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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瑛:風雨中堅守詩與遠方

圖片提供:李明

84歲的高瑛,是著名詩人艾青的遺孀。她在接受本刊記者採訪時,說艾青、說家風、說詩歌,情真意切,令人動容。

高瑛,1933年生於山東龍口,1948年考入哈爾濱行知師範藝師班。1949年考入松江省魯迅文藝工作團,當舞蹈演員。1955年調入中國作家協會。1958年隨丈夫艾青先去北大荒,後去新疆建設兵團,長達21年之久,1979年調回中國作家協會,任艾青秘書。作品有《我和艾青的故事》,詩集《山和雲》;與艾青合著《詩的牽手》。

初次見面,高瑛老師就謙虛地說:你姓蔣,與艾青是同姓,咱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北京文藝界所謂精英雲集,隨便找一個就比我強啊。我就是一株草,隨便一長就長到「48」歲。說完她開心地大笑。今年,她本命年,84歲。

高瑛居住的四合院

說艾青

走進高瑛居住的北京繁華地段一處四合院,正是冬日。外面一片蕭條,而隔著大大的落地玻璃窗,可看到屋裡的廊下花團錦簇。坐定不久,一位女士從裡屋出來,與我們打招呼,告訴高瑛她要出去一下。望著她的背影,高瑛說這是她的女兒,是她與前夫譚誼所生。從兩歲開始,便跟著她與艾青一起生活。

高瑛與艾青的愛情故事,充滿了浪漫與曲折。那是1955年,剛剛調至中國作協的高瑛在一次做工間操時結識了剛離婚的艾青。艾青對高瑛一見鍾情,兩人常常交流,共同的興趣愛好也讓彼此很快生出愛慕之情。

他們終於結婚了。日期選定在1956年3月27日,艾青46歲生日這一天。

幸福之門,並沒有就此打開。相反,屬於他們的浩劫,卻悄悄拉開帷幕。1957年,反右鬥爭開始了。艾青因為替好友丁玲說話,很快被戴上「大右派」的帽子。1957年12月,被開除出黨;1958年4月,被撤銷一切職務。作為「大右派」的妻子,高瑛自然也難逃厄運。單位找她談話,希望她能「勇敢」站出來,檢舉、揭發艾青等人的反黨反社會主義言論。

高瑛怎麼可能,出賣她心愛的丈夫?何況她最清楚,艾青哪裡有什麼反黨言論!被迫無奈之下,她甚至主動提出「為了純潔團的組織,我自動提出退團。」但她還有一句堅定的話,那就是她不可能與艾青劃清界限,更不能和艾青離婚。

妻子的委屈,艾青看在眼裡,疼在心上:「跟著我,讓你受苦了!」 高瑛卻出奇地堅定:「哪怕上刀山下火海,我都跟著你。要死,咱們也死到一起。」

可在殘酷面前,艾青先崩潰了,甚至抱著高瑛說「真想去做鬼」。之後,艾青被「發配」到黑龍江、新疆等地,創作從此中斷二十餘年。而正值青春年華,才剛剛二十四、五歲的高瑛,便挑起這個家,開始了陪伴艾青的漫長歲月。

不要像雪花那麼脆弱

遇到熱就融化了

不要像柳絮那麼輕浮

風一吹就飄然了

要像鐵

給以火,就能成鋼

這是她寫的詩《風骨》,默默勉勵自己堅強抵抗生活中的風雨。在新疆,艾青因精神與現實的雙重打擊,變得異常消瘦。高瑛回憶,當時每個月只供應二兩油,也不能按時兌現。她便想方設法用一些物品換回大米與肉,給艾青補身體。記得有一次,艾青聽說部隊一頭小豬凍死了,就叫孩子們拖回來。作為北方人,高瑛有些無法接受吃這樣的東西。艾青就開導她,說廣東有一道名菜,就是乳豬。凍死的乳豬終於拖回家,高瑛忍著不適,燒開一鍋水,認真燙過,細心切下小豬身上的每一片肉。她說至今都記得那種腥味。可是,艾青吃得津津有味。

