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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薦讀】持梅相贈

文程寶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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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愛書如命,多年搜求減價書優惠書,但我終歸是一介寒士,一位俗人。整日工作之餘,便是柴米油鹽,哪得閑情侍花弄草,何況居室簡陋,連個陽台也沒有。

更重要的是,我還年輕。雖然大學時代的諸多宏願,如今大多翻作夢境,但我終不願這樣早就甘於淡泊,在書齋和盆草中間度過飲茶的一生。

所以,在薄寒的冬日,當一位忘年的朋友攜梅來訪時,幾乎引起了我的「不悅」。在我看來,二十七、八歲,是與足球場、假日遠足和野營聯繫在一起的年齡;而臘梅,與退休老者相伴,才最為相宜。

朋友的這片心意,我自然是感銘在心的。他姓傅,年齡與我父親相仿,面容粗糙,衣衫不甚整潔,一看便知屬於勞動人民階層。他在成都東丁字街開了一間小小的舊書攤,以書謀生,兼及會友,結交了許多嗜書如我之輩。他本是多年前昆明醫學院的學生,或累於疾病或迫於家境而輟學。我驚嘆幾十年人生的坎坷,竟沒能磨滅他心中的那一份雅趣。

在我狹窄得僅夠容身的居室里,黃黃的花朵和蓓蕾,使室內平添了幾分春意。持梅相贈,這詩情的禮物中蘊含著多少古意!看著這一樹梅花,和朋友飽經風霜的臉,我真不知他是一位舊書攤的「老闆」呢,還是一位葆有儒風的都市隱者。

古人常有將梅花喻作冬日的仙女的。如此高潔傲霜的仙客,自然不應在陋室里受到怠慢。幸好窗外還有一個木擱板,是房子以前的主人留下來的,雖比不上陽台,但也足以使這盆梅花吐納天地之氣,綻出生命的花朵。送走朋友,已是夜間10點,我和妻子一起,到樓下的空地里鏟些溫潤的泥土,培在花盆裡。妻子秉燭,我執鏟,燭光搖曳,照出我們晃動的身影。鄰居們見此情景,都甚為不解,以為可笑。我們知道,再鮮艷的花,離開土地只有凋殘,這一點跟人一樣。即使水中的浮萍,也有自己的根系。

早晨起來,推窗而望,渾濁的城市晨霧和冬日的寒氣襲面而來,那株臘梅如燭如焰,吐出幽幽的香氣,沁人脾腑。在居家的平凡日子裡,添了這樣一位怡情遣興的友伴,因之格外相信,即使最嚴酷最漫長的冬日,也不能戰勝一樹臘梅。我想給初嫁我家的這株梅,取一個古代女子的佳名,喚作「暗香」,不知宋代詞人,梅邊吹笛的姜白石老人以為然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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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面的這段文字,寫於1988年的隆冬,或是1989年的初春,推算起來,應該是我最早的散文。那時,家中的喜事是生了兒子,而街頭也還沒有「喧囂與騷動」就像福克納的長篇名作所暗示的那樣。不知何故,經營了10多年的詩,一時難以再寫下去,於是轉而學寫散文。「書齋」是二樓與三樓之間早已廢棄的一間女廁,三平方米,狀如單人囚室。而我的家,則在三樓上,兩間小屋,除了幾櫃舊書外,別無長物。一場時代的大變故,蟄伏著,猶如天邊的隱雷,我卻渾然不覺,年輕的心境,因了這一樹臘梅,倒變得沖淡與隱忍起來。

這一段人生,就這樣拋擲在成都的小巷裡--尋訪舊書,騎著一輛簡化到只剩兩個輪子的「防盜牌」自行車。有一天,拐進青石橋農貿市場附近的東丁字街,一眼就看見了這家舊書攤。

蹲下來,將書巡視一遍,又進到室內,將幾個書架逐一檢閱,找出幾本合意的國學典籍。交錢時,試探著想省下一兩塊錢來,剛要開口還價,顯然是攤主的憔悴男子,斷然地說:「我這裡是不講價的!書無二價!要砍價,書留下,到別處買去!」

話有幾分沖,不像職業的買賣人。對初次上門的主顧,這樣的一番話,是很容易招致反感的。我抬眼看了看「老闆」,是個面善的人。這樣的言辭對待買書人,大概不全然是為了多賺幾個錢。

如數付錢,然後,道過謝,我騎車走人。這時,守攤的中年漢子突然從書攤上撿起一本書來,追了幾步,扔進我自行車前面用來裝雜物的鐵絲框里。幾分鐘前,我算了算自己口袋裡的錢,已不足以買這本書,便將它放回了書攤。

