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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穆再論「中國無宗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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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從觀念史或學術史來看,所謂的「中國無宗教論」堪稱最早形成、最有影響的「中國宗教觀」之一。然而,自明末清初來華的西方傳教士提出這種觀點後,中國學界雖有不少贊同者或異議者,但真正對「中國無宗教論」加以學術論證者卻不多見。若把梁啟超的有關論證視為較早的理論典型,那麼錢穆所做的論證則可看作另一個不可忽視的典型。

如果從觀念史或學術史來看,所謂的「中國無宗教論」堪稱最早形成、也最有影響的「中國宗教觀」之一。然而,自明末清初來華的西方傳教士提出這種觀點後,中國學界雖有不少贊同者或異議者,但真正對「中國無宗教論」加以學術論證者卻不多見。若把梁啟超的有關論證視為較早的理論典型 [1],那麼,這裡接著評介的錢穆所做的論證則可看作另一個不可忽視的典型。

一 典型意義與文獻價值

錢穆(1895-1990),字賓四,是著名的歷史學家、儒學家和教育家,近年來又被譽為國學大師。他關於「中國無宗教」的論證,集中見於萬字長文《略論中國宗教》(一、二)。該文列為其晚年文集《現代中國學術論衡》(1984) [2] 之首,其(一)的末章節附註明「1983年刊於《東方雜誌》復刊號」、「原題為《中西宗教比較》」,這不僅意味其(二)是續寫的,更可以表明這位「以儒學立命的歷史學家」在其學術生涯的最後數年十分重視「中國無宗教」的問題。

錢穆一生勤於筆耕,著作等身,留下了大量關於宗教的文字。而筆者之所以特別看重《略論中國宗教》一文,因為它反映了錢穆晚年學術思想上的一種重要轉變,即從認為「中國有宗教」轉而論證「中國無宗教」。這一學術思想轉向可謂發生得「非常之晚」。如果一讀寫於1942年的《中國民族之宗教信仰》,那時的錢穆仍是力駁「中國無宗教論」的:「或疑中國民族乃一無宗教無信仰之民族,是殊不然,中國自有其宗教,自有其信仰,特其宗教信仰之發展,亦別自有其蹊徑。」 [3] 據收入該文的《靈魂與心》一書「自序」,當年81歲的錢穆自信地講,自1942 - 1975年,自己的學問「在大問題、大觀點上實無大改進」。[4] 由此來看,可稱「米壽之作」的《略論中國宗教》就更加值得重視了。

與梁啟超的觀點相比,儘管錢穆也講「中國文化中不自產宗教」或「中國無宗教」等,但他的立論不再單單針對「西方的宗教概念」,而是著眼於更開闊的中外文化、特別是中西方文化傳統比較,從諸多具體問題及其觀念差異來展開了更為複雜的論辯。此為筆者所稱的「另一種典型」的不同意義且難得之處。

宗教為西方文化體系中重要一項目。中國文化中,則不自產宗教。凡屬宗教,皆外來,並僅佔次要地位。其與中國文化之傳統精神,亦均各有其不相融洽處。此一問題,深值研尋,加以闡揚。[5]

中國自身文化傳統之大體系中無宗教,佛教東來始有之,然不佔重要地位。又久而中國化,其宗教之意味遂亦變。[6]

以上兩段引文分別是《略論中國宗教》(一)和(二)的開頭,雖然總計不夠兩百字,但的確可謂觀點充足、發人深思:它們不但反覆陳述了「一個酷似梁啟超的論斷」——「中國土產里沒有宗教」;也不僅一再表達了「宗教無關重要論」的一個基本觀點,即「外來的宗教」在中國文化中「僅佔次要地位」;同時還相繼提出了一組值得深究的複雜問題:為什麼說凡是外來的宗教都與中國文化傳統精神「各有其不相融洽處」呢?如果說中國本土文化傳統中沒有宗教,那麼中國人的信仰是什麼?中國本土的信仰與外來的宗教又是什麼關係呢?為什麼說佛教東來久而久之便會中國化,而且其宗教意味也隨之變化了呢?

