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時代過於喧囂的孤獨
我們時代過於喧囂的孤獨
最近一陣子,一批作家、學者先後離世,如孔飛力、哈珀·李、安伯托·艾柯,但他們人盡其才,且均已年過八旬,也算是安享天年。更讓人唏噓的是,華東師大青年學者江緒林自縊身亡,在其個人微博上發出了一張黑白照和一封遺書。剛及不惑之年卻決絕而去,江緒林之死震動了學界,也引髮網友的熱議。這兩天,其生前同事、友人的悼念文章,也在網上熱傳,令人為之扼腕。
江緒林之死的消息傳出來後,網上各方發出不同的聲音,或揣測其自殺的原因,或解讀其背後終極意義。有人甚至把他跟當年卧軌的詩人海子等同起來,或者把他跟當年華東師大自盡的人文學者胡河清聯繫起來,儼然把江緒林拔高成「殉道者」。也有人認為他是當下高校學術體制的犧牲品,因為江緒林無房無車無職稱,至今還是講師,與其學歷和才華不相匹配。
把江緒林之死過度拔高,乃至美化自殺行為,無疑顯得荒唐。即便是海子被尊封為「詩歌烈士」,也有過度拔高之嫌。至於認為江緒林是受學術體制壓榨的青年教師,其實也是單方臆測。其同事透露,江緒林想獲得更高的職稱並不難,只是他不願為之。把他簡單塑造成「殉道者」或「體制反抗者」,不過是把一個人的悲劇進行過度讚美和符號化,滿足的只是亂貼標籤者的心理訴求。
江緒林選擇自縊,不必推崇或貶低,其既有形而上的原因,也離不開生活中具體的原因。比如他長期缺乏友情、愛情的滋潤和溫暖,患上孤獨抑鬱症,更可能是導致他走上絕路的導火索。當年的海子走上卧軌之路,何嘗不與現實原因分不開?比如生活中的孤獨和不被認可,多少也讓其深受傷害。江緒林曾多次在微博上流露出輕生的念頭,卻並沒有幾個人真正加以關心,反倒是他去世之後,其微博上網友的留言熱鬧了許多。
從其友人、同事的懷念文章來看,江緒林是一個理想主義者,但不懂現實變通,缺乏妥協的精神,給自身帶來巨大的壓力。他雖然常常在微博上發言,但其內心的孤獨、焦慮,顯然沒有得到更多人關注,也沒有獲得緩解,甚至連身邊的友人也未能挽留住他。今天是一個眾聲喧嘩的時代,社交網路興起,看似人人都可以發言,大群人聚集在同一虛擬空間,但過於喧囂的背後,也許是個體更無解的孤獨。江緒林只是眾多孤獨的一分子而已。
過於喧囂的孤獨,其實源自捷克作家赫拉巴爾的一本小說名字。在書中,廢紙打包工漢嘉悲哀地發現,在講究高效率的機械化工業時代,先賢們的著作被當作垃圾拋棄。而漢嘉最終選擇追隨舊時代,將自己打進廢紙包,與先賢們的文字融為一體,乘著書籍飛升天堂。這個凄涼的自殺者的故事,更是一曲人類文明的輓歌。江緒林不算是文明的「殉道者」,但其所承受的今天時代的孤獨感,也許跟漢嘉是相通的。我們理解這一份孤獨感,可能才會更好地審視內心,才能更好地關愛和包容他人,更好地活下去。
刊於 2016年02月26日《北京日報》
「有何勝利可言,挺住意味著一切"
今年是奧地利大詩人里爾克逝世90周年,四卷本共十冊的《里爾克詩全集》,最近由商務印書館推出。對於中國詩歌界來說,這是一件大事,里爾克作品終於有了中文全譯本。令人痛惜的是,主要譯者陳寧三年前已經英年早逝,未能看到自己的翻譯遺稿面世。陳寧原本名不見經傳,但他的翻譯人生,近日令不少網友感動不已。
里爾克對中國文學的影響雖範圍不廣,但潛移默化,僅譯者就有好幾代人。馮至先生早在上世紀30年代就深受里爾克影響,並率先譯出其部分代表作,今已成為經典。後來的陳敬容、綠原、林克等人也譯過里爾克的作品,每每有佳作呈現。但作為二十世紀最偉大的德語詩人,里爾克的作品全集一直未能譯介過來,直到此次陳寧的譯作出版。詩人王家新將這一套全集評價為迄今兩岸三地所有里爾克中譯本裡面「最全面、最專業、最嚴謹」的版本,並讚譽陳寧是翻譯的「聖徒」。
如今不宜輕易用「聖徒」一詞來評價一個人,但陳寧當得起這一讚譽。他的身上打有上世紀80年代文學熱潮和理想主義青年的烙印,既是一個搖滾音樂愛好者,也是一個虔誠的文學翻譯者。他在遼寧一家報社上班,長年業餘翻譯里爾克作品,本來只是貼在網上供同仁閱讀,並未想要出版。翻譯里爾克的全集難度很大,需要一個個詞反覆推敲,耗費了其大量心血。陳寧因心肌梗塞逝世,年僅42歲,去世前桌上還留著未完成的譯稿。友人前去探望,發現其家裡除了堆滿里爾克的作品資料,幾乎家徒四壁。
在今天的大環境里,從事文學翻譯幾乎沒有名利可言,完全依靠譯者個人的喜好。翻譯稿費低得驚人,還常常拖欠,不可能以此為謀生職業。像陳寧也是在業餘翻譯,但長期承擔高強度工作量,無疑對身體是很大的損害。無獨有偶,翻譯家孫仲旭前年因抑鬱症自殺,年僅41歲。據說孫仲旭生前曾把電腦里的400萬字譯稿打開給兒子看,說「這是我的全部財產,今後你好好打理,可以回老家造間房子,討個媳婦。」這話讓人心酸,翻譯家的生活處境潦倒如此。
可悲的是,今天真正埋頭苦幹者不受關注,那些靠噱頭炒作者卻萬眾矚目。比如前不久馮唐翻譯泰戈爾的詩集,胡亂隨性翻譯一通,竟然在網上走紅。相較之下,陳寧、孫仲旭這樣的譯者,把生命投入到譯作中,卻並未有多少人了解。也許,不必埋怨黃鐘毀棄、瓦釜雷鳴,而是應該替他們感到慶幸,在浮躁的社會氛圍中,他們專註於自己摯愛的事業,不為名利所擾,心中更可能是幸福的。
當年在抗戰時期,里爾克的《給青年詩人的十封信》曾給馮至極大啟發,里爾克在書中寫道:「寂寞地生存是好的,因為寂寞是艱難的;事情艱難,就使我們更有理由為之。」料想,里爾克的作品也曾經給了陳寧極大的啟發和撫慰,讓他能夠安於寂寞去從事艱難的翻譯。里爾克還有一句名詩:「有何勝利可言,挺住意味著一切」。這句話可以送給遠去的陳寧,也可以送給更多寂寞中從事藝術工作的人。
刊於 2016年01月15日《北京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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