「眼鏡,以後常來喝茶。你找什麼書,說一聲,我給你留意。」

我騎車穿過泥濘的、堆滿爛菜與垃圾的農貿市場。價值一兩塊人民幣的這本白白得來的書,使我想認識這個奇特的賣書人的願望,一下子強烈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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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次光顧這家舊書攤時,他端出自己用的一個碩大的舊茶缸,請我喝茶。釅釅的,正是成都普通市民最喜歡的「三花」,茶缸的內壁,結了厚厚的茶垢,顏色莫辨。當時,我由京城畢業,分配到蜀都的報社工作,早就知道,四川人在喝茶上不分彼此,大家喝一個茶杯里的茶是順理成章的事情,放在北京,或是我的家鄉湖北,准得讓被請的客人大吃一驚。

喝過幾口茶後,我通名報姓,他也簡單地說,他姓傅,叫傅耀先,擺這箇舊書攤,活人,活命。問起他的家庭情況,他說,自己有兩個兒子、三個女兒,妻子沒有工作。這箇舊書攤,是全家主要的收入來源。他特別提到自己的小兒子,正在讀初中,成績很好,將來一定要將他送進大學。說到這裡,漢子臉上飛出幾分喜氣。

嘆了一口氣,老傅說,我的這點生意,最近遇到了麻煩。城管部門的人,不准我將書擺在我門前的走廊上,說是「佔道經營」。你看,這樣窄的店面,進兩個讀者就轉不開身了,書不擺在走廊上,哪會有買主!聽他的語氣,似乎是想打聽打聽,看我這個「黨報」記者,是否可以幫他呼籲一下。

成都素來是書肆雲集之地。經過一番調查和採訪後,我在報紙上,發表了一篇成都舊書業的調查報導,其中特意用單獨的一段文字,描繪了這家舊書攤的經營情況和目前的困境。文章見報後,老傅別提多高興了,買了好幾份,分送給附近的街道居委會、派出所等單位,他們也出面,幫著向城管部門說好話。說來也巧,此後,城管部門的大蓋帽們,便再也沒有上門勒令他將書攤收回室內。

過了幾天,老傅竟然一路打聽著,尋到了我的陋室,端著一筲箕雞蛋,進得門來。妻子正在月子里,不便出門待客,老傅在小屋裡坐了片刻,喝了兩杯茶,便要告辭。送他下樓時,我好奇地問他,為什麼騎三輪車來呢?他說:「我不會騎自行車,只會騎三輪車。」原來,在擺舊書攤之前,蹬車拉客就是他的營生。為了來送雞蛋,他特意去仍然蹬三輪車的昔日夥伴家,借了這輛三輪車。

受人雞蛋之惠,我和妻子於心不安。老傅說這是成都人的老規矩,坐月子用的,我們也不好推辭。他臨出門時,已近八旬的妻子的老外婆,拿出自己親手做的冬瓜糖、蜜棗,硬塞給他幾包。他哈哈地笑著,也不推辭,蹬著車走了。

以後我到他的舊書攤尋書,他便不再收錢。這倒讓我很是為難。80年代末,我是家庭負擔沉重的工薪階層,手頭確實不寬裕,這也是我10多年來只買舊書的根本原因;而老傅則要靠這箇舊書攤養活家小,還要指望它為自己的小兒子攢下從初中到大學的教育費用。我若是硬塞錢給他,他便要勃然作色,說我看不起他這個「賣舊書的」。沒有別的辦法,我只有盡量減少光顧這家舊書攤的次數;即使去了,也盡量只挑一兩本自己實在喜歡、別處又無法買到的書。記得有一次,我發現了一本1895年美國聖公會出版的英文版聖經。那時,中文版的聖經尚且不易覓得,何況近百年的英文原版。見我將書捧在手中,摩挲不已,他拿過去,從一本舊畫報上撕下一頁,替我包好,塞在了我的懷裡。

以我對舊書珍稀版本行情的了解,這本書,他至少可以賣300元人民幣。在當時,這相當於我半個月的工資獎金

我回到家裡,將自己的藏書進行了整理,淘汰出大約兩百本價值不大的書,從單位的食堂里借了一輛買菜專用的三輪車,拉到了老傅的舊書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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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舊書攤,是典型的「前店後家」。從書架的窄縫中穿過去,是一間破敗的廚房,天光從頭頂漏下來,原來是半露天的,只有一半屋頂。順著一架梯子爬上去,便是閣樓上的兩間小屋,一家老小就擠在那裡。屋裡黑得很,印象中還有一個老太太,和他們生活在一起,不知是老傅的高堂,還是他的岳母。

