辨認肖恩·貝克

最新 01-29

我是從一片橘黃色的逆光中辨認出肖恩·貝克的。

他聲名大噪以來的兩部片子拍的都是熱氣哄哄的場景，《橘色》取景在加州，棕櫚樹在沒有景深的iPhone5s鏡頭下硬邦邦地站著，就算是聖誕節前夜，濕熱的氣息也黏著你。《佛羅里達樂園》中的故事發生在奧蘭多，北緯二十八度三，一家高速路旁的汽車旅館。夏天，或許是來自哥倫比亞的租客Gloria喜歡敞開胸脯坐在泳池邊抽煙，放了暑假的小孩爬上四樓，找到一個合適的位置觀賞她，沒皮沒臉地大喊：Nice boobies!

位置對調

汽車旅館叫Magic Castle, 外牆全染成薰衣草般的紫色，馬路對面那家則叫Futureland Inn，是墨綠色。離這兩家汽車旅館不遠的地方有奧蘭多最負盛名的迪士尼樂園，標誌建築就是魔法城堡；迪士尼里有「未來世界」主題樂園，恰好是墨綠色汽車旅館的名字。迪士尼世界每年接待遊客1350萬人，可惜Moonee和Jancey不在其中。直到片尾。

《佛羅里達樂園》幾乎全片用35毫米膠片機拍攝，因為肖恩貝克希望「展現豐富的色彩，只有賽璐珞才能做到」。但是到了片子結尾處，突然從膠片轉換成數碼。這一段內容開始於第107分鐘，Moonee馬上要被兒童管理局的人接走，她跑來和好朋友Jancey告別，Jancey拉起她的手，兩人跑著穿過草地，穿過停車場，穿過人群，來到了真正的迪士尼的「魔法城堡」面前。眾多遊客使得前景變得雜亂，Moonee和Jancey混進了人群，只見人聲嘈雜。從紫色的汽車旅館（名為「魔法城堡」）到真正的迪士尼魔法城堡，宛如一場夢的幻滅。這一轉變所實現的諷刺幾乎可以說是完美的，紫色的汽車旅館雖然條件簡陋，但在色彩豐富的賽璐珞拍攝下充滿夏日的夢幻色彩，而現實的迪士尼世界在數碼拍攝中則顯得平淡失去光彩。雖然肖恩貝克總愛強調「我希望大家從不同的角度來理解這個結局」，但從他選擇讓現實的迪士尼世界失去光彩這一處理來看，他對這場看似歡快的逃離的看法恐怕是悲觀的。

肖恩貝克十分擅用位置的對調來實現諷刺。這裡的位置，首先指的是——上述所提到的紫色汽車旅館與迪士尼，這兩個地方共享同一個名稱，但汽車旅館和迪士尼的條件比起來是一個地下一個天上。第二處地點的對調也堪稱巧妙。在第96分鐘，Halley（媽媽）帶著Moonee（女兒）去度假酒店的餐廳吃自助餐，末了服務員來問房號，Halley神情自若：323。這是她住的汽車旅館的房號，可不是度假酒店的房號。說完她向Moonee俏皮地眨了眨眼睛——如果你住在度假酒店，很好，你報個房號，就能吃一頓大餐；但如果你不屬於這個階層，你就是在冒險吃一頓霸王餐。你能感到，吃一頓大餐的開心對某些人來說是多麼輕易，而對於Halley和Moonee來說又是多麼隆重。

把原因揣在兜里

在一般的敘述中，原因在前，結果在後，很容易給人平鋪直敘（取其貶義）的印象。肖恩貝克在《佛羅里達樂園》中的敘述雖然也是把原因放在前，結果放在後，但是他的伏筆非常隱秘，原因性的情節往往像閑筆出現在前，等到結果出來，你才恍然大悟：啊，原來他早已經埋下線索。

舉兩個例子。第67分鐘，Halley帶著女兒Moonee玩起了泳裝自拍。緊接著肖恩貝克開始岔開這條線，講一些有的沒的的情節，比如Moonee和Jancey去看彩虹。直到第87分鐘，Halley去找朋友借錢，朋友拿出泳裝自拍的照片來鄙視她從事sex work。

第二個伏筆，第68分鐘Moonee在浴池洗澡（浴池X1）；第70分鐘浴池出現第二次。第72分鐘浴池X3，第76分鐘浴池場景第四次出現，一個陌生男人闖入。為什麼Moonee洗澡的時候要放吵鬧的音樂？四次浴池的場景鋪墊，原因和結果已經不言自明。不點破，而是通過重複的鋪墊，這種手法，宛如盪鞦韆時的每次蓄力，到最後一次，我們知道結果了，我們被拋到最高處。

其他一些喜歡

《佛羅里達樂園》是最近看得比較觸動的片子，因為很自然。肖恩貝克被Cineaste雜誌採訪時提到一件趣事，說在DC看完電影之後，有個觀眾說：「天啦我以為這是部紀錄片。」肖恩貝克：「…你沒看到威廉·達福（演過《蜘蛛俠》）在裡面嗎？」「對啊，所以我在想他怎麼會出現在一部紀錄片裡面。」

令我印象深刻的一點是直升機的聲音每隔15分鐘就會出現，111分鐘的片子里直升機的聲音出現了7次。這讓我想到皮村。在皮村，每分鐘會有兩三架飛機從人們頭頂上方飛過。沒有什麼能比這個背景音更能證明這家汽車旅館的位置之偏遠了，在前兩次直升機飛過時，Halley和Moonee對著天空比中指，「Take your pictures! （拍你們的遊客照去吧！）」兩種截然不同的生活在一種歡快的不爽中顯現。

還有一點，Moonee的台詞寫得非常令人喜歡，很有小太妹的感覺。

比如她和Scooty去找Jancey玩，特別沒皮沒臉。她雙手敲門，喊著：Lady, open it!

-Hi there.

-What?

-Can Jancey come out and play?

-What, you gonna take her to spit on someone else』s car?

-No, just play.

-What are you playing?

-We are just playing.

-OK what are you playing? you didn』t answer my question.

-Relax, your daughter is safe in my hands.

還有一處特別喜歡的台詞：

-Do you know why this is my favorite tree?

-Why?

-Cause it tipped over, and it is still growing.

最後一幕，Moonee得知自己要被送到別人家了，跑去找Jancey, 大哭，但是事情太複雜了，她不知道怎麼說（就像整部片子要討論的，性服務行業，汽車旅館變成底層人民的廉租房，兒童教育，母女等等問題），所以她只是哭著說：I can』t say it，bye.

P.S.

前兩天看略薩的《中國套盒：給青年小說家的信》，他寫：文學純粹是一門技藝，但是優秀的文學能夠成功地掩飾這一技藝特點，而平庸的文學往往暴露這一特點···雖然這並不容易，請不要模仿您最欽佩並且教會您熱愛文學的那些小說家的風格！可以學些他們的其它方面：對文學的投入，刻苦勤奮，某些癖好···但是，請您千萬避免機械地複製他們作品中的形象和風格，因為假如您不能創造自己的風格，即最適合您要講述的內容的風格，那麼您的故事就很難具有使故事變得生動起來的說服力。

我覺得電影也是一樣，雖然只看了兩部肖恩貝克，但是能被他的一些處理所打動，這是我辨認他的方式。我覺得不論寫東西還是拍片，能做到這一點，就真的已經非常厲害了。（另，《橘色》里第36分鐘處也是非常厲害的處理，可以看出肖恩貝克的才華。如果有看過這段且對此有印象的朋友，歡迎留言討論。

End

文｜大鯨魚

編輯｜巴伊亞特里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