上述以中外文化傳統比較研究視野所發見的幾個重要問題,足以進而證實《略論中國宗教》一文的學術價值。下面,就讓我們一起主要根據該文,同時參照其晚年的相關論著,提煉一下這位筆耕不輟的人文老者的主要論點。

二 觀念差異:「信」、「神」、「靈魂」等

第一,兩種「信」。錢穆首先指出,西方宗教注重「信」,中國人也注重「信」,如儒家講「仁、義、禮、智、信」。但相比之下,西方宗教「信在外」,即「信者」與「所信者」分別為二;中國人則「信在內」,「重自信、信其己、信其心」,「信者」與「所信者」和合為一。孔子曰:「天生德於予」;《中庸》言:「天命之謂性」;《易·繫辭》言:「一陰一陽之謂道,繼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孟子言:「盡心知性,盡性知天」。中國人觀念中的「天」,內在於「其一己性命」,這就是所謂「通天人,一內外」的要義。所以,對中國人來說,最重要的是「為己之教」,即「心教」或稱「人道教」。

第二,「神」的觀念。中國人並非不重視「神」,但「神」並不只指「天」或「上帝」,也包括人與物。孟子曰:「聖而不可知之謂神。」 這是說聖人也是神。周濂溪言:「士希賢,賢希聖,聖希天。」 這是說聖人的更高境界,即應當成為「天人」或「神人」。由此可見,在中國人的觀念里,「聖」與「天」、「神」也合而為一。所以,「尊聖」可謂中國的宗教。

第三,「靈魂」觀念。中國人也並非不相信「靈魂」。古人所言「魂」指「心之靈」,「魄」指「體之能」。人死後,骨肉入土,魂氣長存。這就是說,雖然魂與魄和合為一,也可分別為二,因為在中國人看來,心身有別,魂魄有別,神物也有別。中國人是「和合中見分別」,又「分別中見和合」的;西方人則截然劃分「天與人」、「內與外」等,只主張「分別」,而不求「和合」。繼以上分析之後,錢穆接著討論了「人與鬼」、「鬼與神」、「不朽」等問題,並由此提出了下述更值得重視、或也更有爭議的論點。

第四,「求證」問題。西方宗教「信不求證」,只重視「所信」而輕視「信者」;中國人則「信必求證」,更重視「信者」。關於這一點,錢穆的解釋大致如下:(a)西方宗教里的「上帝」、「天堂」和「靈魂」等,只要相信就行了,對於科學與生物進化論上的種種反證,信者可以置之不理。所以,西方人可以明顯地分別宗教與科學,互不相害,各自發展。但是,中國人卻「必求和合、無證不信」。譬如,何以證明「人死之後,魂氣存在」呢?中國人「以信在心」,沒有反證,便可心安理得。(b)中國人所信的「天」屬於「抽象存在」,西方人所信的「上帝」則是「具體存在」。「具體存在」必須求證,可「上帝在人世」卻無可求證。所以,耶穌才說:「凱撒的事歸凱撒管」,即把上帝與凱撒分開。耶穌被釘死在十字架上,這是凱撒乾的事,上帝也不能管。西方人既信上帝,又信魔鬼;如果上帝無所不能,他可不讓魔鬼存在;因此,「信魔鬼」,可謂「信上帝」的又一反證。(c)與西方宗教不同,中國人更重視「信者」,生平行事,只要問心無愧,即使不侍奉上帝也不會遭到懲罰。所以,中國人所重視的是「德行」與「道義」,而對「外力」和「身外功利」有所不計。相比之下,西方人信上帝,是為了上天堂,則屬於一種功利觀。

三 中國信仰的特性與佛教的中國化

錢穆力求從中國、西方和印度三大文化的差異來辨析中國人信仰的特殊性。關於這三大文化傳統的不同之處,他做過一段簡要的概括。現在看來,下述概括未必全面或準確,但對理解他的思路卻是不能不引錄的:

印度地居熱帶,生活易足,人心懶於工作,易於厭世。中國地居溫帶,以農立國,勤勞節儉,乃為生之本。故佛教主「出世」,而中國人則安於「入世」。此乃中印雙方之大不同處。西方人入世必「尚爭」,中國人入世則「尚和」。此又中西雙方之大不同處。[7]

錢穆就上述思路指出,佛教初來中國,既與中國文化傳統有近似之處,但也有一大不同。在人生態度上,佛教與耶、回二教都是悲觀的,而中國人是樂觀的。到宋代理學,周濂溪引導「二程」闡發「孔顏樂處」,不以生老病死為苦。這是對佛教的反證,是由釋返儒,是使佛教中國化,因為「孔顏儒道」旨在救世、救苦、救難,何必逃避出世。和則生樂。中國人講「樂天知命」,「知天命」就是「為己之道」。「道」有「天道」和「人道」。孔子曰:「五十而知天命」;曾子言:「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後已,不亦遠乎。」這些話表明:仁道就是人道,也是天道;以為己任,就是「為己之道」;君子至死責任方盡,但仍有後人繼承如此大任。這就是「中國信仰的特殊之處」。

《略論中國宗教》(二)里,錢穆添加了更多的佛教中國化例證。如,佛教初來中國,教人先出家,這與「中國人生重家」是相背的。但後來佛教融入中國社會,百姓人家痛失父母,會請僧侶來誦經念佛、超渡亡魂,而僧侶之所以樂於服務,是因為他們的心中也有父母。又如,佛法講「四大皆空」,沒有「人或鬼的世界」,但若以此心悟此法,佛心佛法則常存宇宙、彌滿天地。中國佛教便是從這方面來發揮,來弘法的。再如,「此心此道」意味「以己為主」,所以能夠「即身成佛,立地成佛」,使「人世界」成為「佛世界」,這其實是中國人生理想所講的「聖賢太平世界」。還有一例,佛教分大乘與小乘,釋迦最早講的道理或屬小乘,後來異說宗派紛起,才逐漸形成哲學化的大乘佛學。但隨著各派說法日趨分歧,教主地位日漸下降,佛教在印度衰落了。而佛教來中國,則惟傳大乘,宗派更多了,佛教也更盛了,這也是中國民族的性情使然。[8]

四 「學或教育」與儒家精神

這是錢穆接著前一點所要闡釋的一個重要問題,但在相繼寫的《略論中國宗教》(一)和(二)里,他所用的關鍵詞有所不同,前者強調的是「學」,後者則用「教育」一詞。

《略論中國宗教》(一)里指出,人生必歸於死,這是天命,人人易知;但人生必被賦予一番責任,並非人人所知。孔子曰:「天生德於予」,此「德」也稱「性」。《中庸》言:「天命之謂性」。然而,有德性的人要善盡其責,還有待於「學」。孔子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學也。」這裡的「忠信」指「天命之性」,「學」則是「為己之道」。人必須先「學」才能「教」。孔子曰:「學不厭,教不倦。」但「學」在先,「教」在後。正因如此,在中國「惟學為盛」,而宗教則不盛。《論語》二十篇,開首便是一個「學」字,這可以為證。孔子十五而志於學,三十而立,七十始曰:「從心所欲不逾矩。」所以,中國人所說的「教」旨在教人立志為學,其所學則為道。孔子曰:「志於道,據於德,依於仁,游於藝。」這裡的「道」就是「為己之道」,以達於人道,通於天道,其發端與歸極皆在「己之一心」。

故若謂中國有教,其教當謂之「心教」。信者乃己之心,所信亦同此心。其實世界人類其他各宗教亦可謂同是一心教。歐洲人之心,在其各自之個人,本無心於斯世斯人,其所奉之教,乃猶太人耶穌所創立。耶穌已預為歐洲人留下一地位,曰:「凱撒事凱撒管。」但不僅耶穌上了十字架,直到近代之核子武器,皆屬凱撒事,上帝不能管,此亦見歐洲人之心。……離家兀坐山洞中,或大樹下,此為印度人之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則為中國人之心。凡教必本於心,此亦中國古人所創之「人文大道」,可以證之當前全世界之人類而信矣。[9]