日子一長,老傅的情況就知道得更多了:老傅先是從昆明醫學院學業未竟,遭厄後(至於是不是1957年的那場「陽謀」之厄,我沒有打聽清楚)回到成都,打工謀生,60年代末期,莫名其妙又來了一場不大不小的運動,口號是「我們也有兩隻手,不在城裡吃閑飯」。政府將在大城市裡沒有鐵飯碗的自謀生路者,統統下放到農村,逼迫他們從事自己完全不熟悉的農業勞動。這樣的德政,算起來實在不少。老傅就這樣被趕到了成都附近的崇慶縣農村,在那裡度過了10多年掙工分的苦日子,一直到80年代初,才想辦法回到成都。更令我吃驚的是,老傅的那麼多兒女,原來並非老傅親生,只有最小的那個兒子,才是他的骨肉。怪不得那張滄桑的臉,一說起兒子,條條額皺里都是笑意。

初次到老傅家登門作客時,老傅將我介紹給那些成年的兒女,要他們稱我「程叔叔」。這真是令我尷尬莫名的一件事,因為明擺著,至少他的大兒子和大女兒,和我的年齡不相上下,稱我「叔叔」,他們無法出口,我也不敢應聲。可我也知道,老傅從骨子裡講,是那種舊式的中國人,一個原本應該在大醫院裡穿白大褂的知識分子,恪守著傳承幾千年的中國傳統社會的那種「禮數」,他不能將我這個因書結緣的忘年之交視為晚輩,儘管在年齡上講,他完全與我父親相仿,而我,以自己所謂的「身份」和「地位」,又哪裡能夠將他當長輩稱呼。

老傅高看我的,倒不在於我寫下的那點不成器的文字,而是我從鄉村到城市一路走來的毅力,以及對父母、弟妹的那份長子、長兄的「擔待」。有一天,他早早就關了鋪門,帶著小兒子到了我家,約我到錦江劇場內的茶館,要了一壺茶,幾碟吃食,請我將自己的求學故事,講給他的兒子聽。這個麵皮白凈、鼻子上架一副眼鏡的聰慧少年,專註地聽著。我想,希望這個孩子將來有美好的前途,這不僅是老傅的心愿,也是我內心的大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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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傅的舊書,來自「收荒匠」。

在成都,有一群騎著自行車,馱著兩個筐子走街串巷,收購破舊電器、舊書舊雜誌的農村漢子,將收到的舊貨,賣到廢品收購站。別的舊書業主,只挑能夠賣出的,而老傅則不然,凡是上門來的「收荒匠」,他都一概照收。那些實在賣不出去的書報,他都轉賣給了郊外的磚瓦廠、鞭炮廠,用來墊磚坯或是裹炮仗,費事,又不賺錢,圖的就是不讓「收荒匠」白跑一趟。

然而,一座城市的舊書,原本就不是無窮無竭的資源,加上城市管理的日趨嚴格,走村串街的收荒匠越來越難以生存,他的書也就收得少了。另一方面,一座城市的買書人,特別是專門買舊書的人,數量也是很有限的。兩方面的因素加在一起,捉襟見肘的日子就難免了。

90年代初的一天,我到他的舊書攤去。他遲疑了片刻,說:「你手頭有活錢嗎?有的話,拿千把塊給我周轉一下。孩子們做服裝生意,賠本了,連帶著把我收書的錢都掏空了。」

幾年的朋友,這還是他第一次向我開口。當時,報社的收入有了較大幅度的提高,我也有了點可憐的積蓄。第二天,我帶了1500元錢,騎車到他的書攤交給了他。

此後半年,我再也沒有光顧他的書攤。

有一天,到他的書攤去,他責怪我說:「怎麼這麼久沒來?怕我覺得你是來催我還錢,所以不來?」喝著他的「三花」,我暗想,這個忠厚的人,卻也有這樣細密的心思,能覺察出人心的幽微之處。

過了一段日子,他收攤後到了我家,說是還錢來了。我接過信封,厚厚的一紮,比我借給他的,似乎多出了許多。我一數,整整3千元。我問他:「我借給你的是多少錢?」

老傅說:「3千塊啊!」

我說:「你多了一倍!」我一邊說,一邊數出1500元,遞還給他。

老傅一臉錯愕,有點懷疑自己的記憶。當時,我家的老婆婆也在客廳的沙發上坐著,數著念珠。老傅從我退回的錢中,抽出200元,塞在老婆婆手裡,說是孝敬她老人家的。老人橫豎不收,說,你一大家子,日子艱難,我們的日子好過得多,哪能收你的錢!