艾青曾給許多朋友說,「高瑛就是我的飼養員。」

愛情是相互的。高瑛說到艾青,也感動無比。她說20世紀90年代末,她來山西,順路到太原看望好朋友力群與馬烽。她記得力群跟她講了許多自己的愛情故事,還邀請高瑛到他家喝小米稀飯。「真好喝, 特別香。」直到今天,高瑛都對山西的小米念念不忘。而馬烽帶給她的,更讓她意外。

一見面,馬烽便說:「艾青太愛你了!」並給高瑛講起20世紀80年他與艾青一起去法國發生的事。有一天馬烽的煙抽完了,約艾青一起去大使館的小賣部買。艾青對他說「你買我幾盒吧,我帶的多。」馬烽納悶時,艾青說他想給高瑛買一件禮物,可是補助的20元美金不夠,正在犯愁。馬烽自然買了他的煙。而艾青,也順利給高瑛買回一塊漂亮的手錶。

聽了馬烽的講述,高瑛一愣,繼而後悔萬分:「馬烽啊,如果我知道他為了那塊手錶還當過一次商人,說什麼也不會送人。」原來,有一年去新疆時,高瑛大方地把胳膊上的手錶送給當地一個曾幫助過他們的朋友。時間過去近二十年,在艾青離去幾年之後,高瑛才知道,那塊手錶竟然有如此故事。

高瑛講,還有一次是艾青去日本參加聯合國教科文會議,臨走時問她想要什麼禮物?高瑛見過別人穿的一雙皮鞋很好看,於是說想要一雙皮鞋。在日本,艾青在街頭走了好長的路,途中更幾次遇到他愛不釋手的瓷器,都忍痛放下,最後用身上的20美金補助,圓了高瑛的心愿。這雙皮鞋,他都沒捨得放進包里,怕壓壞,就一路從日本拎回中國。在機場,他遠遠地舉著一雙鞋孩子一樣跑向高瑛:「給你買禮物了!」

患難與共,相偎相依。可惜,艾青於1996年因病去世,早早離開高瑛。從此,思念艾青,便成為高瑛長久的事。

七十歲時,她大聲喊出:

我七十歲的時候

送給自己一份禮物

不是美酒鮮花

而是一本書——

《我與艾青的故事》

艾青離開八年後,她寫下:

你走八年了

也沒有走出我的心

你就在我身邊

我隨時都能看見你

我的心裡

有一個你

我的身外

還有一個你

艾青逝世十年後誕辰日,她獨自在夜裡輕喚:

在玉蘭花開的三月

你踏著月光回家吧

看看不盡思念的我

也看看盛開的玉蘭花

愛人離去十四年後,她依然思念不止:

給我一個夢吧

讓我們相逢在夢裡

我對你,說說我

你對我,說說你

高瑛與艾青,儘管歷經坎坷,但終究是浪漫的。她曾經寫過一首短詩《藤》:

數你最多情

愛上了誰

就和誰纏綿一生

這根藤,誰能說不是遇到艾青後的高瑛呢?

年輕時的高瑛與艾青

說家風

那天提到她的女兒,高瑛反覆說的一句話就是「特別孝順。」有時母女倆就一件事探討有了分歧時,高瑛便會拿出長輩的威嚴:什麼叫孝順?不能只有孝,沒有順。女兒立即敗下陣來:好好好,我什麼都順著您。與母親在一起時,女兒總是寸步不離她左右,即便是碗筷都不讓她動,晚上也一定要伺候她泡完腳後再送上床。

「你們看我,其實沒有必要啊。」確實,高瑛的身體非常好,皮膚白皙細膩,四肢靈動自如,臉上幾乎沒有皺紋。

二十多歲起便經歷過人生中的大悲歡,卻未能在84歲的高瑛身上看到痕迹。驚訝之餘,便是佩服。她如此強大的一顆心,從何而來?她歷經打擊仍笑看人生,怎樣修鍊而成?

