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來香港的目的不是我
註：本文是香港系列的第五篇文章，導演陳可辛。
10年前，我從天津來到香港，那是1986年。10年後，香港回歸前夕，我在紐約。
親愛的小婷，我已平安到埗。原來，香港真的很遠，這裡什麼都跟天津不一樣。人多，車多，樓蓋得特高，聽說小偷也很多……廣東人說話粗魯又大聲。小婷，我真的很想念你。
這裡很多外國人，嘰里咕嚕的，就算是中國人，我都聽不懂，何況是外國人。但是，只有姑姑，我才明白她說什麼。姑姑很好，她給了我自己一個房間，光線充足，還有獨立的廁所，晚上尿尿也不用跑到外面去，方便多了。我這邊真的很好，你不用擔心。
香港人都很奇怪，他們都好像不用工作，白天睡得很晚，晚上穿得漂漂亮亮地出去外面玩。還有，姑姑跟我說：你不要叫我姑姑，叫我Rosie。
第一天到香港，我打車去姑姑那裡。一路上望著車水馬龍，高樓大廈，處處都覺得很新鮮。我沒有什麼其他想法，只是想著在香港這個城市，我的第一步就是找到姑姑，安定下來。
給我開門的是一個老伯，兇巴巴的，叫我「撈松」，後來我才知道他說的是「北方佬」，無論如何，我總算找到姑姑了。這裡雖然住了很多人，但是他們都不太理我，他們說的話我聽不懂，我說的話他們也聽不懂。她們每個人都有一個英文名，姑姑叫Rosie，原來香港不僅說廣東話，也說英文。
姑姑幫我介紹了一份工作，還拿了一套西服讓我穿去見工，它很漂亮，我很興奮。姑姑對這套西服很小心，讓我拿了薪水要去乾洗，說威廉荷頓有一天會回來跟她拿的，還說我有點像他。但是介紹工作的阿伯說那個人是荷里活道的醉貓，不是什麼威廉荷頓，我不知道。
親愛的小婷，我已經找到工作，是干運輸的，一點都不辛苦，每個月有兩千多塊，還有勤工獎，很不錯吧，黨幹部還沒有我賺得多。我每天有很多機會在街上跑，所以尖沙咀一帶的地方，我都摸熟了，這裡是九龍最熱鬧的地方。在香港一定要學廣東話，但是學會之後，在街上還是很多話聽不明白。
我開始工作，每天騎車把殺好的雞鴨送出去，工作不累，而且我很開心，因為我終於在香港有了一份工作，開始賺錢，比大陸幹部賺得還多，等我賺夠了錢，就把小婷接過來結婚。有時候下班了，我看著街上的人打球，心裡開始憧憬在香港的未來，想著想著就發了呆。香港真的很繁華，我也開始學廣東話，人家叫我「阿燦」，聽說這是香港人對大陸人的代稱。每天我都工作得很賣力，因為我知道，在香港，只要你努力工作，就會有立足之地。
小婷，明天是發工資的日子，我去買件禮物送給你。而且，我還要到一個天津人沒有去過的地方。
麥當勞只有在香港才有，我吃了漢堡包和可口可樂，花了5塊6角。在那裡，我拿了很多漂亮的傳單來給家人寫信，也是在那裡，我認識了我在香港的第一個朋友。我的朋友叫李翹，在麥當勞工作，她和我說在香港不會英文很麻煩，陪我去英語學校報了名，姑姑說等我學好英文幫她寫信給威廉。
有一天下課，我告訴李翹我有車送她回家。在車上，她告訴我在香港這叫單車，不叫車。但是我很開心，感覺像是在天津一樣，路邊放著鄧麗君的《甜蜜蜜》，我們一起唱著，我們都喜歡鄧麗君。
日子一天天過去，我才發現李翹除了在麥當勞工作之外，還在英語學校做兼職、賣花，什麼都做。不知道她這麼拚命賺錢為了什麼，我知道自己來香港賺錢的目的，那就是和小婷結婚。
1987年元宵夜，李翹租了個鋪位賣鄧麗君的唱片，我也入了一點股，她說香港五分之一都是大陸人，很有信心可以大賣，讓我等著分錢。
那晚雨很大，人很多，廣東話里水為財，可是有人問有沒有譚詠麟，卻沒有人買鄧麗君。李翹說去年在廣州和表妹擺攤賣出四千多盒鄧麗君唱片，我才知道原來她也是大陸來的，姑姑說喜歡鄧麗君的都是大陸人。其實我早就預料到一點點，笑說我們都是同志來的，但是她說才不是：我們講廣東話，看香港電視，喝維他奶，離香港那麼近……其實她騙我的不止她是香港人這點，她騙我交錢去上英語學校、騙我幫她送花。她問我為什麼明知還要被她騙，我只是怕如果我不給她佔便宜，她就不會來找我，我不想失去我在香港唯一的朋友。
那晚雨停了，她沒有回家。
第二天，我打國際長途給小婷，不知道是出於內疚還是想念，我對她說我愛你。我想弄清楚李翹對於昨晚怎麼想，她說，昨天晚上……風大雨大……兩個孤獨的人吃了頓「團圓飯」而已……離開麥當勞之前，我對她說新年進步，可是她說友誼萬歲。
親愛的小婷，最近我很……親愛的小婷，我……親愛的小婷，對不起……
親愛的小婷，我最近很忙，少了寫信給你，你不要說生氣啊。我的英語課已經到了高級班，送貨的工作也加了工資，一切都很好。差點忘記告訴你，最近認識了一個人，他說可以讓我當廚師，做廚師是賺大錢的工作，普通的也可以賺一萬多一個月。小婷，我想最近我的運氣真的好好。
那天下午香港停電，大熱天的，我和李翹在街邊長凳乘涼，她說過兩年她要買自己的房子，一間在香港自己住，一間在大陸給她媽媽住，我才知道原來這就是她來香港的目的。她說在香港只要肯受苦肯做，什麼都可以。她還說，其實我是她在香港最好的朋友。