如果接著來讀《略論中國宗教》(二),我們可以看到,第一段的第一句講 「中國自身文化傳統中無宗教」,整個第二段則斷定 「中國文化最重視的是教育」。錢穆指出,從中國文化傳統來看,連政治也是教育化的。周公起初制禮作樂,主要用於政治,孔子繼承周公禮樂,又將「仁道之教」推廣至整個社會。所以,「儒家精神」是以教育為主的。「為儒則必為師,尊師重道,又為中國文化傳統主要精神所在。」但錢穆又解釋,「中國的禮」,也就是「中國的宗教」,其源頭遠在周公之前,而一直傳承至今。因而,我們可以說「中國有宗教,而無教主」;中國人心中的「主」,就是「天、上帝、列祖列宗」。正是在此意義上,錢穆得出了與前一部分相呼應的結論:周公和孔子並非「宗教主」,但中國人信奉周孔並不亞於佛教所信的釋迦,或耶教徒所信的耶穌;「在朝當政」要信奉周公,「在野當教」則當信奉孔子,這便是「中國儒家的畢生職志」;周孔之教,可謂「心教」。

錢穆基於以上結論又解釋道,但凡宗教,必為天下古今的全人類立教,而不是為了俗世的一時、一地和一事。因此,所謂的「宗教」,都主張「出世」。然而,中國人卻主要是為了俗世來立教的,即為了夫婦、父子、家、國、和天下,這也是古今人類的共同之處。所以,中國的「教」就是孔子所講的「為己之學」,對中國人來說「學重於教」。[10]

五 「中國的多神」與「中國的人心」

近代國人仿效西方,以「一神」與「多神」為標準來評價中西宗教信仰的高下。在錢穆看來,中國之所以多神,也是人心的表現,因為凡是人們所親所敬的,在中國都被尊為「神」。譬如,歷代祖宗被尊為神,數千年來「立德、立功、立言」的三不朽人物被尊為神,稷為農神,夔為樂神,其他行當被尊為神者數不勝數。從人文界推至自然界,天地如同父母也被尊為神。因此,對中國人來說,所謂的「教」以「心之親」為先,以「心之敬」為後;關於親與敬的教導,則注重「行」。行要真實,則遵循「禮」。禮不僅規範人倫交往,而且遍及一切可親可敬者。所以,在家有灶神,鄉村有土地神,城區有城隍神,名山大川、太陽月亮、北斗星等也有諸神。孔子曰:「祭神如神在。我不與祭,如不祭。」這就是講,心與神為一;通天人,合內外,皆此心,皆有神,皆有禮。就此而論,在中國人的心目中,天地只是一篇大文章;中國人的「教」,也可稱為「文教」或「禮教」,這種意義上的「多神」有什麼可輕視的![11]

與上述問題密切相關,錢穆在續篇(二)里進一步探討了「中國人的性情」,稱其特徵為「廣大融通」,而他關於這一點的論證,可謂散見於該文。例如,前述第3點裡提到,中國佛教之所以注重傳播哲學化的大乘佛學,可謂「中國民族的性情使然」。錢穆接著這種說法指出,中國先秦有諸子百家,一師授教,學者稱為弟子,其教稱為家言。家言也有分歧,所以儒家分為八支,墨家分為三支。這好像子孫分家,但共尊一祖,祖下又分宗。合中有分,分中有合,這體現了中國的宗法精神。又如,中國僧侶為佛法而判教,雖然各宗派的判法不同,但同為一教,都認同釋迦學說,這如同將西方的宗教與哲學合二為一,也體現了中國文化的一大特色。西方哲學所探求的真、善、美都是「外在的」。孟子曰:「可欲之謂善,有諸己之謂信,充實之謂美。」如此說來,真、善、美便無待外求了,三者同在「人心」。這可表明,中國的「教與學」,已將西方的哲學與宗教合二為一了。所以,在中國「無宗教、無哲學」,這正是中國文化的深義所在。再如,中國人信佛教,可以做居士而不出家;中國人信佛教,同時又能信回教或耶教,這些信仰可以和平相處;老莊學說的繼承者創立了道教,而儒家的廣大且高明之處則在於,始終沒有成為一教;中國民俗里有土地城隍,以及千奇百怪的鬼神妖精,非道非釋,不成為教,雖然官方或許將它們斥為淫祠,但並不嚴加廢禁。由以上這些都可以看出「中國人性的廣大融通」,即不僅「天人合一」,而且大地山川、宇宙萬物也是合一的。[12]