令我和妻子完全想不到的是,坐在沙發上的老傅,突然「撲通」一聲,雙膝著地,端端正正,跪在瓷磚地板上,望著老婆婆,說:「您要是不收,我就在這裡跪定了!」

我急忙過去,將那200元錢塞進婆婆的手裡,將老傅攙扶起來。至今我也不明白,老傅當時為何要行此大禮。

其實,這並不是我和老傅之間,第一次產生金錢上的來往:幾年前,我報考托福,報名費必須是美元。錢雖然不多,卻難住了我這個從來沒有見過美元的人。我記得老傅說起過,前一陣子,一位台灣來的讀者,買了他的幾本醫學古籍,給了他100美元。我將需要美元之事告訴他,他二話沒說,當即從屋子裡,拿出35美元來。後來,我因故沒有報名,將這筆美元退給了他。

1998年初夏,我舉家移民到了美元之邦,便再也沒有見到這個賣舊書的朋友。臨出國時,諸事忙亂,加上遇到意想不到的麻煩,也沒有去向他辭行。我相信,這並沒有得罪他,因為,成都的任何朋友,我們都沒有辭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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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美國,一切從零開始。在成都時買舊書、將書擦凈、補好、細細把玩的那份閑情與怡然,再也享受不到了。

更無從享受的,是清貧歲月里那份醇如酒、濃如茶的人情味。

2001年夏天,第一次回國,在成都只停留了四天,白天實在無法抽出時間去看望老傅一家,臨走的前一天晚上,也與老傅相熟的好友楊永清,開車帶我去看望老傅。在街頭的雜貨店裡,我花五十多元人民幣,給老傅買了一條他愛抽的煙。楊永清說:「你為什麼不買百把塊錢一條的好煙?」

我說:「我買這條煙,可以保證是他自己抽;買更好一點的,他肯定留下送人了。」另一個原因是,我當時,口袋裡只有100元左右的人民幣了。

可惜那天老傅全家人,不知去了哪裡,屋子裡黑咕隆冬的,喊了半天,無人應承。對面的一家髮廊,一位小妹正要關鋪門,見我們在喊,就問:「你們找傅大爺?」 將我們讓進髮廊,顯然也是來自鄉下的這兩位妹子,和我們寒喧起來,說起「傅大爺」的好心腸、好品性,她們交口稱讚。我在一張紙上,給老傅寫了個便條,說我們來看望過他,沒有見到,這條煙,算是一點心意。下次回來,一定和他相聚。寫完,我掏出剩下的50元錢,托髮廊妹一併轉交老傅。

其實,我的錢包里,美元倒是有的。想送一點給老傅,轉念一想,又有點擔心,怕這兩個妹子靠不住。魯迅先生在《一件小事》中所鞭撻自己的那種「皮袍下的『小』」,就這樣不經意地浮出我的腦際。

時光流逝無痕。一年多前,聽說老傅的妻子「張姐」,偏癱在床,我曾托楊永清代表我去探望。我和妻子已經商量好了,下次回家時,一定要在經濟上,對老傅幫襯一下,雖然不能從根本上解決他的困境,至少可以回報他10多年的慷慨贈書,特別是給我家老婆婆的雙膝一跪。

前不久,我終於回到了成都。從機場接到我,一上車,楊永清說:「這回,我們必須去看看老傅了!」

我說:「那當然。你安排一下吧!」

楊永清說:「這回,要到另一個地方去看他了!」

我的心一怔、一驚、一陣抽搐:我這個買舊書的人,與這個賣舊書的人,已經天人永隔了。

第二天中午,我們開車去老傅家時,陽光很好。在車上,我暗暗地在心裡說,見到「張姐」,我一定不要哭。停好車,只見「張姐」坐在門前,守著攤子,一副拐仗斜靠在牆上。我奔過去,蹲在她的身邊,眼淚「嘩嘩」地奔涌而下。我的腳下,舊書依舊,是在富裕的美國,花再多的美元也無法尋覓的精神食糧。此刻,在我的淚眼迷離中,這一地的舊書模糊一片。

張姐說:「莫哭了,莫哭了。難得你心裡還有這個賣舊書的人!幾年不見,你長胖了呢!」

問起他們最小的兒子,張姐說:「考啥大學!沒有考上,現在接了他爸爸的班,賣舊書的命,沒法子!」

無言的悲涼,為老傅,也為那個當年的白凈少年。

而我自己呢?舊書在蜀,故人在天。我伸出手去,觸摸到的,是這異國的冷夏,雲山千疊之外,洪波萬頃之外,經冬的臘梅和過年的炮仗之外。

2005年8月10日,美國舊金山無聞居

作者簡介:程寶林,湖北荊門人,先後畢業於中國人民大學新聞系和舊金山州立大學英文創作系,分別獲法學學士、藝術碩士(MFA)學位。現居美國,中文教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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