從小習慣使然,性格使然吧?她淡淡一笑。高瑛說,她姥爺一家是當地有名的慈善之家。她的姥爺曾是民間醫生,然而看病從來不收錢。人們想表示感謝,只好在逢年過節時強行給他送來肉啊糕點等禮品,而她的姥爺也總是囑咐家人,送給周圍的人,大家一起吃。她說當時村裡有一名長工生了重病,被抬至一處廟裡,無人再管。她的大舅母便與家人一起,縫製了一張大大的墊子,中間還留了大小便的口,送去廟裡,鋪在病人身下。每隔幾天,還要帶人去把病人抬起來清掃一下污物。而且,大舅母還要堅持每頓給這位病人送去一大碗飯,親自喂他吃下。病人去世後,又給準備了一口棺材,給了這位與自家毫無關係的農民最後的尊嚴。

每到春天,她的姨姨都要到野外,採回許多榆樹葉,晾乾後裝幾大麻袋,等來年青黃不接之季,取出來加入玉米面蒸了窩頭,給那些走村串戶的乞丐吃。同時,每天還要熬一大鍋稀飯,專門招待那些抱著小孩的婦女,好讓窮苦的母親多一些奶水。她說姨姨是小腳,但周而復始,樂此不疲地做著這些事。

而她的姥姥,記憶中總是坐在家門口的石凳上。有一年冬天,遠遠看到迎面走來一個人,單薄的外衣上竟沒有扣子,在冷風裡敞著肚皮。姥姥立即起身,幫這位走近的陌生人掩上敞懷的衣衫,並解下身上的腰帶替他緊緊系起來禦寒。陌生人感激涕零,姥姥卻只淡淡一笑。想不到的是,這位陌生人後來在土改中竟成為此地的領導者,並專門站出來說高瑛姥姥一家「是與窮人站在一起的」。這一說法自然也得到全體村民的認可。家境殷實的高瑛一家,因此而沒有劃為地主,更沒有受到傷害。

從小受家庭影響,高瑛也以幫助窮人為樂。她說,經常把家裡的食品拿出去給小朋友分享。常常趁姥姥與大舅媽午睡時,提著家裡的零食悄悄出門。她說其實這些姥姥都看到了,大舅母就常常看著她的背影與姥姥笑:「看言子又拎東西跑了。」

高瑛小名言子,奶奶說她從小話就多,又淘氣。桃子熟了,她悄悄爬上去,一個個摘下來扔給牆外的小朋友。她清楚地記得,當時連狗與雞都跑過來爭搶。做這些事時,她總是無比開心。有一年,她的母親將一盒花生放在櫃頂上,準備等她父親過年回來再吃。高瑛發現後,便隔三岔五踩著梯子上去,抓一把裝兜里,跑去給鄰居一位瞎眼爺爺。偎在瞎眼爺爺身邊,她一顆顆剝開,喂進嘴裡。爺爺一邊咀嚼,一邊感動地誇她真是懂事孝順的好閨女。高瑛說爺爺越誇她,她越來勁,直到把一盒花生全部給瞎眼爺爺吃了。後來母親發現了,以為是老鼠乾的。細看才發現旁邊留著清晰的小手印,便知道又是高瑛所為。

「母親只說本來是給父親留的,倒也沒怪我。」高瑛說。

在這樣的家庭里成長,養成了高瑛善良、平和、寬容、淡然的性格。才使一生歷經坎坷的高瑛,能夠始終面帶微笑,始終坦然面對人生。20世紀60年代,她跟著艾青被「發配」在北大荒當伐木工時,每天砍伐修鐵道用的枕木。高瑛是勞動模範,工作起來極其賣力,每天都是滿頭大汗,有時便要帶著一身汗走出森林。