六 代小結:儒家情結與中西文化差異之見

第一,錢穆的儒家情結、傾向和立場等。

前幾小節的研討可給我們留下深刻的印象,錢穆懷有深厚的儒家情結。如他不僅認為「中國文化大體系偏重儒家一途」,孔教「宜為吾國人惟一之信仰」,而且談到「第三次世界大戰」或將帶來的「世界末日」時,把「中國信仰」——孔教視為「最後希望」,並深情地講「我日禱之,我日禱之」 。[13]如此深厚的儒家情結,自然導致了賓四先生探究「中國有無宗教」問題的學術傾向,這就是立足儒家立場,強調中西差異。

其實,上述情結、傾向、立場乃至「強調差異」等,也明顯地表露於錢穆晚年的學術研究。例如,他在《現代中國學術論衡》「序」里一落筆就指出:「文化異,斯學術亦異。中國重和合,西方重分別。民國以來,中國學術界分門別類,務為專家,與中國傳統通人通儒之學大相違異。循至返讀古籍,格不相入。此其影響將來學術之發展實大,不可不加以討論。」又如,他在《略論中國宗教》里也強調:「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以其他民族之文化來相繩糾,則宜見其為無一而有當。」 [14] 再如,在他94歲高齡結集出版的文集《中國史學發微》里收有《世界孔釋耶三大教》[15],該文一開頭所強調的也是要從「文化時空」的不同來認識「孔釋耶三大教」的差異,並分辨道:「中國無宗教,但孔子終不得不謂乃中國一大教主。欲知孔子,必該知孔子之時與地。」,其三大教相比較的結論如下:

耶穌誕生距今已將兩千年,孔子、釋迦猶前耶穌五百年。今日世界大事,此三人決不知。依今而論,釋迦以杜絕人類生機為其設教大宗旨,今日似當轉為一種哲學思想,供人類閑暇中討論,似不宜奉為人類共同之大教。耶穌放開政治一路,成為西方之政教分離,此層似尤不宜沿襲。惟中國孔子,以政治納入教化中,一切政治事業均當服從教化,此一層似為今日以後人類所最當信用。[16]

第二,錢穆論中西文化的主要差異。

以上文本與邏輯分析表明,若想透徹理解錢穆所講的「中國無宗教」,便要把握他的中西文化差異之見。歸納《略論中國宗教》里的說法,中西方文化的差異主要有如下幾點:

一是,西方文化力求「諸體合一」,即宗教、哲學、科學和藝術等合為一體,但這些部分都各求發展,不易和合。中國文化則從一體中演繹出宗教、哲學、科學和藝術等,而這些部分都不得各成一體。

二是,由於西方人文不易合成一體,必須以「法」來維持。而中國並非沒有法,但講「禮法」而不是「法禮」,即「法」必須統一於「禮」。中國人又講「道法」,「法」必須統一於「道」。「法」屬於一種「外力」,而「禮」與「道」則是一種「情」與「意」,是內在人心的。所以,對中國人來說,「王道不離乎人情」,「法」也不能外在於人情,而所謂的「宗教」又豈能外在於人情?西方的教會組織實際上也是一種「法」和「外力」。中國文化傳統不崇尚「法」和「外力」,所以「中國無宗教」。這可以說是中西方文化的最大差異。

