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西遊記》有感:悟空喜歡當外公
陳大康
《西遊記》 故事剛開始時,孫悟空連個名字都沒有,後由菩提祖師辨析「猢猻」一詞而取名:「猻字去了獸傍,乃是個子系。子者,兒男也;系者,嬰細也。正合嬰兒之本論。教你姓『孫』罷。」悟空很滿意:「好!好! 好! 自今就叫做孫悟空也!」花果山眾猴知道後也都「鼓掌忻然」,從此「一家孫、一國孫、一窩孫矣」。不過,菩提祖師雖為他取了名,多數場合卻都是直呼「猢猻」,悟空也「滿臉陪笑」,欣然受之。
猢猻是靈長類動物的泛指,原是中性詞,但用以喻指人便為貶義,南宋的厲德新還寫過篇 《樹倒猢猻散賦》。可不,等悟空再次聽到「猢猻」,就已知道這是侮辱性稱呼。巨靈神率先開罵,他去花果山討伐第一句話便是「欺心的猢猻」,後來二郎神也接著跟罵。隨著故事展開,這樣辱罵的人不斷增加,就連如來也曾罵過「刁猢猻」。罵得最多的是唐僧,但他是師父,悟空只得忍著;八戒常是背後偷罵,而悟空訓斥他的次數更多,而且還要動手。對於妖精罵猢猻,悟空決不容忍,作者交代得很清楚:「行者最惱得是這『猢猻』二字」,他的反應無例外的是「咬牙發狠舉鐵棒就打」。
另一辱罵的辭彙是「潑猴」,罵得最多的仍是唐僧。這個辭彙的使用有點講究,常是悟空幹了惹人討厭的事且又有點撒潑之時,潑者,兇悍、蠻橫、耍賴之意也。孫悟空在五庄觀意氣用事,將人蔘果樹打得「葉落枒開根出土」,鎮元子氣得接連罵他「潑猴」。此事太蠻橫無理,觀音得知後也罵了聲「潑猴」,這也是書中她唯一的一次斥罵。玉帝曾罵「這潑猴頭,出言無狀」,因為悟空要求「將天借與老孫裝閉半個時辰」,還威脅說:「若道半聲不肯,即上靈霄殿,動起刀兵!」悟空曾將兜率宮裡的仙丹全偷吃了,「如吃炒豆相似」,太上老君對他自然也是以「潑猴」相稱。鐵扇公主罵「潑猴」的理由也很充分,兒子紅孩兒見不著了,悟空還要強借扇子,牛魔王則更多一層理由:自古男女授受不親,可悟空卻鑽進鐵扇公主的肚子,故而不僅罵「潑猴」,又要罵「猢猻」,而且還要論理一番「朋友妻,不可欺」的道理。被罵「潑猴」時,悟空不像聽到「猢猻」那樣反應強烈,也許是自己也感到多少有點理虧的緣故吧。
孫悟空最反感的是稱他為弼馬溫。當年他不懂官場上那一套,封個弼馬溫便「歡歡喜喜,與木德星官徑去到任」。他還幹得挺巴結,「日間舞弄猶可,夜間看管殷勤」,那些天馬都「養得肉膘肥滿」。等到終於弄清楚這只是「未入流」的芝麻綠豆官,悟空勃然大怒:「這般藐視老孫!」「下賤之役,豈是待我的?」從此,「弼馬溫」便成了他的奇恥大辱。西行途中遇到的第一個妖精是熊羆怪,他問了聲:「你原來是那鬧天宮的弼馬溫么?」悟空「聽見這一聲,心中大怒」,作者特地解釋道:「行者最惱的是人叫他弼馬溫」。書中最後一個妖怪是天竺國的假公主,悟空攪黃了她與唐僧結親的計劃,這隻月宮玉兔便發狠道:「要打你欺天罔上的弼馬溫!」作者又解釋說:「那大聖惱的是弼馬溫三字,他聽得此言,心中大怒,舉鐵棒劈面就打。」若普查一路上那些大小妖精,可以發現除了第一與最後一個,其他妖精雖也罵「猢猻」或「潑猴」,但「弼馬溫」三字卻都絕口不提,也許是不想過於刺激孫悟空。不過,妖精不罵,卻另有人罵,罵聲就來自取經隊伍。唐僧罵過兩次:他在烏雞國按悟空計划行事卻反被太子捉拿,於是便罵道:「你這弼馬溫! 專撞空頭禍,帶累我哩!」另一次是悟空殺了人,唐僧將他趕走後余怒未消,說了句「被那弼馬溫著了氣惱」。唐僧怎會知道弼馬溫的故事? 悟空對這段歷史自然是諱莫如深,消息來源只可能是八戒,須知沙僧從未罵過「猢猻」,更沒罵過「弼馬溫」,八戒卻是一路上罵個不停。早在高老莊首次相遇,八戒就已開罵,大概是武藝、神通都不如人,急需尋找一種平衡感。弼馬溫只是「未入流」的差役,而自己卻是官拜天蓬元帥,兩者差異大著呢。「弼馬溫」三字可以傳遞一個信息:老豬當年可比你闊多了! 八戒一路上罵順口了,有時還會玩出些創意,如「天殺的弼馬溫」、「無知的弼馬溫」、「油烹的弼馬溫」、「馬溫斷根」之類。說來也有點意思,悟空聽到「弼馬溫」三字就火冒三丈,可是對於八戒,卻時常不以為忤。他有次鼓動唐僧讓八戒去巡山,隨後又告訴唐僧與沙僧,八戒此去肯定偷懶,而且「背前面後,不知罵了多少弼馬溫哩」。悟空也沒少罵八戒,動不動地就是「饢糠的夯貨」,師兄弟間的言語交鋒不斷,也算是漫長枯燥的取經生活中的一種調劑吧。
