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厝雜談 第11張訃告

學過點毛筆字的皮毛。沒想到，十多年後再次書寫成文，是廠里的第10張訃告，訃告里的逝者是我從未謀面也不認識的人，他的子女，是我現在外派到這家西部小廠里的職工。作為三線企業，這裡很多人一家三代，一家三口，都是這個小廠的職工，時代很急促地把他們派到這個偏遠的地方，又在洪流里很快遺忘了他們。

「廠里好幾年沒招聘了，也沒人願意來這裡」，當了8年的辦公室主任老闐告訴我，「這一批老職工都七八十歲了，這已經是今年走的第10位退休老同志。」說完，放下了手裡的參考消息，張羅廠里的男女職工們去靈堂幫忙。

「誒，安厝，會寫毛筆字不？老趙在醫院呢，你寫一個訃告吧！筆和紙在對面屋子，現成的。」說完給我指了指，下樓去了。攥著筆寫完，這就是我融入這個廠的一種方式——寫了廠里今年第10張訃告。寫完用漿糊抹上四角，貼到廠門口的告示牌上。

老趙以前是財務處主任，現在是生產經營辦主任。說是主任，其實十幾年來過手的賬本，總是那麼枯澀。所以他更有時間去寫寫顏真卿和趙孟頫的帖子，當然習得好字，更重的任務就是給廠里寫通知和訃告。近幾年，訃告比通知多了好幾倍。

剛到這個西北小城的郊區小廠，其實我心裡很是恐慌的。從前在北京，受不了領導下班後的折磨，可在這裡，感覺下班後的閑暇，簡直讓人距離那個互聯網的世界中心以光速般逃逸。

蘭州外派來的回家了，北京一同來的去外地跑項目了，第一次感覺到，閑，比忙更讓人恐慌。老金也就是在這時候，邀請我去家裡吃頓餃子。

老金是廠里的財務處長。黝黑的皮膚，碩大的眼睛，一張口就知道是個特別實誠溫軟的人。因為新來的領導和團隊，帶來了大量變革項目，廠里效益一天天好起來，作為財務的老金是最忙的。到了年底，季度報、年度報、困難企業脫困解困專項報，哪一項都得把報表核上幾天幾夜，他也倒好，天天跟大家一起泡在廠里。所有廠里老人都沒啥鬥志的情況下，老金算是勤勤懇懇奉陪到底的一個。我也常拿著數據和報表去請教他，一來二去就熟了。

有天晚上我就現金流量表、存貨周轉率等幾個問題問了他好幾次，核完報表他拿著個本子給我寫了幾個公式，跑上二樓我的辦公室，進門就是經典的那句話：「安厝，操作著呢？」操作，是指我在用電腦做PPT。他除了用電腦上系統填數字，其他一概不會。所以每天還騎著車去銀行手動匯款轉賬。

放下小本，就邀請我明天周六一起吃頓餃子。

10月底的西部小城，我開著手動的長安460經過河邊，掛空擋溜下橋坡，河風灌進車裡還有些涼意。廠里大部分員工都住在老廠的福利區，而老金一家早就搬到河對岸的新房子里。

我記得那頓餃子，吃得很滿足，韭菜豬肉餡。不同於老金平日的沉默寡言，老金的夫人是個自來熟的人，趕著我幫她用電腦「操作」，三下五除二，買下了一件1100元的經典款亮紫色中老年風的毛領大衣，而我記得當時廠里一線職工的工資也就是1600元上下，像老金、老趙這樣的處長也就是2000多。半個小時，又張張羅羅，把幾件羽絨服和首飾放進了購物車。

吃完午飯，直到下午4點多我才離開，下樓的時候，老金一直送我到大門口的車位邊。臨走時他告訴我，女兒30出頭，在我老家的衛視當主持人。說話間，我能感受到老金的咬字從未這麼硬氣，字裡行間能讓我感到一個父親的自豪。

老金的上下睫毛很濃密，像是天然的兩道上下眼線。回廠里看了她女兒主持的一檔節目，果然繼承了他的特點。

記得從廠里離開的最後一天，沒有什麼太特別的記憶。只是恍惚中，出廠的那條林蔭小道，總是在秋光中透露著金黃和傾頽。和老金寒暄了幾句，過年都要去我老家，老金的女兒給買好了火車票，我則要先回北京等到年底的團拜會結束，才踏上歸程。

再後來，找過老金一次。給廠里註冊的微信公眾號需要驗證，我從QQ給老金髮了一條信息：「金處，明天騰訊的賬號會給廠里打幾分錢，麻煩把幾分錢的數字告訴我！」

再後來，那又是一個年頭，我已經離開了這家企業體系。老金問，小安，忙著吧？最近好著呢吧。 這是典型的西北問候。加班中的我自然又吐了吐槽。他十幾分鐘後才回了一句，年輕人有才幹啊，你忙吧，再見。

離開廠里3年了，當年一起支援這個西部小廠的兄弟領導們再聚在一起。推杯換盞間，居然聽說廠里有人自己了結了生命，就在那間我每天經過的房間。這個人不是別人，正是那個老實巴交的老金。

這或許是第一次有一個曾經離我如此近距離的人，鮮活的人，走了。而且，不是意外也不是重病，是以一種自己選擇的方式。

我不知道這第11張訃告，是不是病後出院留下了中風後遺症的老趙來寫。但筆頭真的很沉重。

那像是一個現實中的平行世界，身處北京和輿論的前沿，真的無法再回想那一個每天的生活。

祝所有人都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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