三是,由「教」來看「學」,西方的學校也重視組織和系統,一個人從小學一直到大學,分學科來受教育,老師要教百人上下。因此,西方人的觀念里沒有「尊師重道」,只求獨立創造發明,個人成為專家。而中國的私塾和書院,都是由一位先生來掌教的,求學者稱為門人或弟子,他們必須尊師。因而,西方可謂「有教而無師」,中國則「凡教必有師」,「天地君親師」里有「師」的地位。

四是,中國人崇尚人性,「德」必來自「性」,藝術也是如此。孔子曰:「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這裡講的「知」屬真理,「好」成道德,「樂」則藝術。就此觀念而言,科學在人生中必須提升為道德乃至藝術。西方宗教主張原罪論,把「善」與「德」都來自「天」。這樣一來,宗教信仰便成了「畏天命」而並非「知天命」。照中國人看來,這只是一種功利觀而已。所以,西方宗教將「天」與「人」分別為二,世界必有末日,科學則使人憑其知識與技能來「利用天、征服天」。中國人的道德與藝術則以人性、人情、人心為出發點,「通天人,合內外」。這可以說是中西方文化的主要分別。[17]

當結束本文的研討時,或許讀者和筆者一樣早已感覺到,錢穆關於「中國無宗教」的論證,既提出了諸多有啟發的思路與觀點,又包含不少有矛盾或很糾結的概念與判斷,甚至還存在一些有爭議的論點或結論,這些都是令人思考的,並值得後學們繼而深入研討的。


[1] 關於梁啟超觀點的具體評述,詳見張志剛《「中國無宗教論」反思》,《北京大學學報》2013年第3期。

[2] 該書1984年由台灣東大圖書公司首版,2001年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出簡體字版,2011年北京九州出版社又出繁體字版。筆者引述的是前述最後一版,在此說明,不再贅述。

[3] 錢穆:《中國民族之宗教信仰》,載《靈魂與心》,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04,第22頁。該書1976年由台灣聯經出版事業公司首版。

[4] 參見錢穆《靈魂與心》,「自序」第1-2頁。該「自序」末章節附註明,寫於81歲。

[5] 錢穆:《略論中國宗教》(一),載《現代中國學術論衡》,第1頁。

[6] 錢穆:《略論中國宗教》(二),載《現代中國學術論衡》,第11頁。

[7] 錢穆:《略論中國宗教》(一),載《現代中國學術論衡》,第5-6頁。

[8] 錢穆:《略論中國宗教》(二),載《現代中國學術論衡》,第13-14頁。

[9] 錢穆:《略論中國宗教》(一),載《現代中國學術論衡》,第7頁。

[10] 這一段概述、包括其中引文,詳見錢穆《略論中國宗教》(二),《現代中國學術論衡》,第11-13頁。

[11] 詳見錢穆《略論中國宗教》(一),載《現代中國學術論衡》,第7-8頁。

[12] 此段概述詳見錢穆《略論中國宗教》(二),載《現代中國學術論衡》,第13-16頁。

[13] 上述幾個要點依次參見錢穆《現代中國學術論衡》,第18、9、7頁。

[14] 參見錢穆《現代中國學術論衡》,「序」第1頁,正文第9頁。啊

[15] 該文集1989年由台灣東大圖書公司首版,《世界孔釋耶三大教》的末章節附註明,該文寫於1978年,重修於1987年,這可以證實,賓四先生晚年既重視「中國有無宗教」的問題,又持有一致的觀點。

[16] 以上摘要與引文,錢穆:《世界孔釋耶三大教》,載《中國史學發微》,北京:九州出版社2011年,第283、296頁。

[17] 以述4點概括,參見錢穆《略論中國宗教》(二),載《現代中國學術論衡》,第18-20頁。

作者單位:北京大學哲學系

本文發表於《宗教與哲學》(第五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6)。「宗教哲學茶座」經編輯部授權轉載,欲轉載煩請註明「宗教哲學茶座」微信號:zongjiaozhexuechazu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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