一路上罵聲不絕於耳,同時恭維聲也源源不斷,最常見的便是「大聖」,齊天大聖之簡稱也。這是鬼王的發明,他歸順花果山時的建言獻策贏得了信任,悟空「歡喜不勝」,立即號令眾猴,「自此以後,只稱我為齊天大聖」,並「傳與各洞妖王,一體知悉」,花果山上也豎起「齊天大聖」旌旗。被唐僧驅趕回花果山後,他的要務之一便是重豎旌旗,上書「重修花果山復整水簾洞齊天大聖」。儘管齊天大聖只是「不與他事管,不與他俸祿」的虛銜,但與各色妖魔斗戰時,悟空總要炫耀一下「憑本事掙了一個齊天大聖」的光榮歷史,可是妖精們不到被降服,誰都沒有自覺地稱他為「大聖」。相比之下,倒是天廷的大小官員喊得爽利,因為玉帝從未下發通知說取消這個仙職,大家按官銜相稱其實是官場通例。至於官場最下層的山神、土地,他們恭恭敬敬地口稱「大聖」又另有原因:「他那棍子好不重,他管你好歹就打哩!」看到眼前跪著的山神土地,悟空很是享受,倘若知道他們背後的評價是「他一生好吃沒錢酒,偏打老年人」,不知會有何感想。
「大聖」這一稱謂只在仙界流行,悟空曾努力地想在人世間擴大影響。他從兩界山出來後遇到第一戶人家就忙著自我介紹「我是齊天大聖」,可是聽者沒弄懂他在說什麼;第二次自我介紹則是起了反效果,聽演講的老漢哈哈笑道:「原來是個撞頭化緣的熟嘴兒和尚。」悟空沒奈何,只得作罷,很快他就發現,另有個尊稱在等著他,那就是「爺爺」。觀音禪院的院主高壽二百七十歲,卻恭敬地尊悟空為爺爺,其他眾僧更是個個骨軟身麻,跪著磕頭叫爺爺。以此為始,從東到西,一路上喊爺爺的不知凡幾。當然,他們有求於人,有時還是有人啟發過的。悟空對這個稱呼很受用,於是推己及人,用到了如來身上。他懇切地陳情:「弟子屢蒙教訓之恩,託庇在佛爺爺之門下」。如來佛心大悅,於是率文殊、普賢兩尊菩薩出征,「面前五百阿羅漢,腦後三千揭諦神,迦葉、阿儺隨左右」,天際邊排得密密麻麻,何其壯也! 唐僧取經史上迎來了最重量級也是最龐大的外援團隊,悟空這聲「佛爺爺」沒有白叫。
「爺爺」一詞還不是悟空的最愛,查遍全書,他僅在第六十三回自稱過爺爺,他的自我定位竟然是「外公」。有次獅怪被悟空整得死去活來,討饒叫道:「大慈大悲齊天大聖菩薩!」悟空立即糾正:「只叫孫外公罷。」那獅怪果然改口:「外公! 外公! 是我的不是了!」自兩界山下脫身出來,悟空就喜歡讓別人,特別是妖精稱自己為外公,在被壓五百年里不知是何原因,他竟有了這樣的愛好。遇到的第一個妖精是熊羆怪,悟空追尋到黑風洞大聲催討:「快還你老外公的袈裟來!」第二個是黃風怪,又是打到黃風洞口吆喝:「你孫外公在此!」還提醒說:「你外公手兒重重的,只怕你捱不起這一棒!」此後,他又動員銀角大王、阿七大王、獨角兕大王與金毛犼等叫他外公,直到西天將近,他還對豹子精喝道:「吃你外公老爺一棒!」其間,金毛犼以為來者姓外名公而誤叫,悟空大喜應道:「賢甥,叫我怎的?」發現上當的金毛犼很生氣,悟空還安慰他:「你叫我聲外公,那裡虧了你!」悟空的作派還影響了八戒,有次他謊報軍情,就說遇上一群妖怪,都恭敬地稱他為「豬外公」。
悟空偏愛外公的描寫都是作者的設計,而這個作者卻不大可能是一些人以為的吳承恩,因為拿這個詞做文章會碰上庶出身世的傷疤。他父親吳銳是徐家的招女婿,按封建禮法,其正妻徐氏的爸爸才是外公。吳承恩又有血緣上的外公,那便是生母張氏的父親,但張氏只是吳銳後來納的妾。吳承恩為父親寫 《墓志銘》 提及其婚姻子女狀況時,先寫側室張氏,再言正妻徐氏,這種違背封建禮儀的安排,正反映了他心中的糾結。要他以「外公」這層關係不斷地調侃悟空,打破心理障礙恐非易事。
不管是誰作此安排,有關「外公」的情節是有意安排無可置疑。在作品中,八戒曾兩次論及悟空的「外公觀」,一次是「不是你外公,卻教老豬馱他來怎的」,一次是「就是他外公也不這般親熱」,在作者心目中,「外公」似是最親密的血緣關係,但為何老是要往妖精身上套卻是一個謎,只是那些妖精都不大願意叫,悟空的意願落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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