暗中握緊母親的手
可世界的盡頭充滿恐懼與陌生
十六年了
房子後的海棠樹綠得婆娑
這關閉了的屋子
就像海棠樹睫毛下的眼睛
合上了就再也沒有睜開
禮 物
我沒有見過你
你的眼睛、肌膚
你的光亮、憂傷
像命中的禮物
加起來就是許多愛了
我省去暗處的嘈雜
我省去明處的閃耀
再努力把自己
省得乾淨一些
好消息就是福音
我的口唇溫暖
想你的時候
輕輕地合上了眼睛
窗 下
這裡剛下過一場雪
彷彿人間的愛都落到低處
你坐在窗下
窗子被陽光突然撞響
多麼乾脆的陽光呀
彷彿你一生不可多得的喜悅
光線在你思想中
越來越稀薄 越來越
安靜 你像一個孩子
一無所知地被人深深愛著
西藏來信
早晨的一封信，它的速度
是墨水落到白紙上的迫切
當你深情寫下，海鳥與靈性互換
它含著一束浪花，洗掉途中的污垢
憂傷還在青稞上隨風起伏
主宰著內心徒勞的生活
你觸及藏波羅花，借用晨光
來消除前景不明的障礙物
你觀察到一朵雲變幻的六種方式
綠光在奔跑，交替著遁入它的軌跡
荒野的美色來得晚，那裡有另一種時間
在季節之外，提供新的歸途
回憶不過是植物的淚水
黃昏，一個憂傷的神
在不遠處破碎地歌唱
用不了多久，海平面的光線
就連接上星星的光焰
我看見海風停留在木麻黃樹上
那些細小的葉尖湧出的液
混合著大海的腥味，奔騰著
在一個叫下洋的碼頭
我與一位少女相遇
如今我坐在沙灘上冥想
懷念如綠光燃燒的香蕉樹
砍過之後又長出新的
純真的時刻如此短暫
回憶都是植物的淚水
四月的另一半
海上的浪花逐漸開了，這是四月的形體
風裡除了潮濕，還有海鳥打開的天空
雲中的翅膀，忘卻了飛行的存在
夏天到來之前，收到你的信不算太遲
你預見了獨一無二的渴望，但彗星般的孤獨
在燈塔的高處張望著一座空島
我們偶然誤入夢境
不斷地接近落空的語言
也許命運是風吹草低的起伏
就像漫長的中場休息，但願好戲在後頭
所有看不見的逃避
偽裝成信念的風
沿著藤蔓的方向往綠的地方吹
截然不同的四月，她的另一半正是你
春 夜
風猶豫著，哀愁伏在你的肩膀
凝望一隻白色的鴿子在試飛
瞬間之後，它留下一小片暗示
街道空無一人，伸過來的手
握不住奔向另一個方向的影子
意象充滿了波折，飄蕩出一匹灰馬
虛無催生著虛無
未知的罌粟睡在縹緲的土地上
沒有什麼能夠更改夢醒來的速度
光在迅捷地閃過，黑色陷入了沉寂
單數的心境穿過單向的街道
從來沒有什麼奇蹟
也沒有哪個溫暖的擁抱免於離別
她的曼谷還叫做靜默
曼谷站在鏡中，花影搖晃出她的沉迷
天色暗下來，葉子的黯淡疊加上了墨黑
她退回到自己的尋常中去，她聽見了久違的靜謐
從前，她妒忌夠不著的生活
她不知道自己是一隻天鵝
白色的羽絨可以改變時間
告訴海洋是另一隻起飛的灰鳥
也無端在風中起說物轉星移的悲傷
記得那年的曼谷，她踟躕的瞬間
縹緲的身體，難以跨過家族史的門檻
她擁有一切，卻又得不到美妙的應許
她嘗試著大聲吶喊，聽到的是別的聲音
退回萬物的沉默里去
退回藍花輕輕瀰漫的睡眠
她甚至遺失了星河的眼淚
唯有一盞燈在深夜滿溢為她亮著
她的曼谷還叫做靜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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