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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廷焯《白雨齋詞話》(下)

陳廷焯《白雨齋詞話》(下)

●卷三

○金詞以吳彥高為冠

金代詞人,自以吳彥高為冠,能於感慨中饒伊鬱,不獨組織之工也。同時尚吳、蔡體,然伯堅非彥高匹。

○吳彥高人月圓

陶九成云:「近世所謂大麴,蘇小小蝶戀花、蘇東坡念奴嬌、晏叔原鷓鴣天、柳耆卿雨零鈴、辛稼軒摸魚子、吳彥高春草碧、蔡伯堅石州慢、張子野天仙子、朱淑真生查子、鄧千江望海潮。」按:其中惟稼軒摸魚子一篇,為古今傑作。叔原鷓鴣天,為艷體中極致,余亦泛泛,不知當時何以並重如此。余獨愛彥高人月圓[宴張侍御家有感]云:「南朝千古傷心地,還唱後庭花。舊時王謝,堂前燕子,飛入人家。恍然在遇,仙姿勝雪,宮鬢堆鴉。江州司馬,青衫淚涇,同是天涯。」感激豪宕,不落小家數。洪景盧云:「先公在燕山,赴北人張總侍御家集,出侍兒佐酒,中有一人,意狀摧抑可憐。叩其故,乃宣和殿小宮姬也。坐客翰林直學士吳激,作詞記之,聞者揮涕。」[中州樂府云:彥高賦此時,宇文叔通亦賦念奴嬌,先成而頗近鄙俚。及見彥高作茫然自失。是後,人有求作樂府者,叔通即批雲,吳郎近以樂府名天下,可往求之。]

○遺山詞可稱別調

金詞於彥高外,不得不推遺山。遺山詞刻意爭奇求勝,亦有可觀。然縱橫超逸,既不能為蘇、辛,騷雅清虛,復不能為姜、史。於此道可稱別調,非正聲也。

○元代尚曲

元代尚曲,曲愈工而詞愈晦。周、秦、姜、史之風,不可復見矣。

○張仲舉規模南宋

元詞日就衰靡,愈趨愈下。張仲舉規模南宋,為一代正聲。高者在草窗、西麓之間,而真氣稍遜。

○仲舉詞樹骨甚高

仲舉詞樹骨甚高,寓意亦遠。元詞之不亡者,賴有仲舉耳。然欲求一篇如梅溪、碧山之沉厚,則不可得矣。

○仲舉詞去宋人已遠

仲舉綺羅香[雨中舟次洹上]云:「水閣雲窗,總是慣曾經處。曾信有客里關河,又怎禁夜深風雨。」此則刻意為白石,沖味微減,姿態卻饒。又水龍吟[蓼花]云:「瘦葦黃邊,疏蘋白外,滿汀煙オ。」黃邊白外四字,亦新奇。又云:「船窗雨後,數枝低入,香零粉碎。不見當年,秦淮花月,竹西歌吹。」系以感慨,意增便厚,船窗數語亦是畫所不到。但看來已是元詞,去宋人已遠。

○虞道園似出仲舉之右

虞道園詞筆頗健,似出仲舉之右。然所作寥寥,規模未定,不能接武南宋諸家。惟「報道先生歸也,杏花春雨江南」二語,卻有自然風韻。

○倪元鎮人月圓

倪元鎮人月圓云:「傷心莫問前朝事,重上越王台。鷓鴣啼處,東風草綠,殘照花開。悵然孤嘯,青山故國,喬木蒼苔。當時明月,依依素影,何處飛來。」風流悲壯,南宋諸鉅手為之亦無以過。詞豈以時代限耶。

○詞亡於明

詞至於明,而詞亡矣。伯溫、季迪,已失古意。降至升庵輩,句琢字煉,枝枝葉葉為之,益難語於大雅。自馬浩瀾、施閬仙輩出,淫詞穢語,無足置喙。明末陳人中能以稼艷之筆,傳凄婉之神,在明代便算高手。然視國初諸老,已難同日而語,更何論唐、宋哉。

○伯溫臨江仙

伯溫臨江仙云:「鏡中綠髮漸無多。淚如霜後葉,ベベ下庭柯。」以開國元勛而作此衰感語,蓋已兆胡維庸之禍矣。

○高季迪沁園春

高季迪沁園春[雁]云:「隴塞間關,江湖冷落,莫戀遺梁猶在田。須高舉,教弋人空慕,雲海茫然。」托意高遠。先生能言之,而終自不免,何耶。

○用修小令時雜曲語

用修小令,合者有五代人遺意,而時雜曲語,令讀者短氣。

○陳卧子山花子與江城子

陳卧子山花子云:「楊柳凄迷曉霧中。杏花零落五更鐘。寂寂景陽宮外月,照殘紅。蝶化采衣金縷盡,銜畫粉玉樓空。惟有無情雙燕子,舞東風。」凄麗近南唐二主,詞意亦哀以思矣。又江城子後半闋云:「楚宮吳苑草茸茸。戀芳叢。繞游蜂。料得來年,相見畫屏中。人自傷心花自笑,憑燕子、罵東風。」亦綿邈凄惻。