1987年10月，香港股災，李翹的錢全部沒了，被迫去做按摩工作，就是在那個時候她認識了黑社會豹哥。臨近小婷生日，一天晚上李翹陪我去逛街，我買了條手鏈給小婷作為生日禮物。我也買了一條給李翹，可是她生氣了。
「其實我沒見過這麼傻的人，送同一款手鏈給兩個女人，我和小婷不同的嘛，她是你老婆，我是你朋友，我們是上過床，但是……你這樣送一條給她送一條給我到底是什麼意思？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麼？」
「其實我現在去什麼地方，做些什麼，我完全不知道。我很沒有安全感，我不喜歡這種感覺，前幾天我還打電話給我媽，告訴她我快發達了，但我現在一分錢都沒有，我還欠人家一屁股債。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呢？我不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麼事，我好怕啊，我好亂，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啊。」
「如果小婷有天認識了一個男孩子，他們兩個很投契，像你和我一樣，成天見面，偶爾還會……但他們騙自己說是好朋友，你會怎麼想？黎小軍同志啊，我來香港的目的不是你，你來香港的目的也不是我。」
那天晚上她一個人走了，我打電話給她，她沒接，我給她留言說：Byebye。
親愛的小婷，聽說北京今年熱得要命，還熱死了人，天津還好嗎？還記得那年夏天，一切都很熱，你跟我一起到……
親愛的小婷，家裡人都好嗎，你記得多穿點衣服，這陣子香港天氣特別冷，他們說這是五十年以來最冷的一年。最近香港人都在說移民，不是到澳洲就是到加拿大，國內的人都盼望來香港，香港人卻盼望到別的地方去。小時候，爸媽常罵我……
我寄了香港小姐錄像帶給你，我特別喜歡第一名的袁詠儀，因為她跟你的氣質很像，但是我覺得還是你比較可愛……
小婷，看來這是我最後一封信了，不是嗎？下個月你就來香港。
1990年冬天，我終於接小婷來香港結婚。聽人說李翹又開花店又做地產，婚宴我當然也請了她。她看起來很貴氣，已經不再是之前的那個李翹了，原來她跟了豹哥。晚上睡覺的時候，我對小婷說：「你知道我剛剛來香港的時候，穿那件藍色舊棉襖，每頓飯吃三大碗，躺在床上就睡，睡醒就幹活，每天都過得很新奇，如果那個時候你在我身邊，那就好了。」我看到她的嘴角在笑，但是她不知道我在想什麼。
我總算在香港落下腳來，去看望姑姑的時候，她還念念不忘威廉荷頓，說他在香港拍《生死戀》的時候，她專程不上班去舊山頂醫院看他拍電影，後來威廉荷頓請她去半島吃飯。
一次我和小婷去參加李翹樓盤的開盤儀式，她說她終於做到香港人了，也回鄉下蓋了房子，不過房子還沒蓋好媽媽就去世了。
那天送完小婷去練舞之後，我坐在李翹的車上，開著開著竟然在路邊看見被歌迷圍住的鄧麗君，我馬上下車去要簽名，簽在我的衣服背面。我下車離開的時候，我們都沒有說話。可是我們終於都沒有忍住，我們終於都失敗。
我們決定好，我和小婷說明白，李翹去和豹哥講。可是那天下著雨，豹哥被警方盯上，趕忙坐船離開香港。船開之前，我們趕到碼頭，李翹上了船，讓我等她，她很快回來。可是船就這樣開走了，她沒有下來。
我和小婷離婚了。
小婷，我沒有什麼可以給你，這些錢本來是姑姑的，我只希望你的日子過得好，我明天就要走了，第一次坐飛機有點害怕，我本來就不是一個勇敢的男人，我不敢讓你原諒我，我只是想，我們一起這麼多年，走過的路這麼長，小婷，我也難過的……
小婷回了天津，我回不去了。離開香港去紐約之前，我才發現姑姑去世了。原來威廉荷頓真的帶她去了半島吃飯，她還偷了他們用過的刀叉杯碟。姑姑年輕時候很漂亮，她終於沒有等到威廉回來找她，可能威廉早就不記得她了，不過她信里說現在她又老又丑，他不來找她也是件好事。
我去了美國，跟著之前的廚師在一家餐館做事。後來我才知道，原來李翹和豹哥也來了紐約，離我很近。
1995年5月8號，我和李翹再次相遇，是在紐約，鄧麗君去世那一天。
原來豹哥早就意外身亡，李翹當了導遊拿了美國綠卡，10年了，她說她是廣州人，想回廣州看看。
我們帶著各自的目的來到香港，沒有在一起，現在又到了紐約。我們的理想好像都沒有實現，可是過去好像一陣風，我們又重逢 。
很喜歡影片的英文名，「Comrades：Almost a Love Story」，差一點就是一個愛情故事。在中國出現移民潮的大背景下，《甜蜜蜜》通過小人物的命運展現了香港回歸前十年（1986年-1995年）的歷史變遷。片中黎明和張曼玉飾演的兩個港漂懷著各自的理想，在10年的歷史沖刷下來到紐約，終於沒有在一起。
ps：黎明和張曼玉的演技真的爆表！
TAG:你來到我的城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