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才學一無所有——傳說中的朱季海
2011年12月26日,我收到張再興先生的簡訊,才知道朱季海先生辭世了,據傳蘇州古吳軒出版受命整理出版朱季海生前未出版的手稿,並計劃召開學術研討會云云——這些都是題中應有之意。
朱季海先生在世時就成了傳說中的人物。現在他去世了,更成為被傳說得神乎其神的人物。他確實神乎其神。人們一般都認為,有才有學總能得到現世的認可與回報,雖然也有懷才不遇的人,但是總不至於太過分。現在這樣的社會環境,無法想像有人可以擁有第一流的學問與才華,卻落魄失意,生活無著。朱季海卻是反例,可以說,除了才學朱季海真的一無所有。
2011年秋天,我在化學工業出版社副社長張文虎先生的辦公室,遇到一位南京來的商界女士,她津津有味地大講朱季海的種種軼事——可見這些軼事廣為流傳的何等無遠弗屆了。
我與朱季海老先生只有一面之雅,聊了會兒天,一起吃了頓午飯,所談的也都是泛泛的閑話,有一搭無一搭,雖然老先生興緻還好,我僥倖得到青眼相加,可是畢竟只是匆匆一面,此前與此後,對朱老的學問與為人,說老實話我都沒有更多的了解。可是,這一面給我以深刻印象,朱季海先生實在是位個性極強的、獨一無二的人物。
過去幾十年,文化藝術界凡是功成名就特別順利的,被理所當然地肯定的,一定背後有人們不知道的一面,如錢鍾書、季羨林;而一些被邊緣化或排擠、完全靠個人努力逐步被認識的,被發現後才認可的,則大都是無懈可擊的高人,如金克木、張中行。和金克木、張中行比較起來,有過之而無不及的,就我有限的見聞,大概沒有超過朱季海的了。金、張都生前得到了名利回報,而朱季海卻固守貧困,堅決不合作、不妥協。不知道這算不算光榮的孤立。
近年來,江浙的文史方面的作者多了起來。畢竟是歷史文化沉澱極富饒的地方。南京有位高華,還有位高安華,區別在於高華寫的書,網上諸公都讀過;高安華的書,如《天邊》,大陸卻不能出版。高華先生去世了,高安華女士還活著——在英國。然而,朱季海這麼多年,卻雖生猶死,沒有任何官方文化機構予以重視或推崇。
必須說明的是,朱季海現象,不能單歸過於官方文化教育機構的冷漠或排斥,可以說,是他自己的拒絕與蔑視在先,他採取的是極罕見的傲世孤立的態度,這有些近於不合情理,有些過於任性。
我聽說過錢仲聯曾有意請朱季海到蘇州大學中文系,結果朱季海不僅不領情,還出言不恭,大有使酒罵座的意思,東道主錢仲聯只好不了了之。還有人說匡亞明曾有意請朱季海到南京大學教書,結果同樣是上演了一出擊鼓罵曹。朱季海是清高與自許,表現為狂,讓他寸步難行。他只好安於貧困與無助。當然,內心充滿了鄙視與不平。客觀地說,錢鍾聯與匡亞明,學問與層次已經算是國士無雙那一級的了,朱季海連錢匡兩位學界一言九鼎的大師都不買賬,餘子可想而知,所以,後遂無問津者也就在情理之中。
中國之大,中國之富,蘇州之大,蘇州之富,竟不能給一個有真學問的九旬書生以安享晚年的立足之地。是什麼使得朱季海老先生如此耿耿於懷,不肯和解呢?
國人在著作里寫到朱季海的,不知還有哪位,但是拙著《名家意匠——中國當代美術批評》卻榮幸的成為一例,有一張我與朱老在蘇州的合影,人民美術出版社2011年11月版,我剛拿到樣書沒幾天,朱季海辭世了。
那篇文字不長,全文附上:
朱季海的著作我只有《楚辭解故》一種,對他用方言解古籍的方法,既佩服,又不能懂得其高妙之處。在拜訪他時,我提到上海書畫出版社所出大部頭《中國書畫全書》,我曾經翻過,書後列出的顧問有朱季海,他聽了很驚異的樣子,說他不知道,沒這麼回事!這至少說明了一個事實,那就是出版社未必將這套書贈給顧問了,而這按說是最起碼該做的事。
朱季海是公認的楚辭專家,在我看來,比號稱也是楚辭權威的文懷沙之輩,要內行得多。可是,坊間沒有朱季海講解《楚辭》的書,連文懷沙也沒出這種按說該大賣特賣的書——在他被揭出作假名聲大壞之前。
《詩經》、《楚辭》這類書,一旦有人用那些小資書名來譯或評講,一定是水貨。越是古籍經典,越得看權威或有資格的專家的書,否則不定會錯成啥樣呢——有人甚至都看不懂原著,望文生義地胡說一通。什麼才是權威或專家呢?不是說對一個專業題目有多懂,但是起碼該讀的書都讀了。記得朱老先生與我聊天時,提到他上世紀四十年代到北京遊學,在東安市場舊書攤買過很多書。他說北京之行只有一個遺憾,想學梵文,沒學成。這話說得很平淡,聽起來卻份量蠻重。
朱季海是個特立獨行之士。是個不肯隨波逐流之士。
思想的起點在於「我有不同想法」——而這種特立獨行、獨立思考、恥與人同,近些年來在中國大陸基本上是沒市場的。即使是在微博上,人云亦云,一犬吠形、百犬吠聲,隨大流,佔壓倒優勢。國人習慣了「我也這麼想」,從眾心理嚴重,而且只對自己認同或了解的思想予以回應,平庸,迂腐,俗套,排斥新思想。
思想與思考表現在文字上,那就是真正的獨創與高深,註定會曲高和寡,如康德,能懂的人不多。而一面世就廣受歡迎與讚美的思想或思考,往往都是小想法小思考,小智小慧。當然,在藝術創作上,也是如此,暢銷與少人問津、風光與寂寞,是道嚴酷的選擇題。文人都不大看重汪國真,但是都追求汪國真式的成功。
朱季海對這些年來的文化藝術學術教育是什麼評價,現在已經無從得知,但是,想來大致可以用一個字來概括吧——呸!他的學問與才華,姑且不去評價,他的立場與態度卻讓人肅然起敬——當然,更多的人往往會憐憫甚至輕視這位無名無利無權無位的老人。在世俗的眼光看,與成功相對,朱季海是失敗的。
據說這些年,朱季海都是臨午到雙塔公園閑坐,慕名而來的人會請他吃飯,而他來者不拒,只是吃完便退席,概不應酬敷衍,更不會感謝。我認識的一位蘇州畫廊老闆告訴我,如果朱季海肯寫肯畫,不誇張地說,一夜間完全可以讓子女買車買房,因為他不開筆,一貧如洗,不管不顧生計,子女當然也就難免不理解,所以,家庭生活也就遠不夠和諧,當然,我只是聽說,未查實過。希望這是謠言。
失敗的朱季海,去世了得到報刊的空前禮遇,蘇州當地還決定整理出版其著作集。這些,都已經和朱季海本人沒有什麼關係了。
朱季海在資歷、造詣與成就上,依我拙見,在國學、文學、史學以及美術學專業都達到了頂級境界,但是,他卻在九十高齡只能到新華書店立讀圖書,連書都買不起,更沒有經費供其報銷,也沒有什麼國家、省部種種名目的津貼與獎勵。我想,在離開這個世界時,朱季海先生的內心,應當是不平的。社會虧欠了他太多。朱季海有理由不平。
蘇州從此失去了一景。
2011年12月28日草就於北京閑閑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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