已經84歲的高瑛說到她的身體,她說毛病肯定有啊,比如前兩年胃就不好,不過發現之後她便嚴格按照醫生的囑咐,少吃東西,多調養,終於調整過來。她還想告訴所有的人,不要把食物粗魯地交給胃,要交給牙齒,減少胃的負擔。也不要一味擔心浪費,明明吃不下要硬送胃裡。身體上的各個器官,都需要尊重。當年在新疆,大冬天用涼水洗衣服導致了風濕病,腿一直不好。她就盡量多穿一些,還默默與腿交流:我曾經傷害過你,現在要保護你,這樣你就不欺負我了。

高瑛與老朋友、作家周明

高瑛與本文作者

說詩歌

許多讀者關心高瑛是不是還在寫詩,寫文章。她說因為兩隻眼睛都做過手術,其中一隻還換了晶體,所以幾乎不再寫作。一些活動與採訪,也幾乎全部拒絕。她戴著一副深色眼鏡,是為了避光。《我與艾青的故事》有幾家出版社爭著想出版,兒女們有時開玩笑勸她別再出版了,因為曾經跟著父母被「發配」的經歷還深深印在心裡。但高瑛說,她並非想一直出書,更不是為了一點稿費。她只是想告訴讀者她與艾青的真實故事。

高瑛是艾青的好伴侶,更是一位詩人。她的心裡,一直裝著詩,即便是艱難困苦的歲月。她把與艾青合著的《詩的牽手》送給我。她說,她的詩都是來源於生活,不管生活是什麼樣的,總會富含詩意。說到她只有三行的詩歌《藤》,她說那是一次與艾青去到齊白石的故居時,一棵高高的柏樹出現在她面前,而柏樹的身上,纏繞著一棵老藤。那情景立即就讓她想到愛情,當時便脫口而出:數你最多情/愛上誰/就和誰纏綿一生。

艾青立即讚歎她:這是最短的,最好的情詩啊!

1981年一個夏天,她乘公交車在大雨中出行,路經前門大街時,透過車窗玻璃上一行行雨簾,路上行人撐著各色的傘變得朦朧而充滿詩意,似一幅油畫般深深吸引了她,立即寫下:

流動的花

旋轉的花

七彩的花

爭妍的花

雨越下越大

花越開越繁華

來往的行人

都藏在花底下

高瑛的詩,透露著她倔強而堅強的性格。一首《你就是你》,分明就是寫給她自己:

……

我真想把你

比作一棵大樹

風來抗風

雨來抗雨

北大荒的嚴寒

襲擊過你

大戈壁的黃沙

抽打過你

你有你的性格

你有你的脾氣

時間的刀斧

也無法把你彎曲

何必把你比來比去

你就是你

是啊,她就是她,頑強,堅韌,善良,面對苦難,她告訴自己:苦難/是一座無人報考的大學/但是/從那裡畢業的人/都會是好樣的。

苦難沒有打倒她。今天的高瑛,分明是一位優雅的洞悉人生的仙者,心裡的雲淡風輕,陽光溫暖,通過緩緩言談滿滿擴散出來,影響了一個又一個走近她的人。

這本詩集中,高瑛的最後一首詩寫於2013年2月。是一首《星星》:

秋高氣爽夜

我喜歡星空

看著最亮最亮的星星

常常想到人

一個、二個、三個……

看著微光的星星

也會想到人

一個、二個、三個……

當流星划過

還會想到人

一個、二個、三個……

高瑛的心裡,那一個,兩個,三個,會是誰?最重要的一個,當然還是他的愛人艾青。就如她一次收到別人寄來的紅豆,立即想到自己一顆心一樣:

紅得真

紅的純

像鮮血的凝固

像縮小了的心

選自《映像》2017年第12期,欲知更多內容可購買本期雜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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