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圓之滿》-格子小報
（我對趙雷無感，但最近弟弟會在高興時哼唱這首《成都》，今天下午他還要求我用手機播放。就以此配樂他的第一學期小記，微不足道的努力，與微不足道的意外之喜。）
文/林之 （圖自網路）
今日起，寒假。
阿該的活動早就安排妥當，籃球、英語、鋼琴、閱讀，刷刷數學題，乾乾家務活。弟弟的計劃就簡單許多，借來一年級下冊的課本，笨鳥先飛。
幫他整理這一學期的作業和卷子，雖然每一筆都是在我的「監視」下完成，我還是不敢相信，弟弟居然可以握住鉛筆，控制手指，在田字格里寫下方正的漢字，他居然可以看著圖片列出算式，並在等號後面填上正確的數字。可這就是他的作業本啊，裡面有水彩筆亂塗的痕迹，還有撕壞了又用透明膠帶歪歪扭扭粘在一起的痕迹，除了他，還能有誰？有幾位熱心可愛的小女生，時常在課間幫助弟弟做課前準備，也會好奇地翻看他的作業本。她們會指著弟弟亂塗或者撕壞的那一頁，溫柔地說，哎呀，你要愛惜自己的書本呀，撕壞了還怎麼寫字呀？！有時，小女生會認真地鼓勵弟弟，你寫得字挺好看的，比我同桌強多了！不論指教或讚美，弟弟只是笑眯眯地，不知是「裝作」還是「當真」沒聽見。
阿該幫忙整理，她拿著弟弟的期末測驗卷子說，現在一年級的卷子這麼簡單啊，數學全優真不錯，語文寫錯一個字，好可惜！
一年級取消了期末考試，改單項測試。足足一周每天都在考試，除了筆頭測驗，還有口試，弟弟竟然全部過關。題目當然簡單，可是對於弟弟而言，一個拼音，一道算式，一個詞語，哪有一個是簡單的呢？他就算錯滿篇，一道道錯題也證明著他的進步，至少他能坐下來堅持一小時，至少他能配合我的指令，至少他能反覆練習不逃避也不抗拒。也許他已經忘記了過去十六周自己付出了什麼，但是我記得。也許他不會對卷子上紅色的「優」感到小小自豪，但是我會。
拼音太複雜，b和d分不清，p和q分不清，再來一堆複韻母和整體認讀更是熬成一鍋粥，我想算了吧，老子小時候也沒有學過拼音。但是看著弟弟手指卡片使勁兒眨眼睛搜索記憶的樣子，他都沒放棄，我為什麼算了？
數學應用題太抽象，什麼叫「原來」，什麼叫「剩下」，還有大小多少這些不言而喻的基本數理，我沒法用他能理解的有限語言解釋清楚，實物、尺子、樂高插圖，使出渾身解數都講不明白，我想算了吧，能認識數字就行，以後靠人工智慧算吧。但是弟弟會擦掉眼淚問我，這道題做的對嗎？他都沒放棄，我為什麼算了？
漢字有嚴格的筆順要求，弟弟總是從右往左寫橫，各種倒插筆，反覆了二十遍還再重複一個錯誤，我想算了吧，他能讀會念，照貓畫虎就好了。可是他一筆一畫寫著，一邊寫一邊問我，寫得對嗎？時刻做好拿起橡皮擦掉重來的準備。他都沒放棄，我為什麼算了？
九點半，兩節主課結束，我們離開教室，總有小朋友問我，你們回家做什麼呢？
我說，寫作業啊。
這麼一點點作業要寫一天嗎？
他會寫很久，寫很多遍。
發了幾個弟弟寫的字給表妹看，她說，在你心臟病發作之前，他寫成這樣已經不錯了。教弟弟，吼是沒有用的。可是要教那麼多遍，耐心很快就會耗光。有一天學習「害怕」兩個字，我問他怕什麼，他說，我學習學不好，媽媽生氣，我害怕。那一瞬間，我便戲精附體，一面忍住愧疚的眼淚，一面大笑著拍他肩膀，「你表達的太準確啦！」
有一個很久之前聽來的故事。一個留學生給爸爸媽媽寫信，大意是自己愛上了一個又老又窮的男人，兩個人去滑雪，她不慎被男友撞到，摔斷了腿，此時正在病床上寫信。最後筆鋒一轉，「我很好，只是期末考試有一門沒通過」。
我應該永遠記住開學第一天，九月一日，星期五，天晴。從他離家，我就心慌不止，盼他遵守紀律，盼他聽從指令，盼他不要破壞東西。工作、電話、和同事們八卦聊天，沒有一件事能將我從慌亂中徹底抽離。中午吃飯時，身邊同事對我說話，我猛地回過神，才意識到方才自己在心底默念著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曾經面對高考，甚至司法考試時，我都沒有經歷過的「緊張」，疊加了百倍千倍洶湧而來，撕我成碎片。那一天，劃定了我心理承受力的基準線，只要他能形式上融合，其餘且慢。
是的，當知道了什麼是最糟，一切便不再那麼糟。
我重新設定自己的預期數值，十遍，降到二十遍，隨時做好準備下降到三十遍，五十遍。我不斷提醒自己，再來一遍，還可以再來一遍。既然星星的孩子注意力缺失、語言理解不足，我就告訴自己，剛才他只是沒聽見，我講的那一遍不算，我們重來。於是，武僧狂媽秒變佛系。
我該感謝弟弟，對吧。阿該更應該感謝弟弟。不然，每逢期末必上映的「國產災難大片」，我和阿該怎能逃得開？
我當然要感謝弟弟。以前，我如是寬慰自己和王老師，「也許這不是一件倒霉的事兒，也許他是來成就我們的」，其實，心虛不堪。此時，望著正在畫曼陀羅的弟弟，想到他一遍再一遍練習就可以達到滿分，我就快要相信，任何艱難終將消解在我的堅持中。有那麼一秒，我覺得他就是一個奇妙的存在，像一位先知的化身。
他前來分解我的生活，把習以為常的、不再加以思索的混沌，重新梳理歸位，使我知道洗手有六個步驟，一個蝴蝶結扣要由五個動作連貫而成，早上起床到出門上學之間要經歷九件事情，以及，聚沙成塔。他前來改變我的時間，調慢它，拉長它，使我看見每一個一秒滴答而過的身影，那些隱藏在時間軌道中的細小存在，連影子都如此清晰可辯。在弟弟慢且長的成長中，我註定無法忽視那些微不足道的掙扎與困難。他前來扭轉我對命運的要求，將我的眼光從未來拉回腳下，使我註定無法忽視那些微不足道的喜悅與幸福。
冬日晴空里，樹木乾淨清晰的骨骼，我看到它們滿掛藍色的果實。
如果上天借我這個不圓，管它用意何在，看到藍色果實的眼睛，一定會看到不圓之滿。更何況，無圓無不圓，無滿無不滿。
（依然對所有幫助我和弟弟的老師、親友、同事，感激不盡。你們與我的每一個善意，都是我堅持的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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