○葉小鸞詞筆哀艷

葉小鸞詞筆哀艷,不減朱淑真。求諸明代作者,尤不易覯也。

○明無一篇沉鬱頓挫詞

有明三百年中,習倚聲音,不乏其人。然以沉鬱頓挫四字繩之,竟無一篇滿人意者,真不可解。

○國初諸老沉厚不足

國初諸老,同時傑出,幾欲上掩兩宋。然才力有餘,沉厚不足。蓋一代各有專長,宋詞已成絕技,後世不能相加也。

○北宋南宋不可偏廢

國初多宗北宋,竹獨取南宋,分虎、符曾佐之,而風氣一變。然北宋、南宋,不可偏廢。南宋白石、梅溪、夢窗、碧山、玉田輩,固是高絕,北宋如東坡、少游、方回、美成諸公,亦豈易及耶。況周、秦兩家,實為南宋導其先路。數典忘祖,其謂之何。

○詞至南宋極盡變態

北宋去溫、韋未遠,時見古意。至南宋則變態極焉。變態既極,則能事已畢。遂令後之為詞者,不得不刻意求奇,以至每況愈下,蓋有由也。亦猶詩至杜陵,後來無能為繼。而天地之奧,發泄既盡,古意亦從此漸微矣。

○吳梅村詞有身世之感

吳梅村詞,雖非專長,然其高處,有令人不可捉摸者。此亦身世之感使然。否則徒為難得今宵是乍涼等語,乃又一馬浩瀾耳。

○梅村如夢令

梅村如夢令云:「誤信鵲聲枝上。幾度樓頭西望。薄倖不歸來,愁殺石城風浪。無恙。無恙。牢記別時模樣。」低回婉轉中有怨情,不當作綺語讀。次章云:「小閣焚香獨坐。ベベ紙窗風破。女伴有誰來,管領春愁一個。無那。無那。斜壓翠衾還卧。」此中亦見怨情,當與上章參看。

○梅村可作東坡後勁

東坡詞豪宕感激,忠厚纏綿,後人學之,徒形粗魯。故東坡詞不能學,亦不必學。惟梅村高者,有與老坡神億處,可作此翁後勁。如滿江紅諸闋,頗為暗合,松栝凌寒,滿目山川,沽酒南徐三篇,尤見筆意。即閑情之作,如臨江仙[逢舊]結句云:「姑蘇城外月黃昏,綠窗人去住,紅粉淚縱橫。」哀艷而超脫,直是坡仙化境。迦陵學蘇、辛,畢竟不似。

陳廷焯《白雨齋詞話》(下)

○梅村絕筆

賀新郎[病中有感]一篇,梅村絕筆也。悲感萬端,自怨自艾。千哉下讀其詞,思其人,悲其遇。固與牧齋不同,亦與芝麓輩有別。

○梁棠村詞尚艷

梁棠村詞尚艷,語必和平,自是福澤人聲口。然論詞未為高妙。

○漁洋小令以風韻勝

漁洋小令,能以風韻勝,仍是做七絕慣技耳。然自是大雅,但少沉鬱頓挫之致。昔人謂漁洋詞為詩掩抑,又過矣。

○漁洋詞不能沉厚

漁洋詞含蓄有味,但不能沉厚。蓋含蓄之意境淺,沉厚之根柢深也。彼力量薄者,每以含蓄為深厚,遂自謂效法北宋,亦吾所不取。

○漁洋佳作

漁洋偷聲木蘭花[春情寄白下故人[後半闋雲,「方山亭下江南路。畫槳凌波從此去。十四樓空。萬葉千花淚眼中。」凄麗而古雅,惜不多覯。又鳳凰台上憶吹簫[和漱玉作]云:「鏡影圓冰,釵痕卻月,日光又上樓頭。正羅幃夢覺,紅褪緗鉤。睡眼初未起,夢裡事、尋憶難休。人不見,便須含淚,強對殘秋。悠悠。斷鴻南去,便瀟湘千里,好為儂留。又斜陽聲遠,過盡西樓。顛倒相思難寫,空想斷、南浦雙眸。傷心處、青山紅樹,萬點新愁。」思深意苦,幾欲駕易安上之。衍波集中,亦僅見此篇。

○珂雪詞取徑較正

曹升六珂雪詞,在國初諸老中,最為大雅,才力不逮朱、陳,而取徑較正。國朝不乏詞家,四庫獨收珂雪,良有以也。

○升六掃花游

升六詞,余最愛其埽花游[春雪]一篇。如云:「一夜梅花,暗落西窗似雨。飄搖去,試問逐風,歸倒何處。」又云:「擁斷關山,知有離人獨苦。漫凝佇。聽寒城、數聲譙鼓。」綿雅幽細,斟酌於美成、梅溪、碧公、公謹,而出之者。

○飲水詞措詞淺顯

容若飲水詞,在國初亦推作手,較東白堂詞[佟世南撰,]似更閑雅。然意境不深厚,措詞亦淺顯。余所賞者,惟臨江仙[寒柳]第一闋,及天仙子[淥水亭秋夜、]酒泉子[謝卻荼蘼一篇]三篇耳,余俱平衍。又菩薩蠻云:「楊柳乍如絲。故園春盡時。」亦凄忱,亦閑麗,頗似飛卿語,惜通篇不稱。又太常引云:「夢也不分明。又何必催教夢醒。」亦頗凄警,然意境已落第二乘。

○錢湘瑟工艷詞

錢湘瑟工為艷詞,造語尤妙。如憶少年云:「小屏殘燭,小窗殘雨,小樓殘夢。銖衣已煙散,只蘅蕪香重。」麗語能入幽境,意味便永。然亦僅在皮毛上求深厚,非吾所謂深厚也。

○丁飛濤亦工艷詞

丁飛濤亦工為艷詞,較周冰持為和雅。然亦只是做得面子好,不足為詞壇重也。

○毛會侯浣雪詞

毛會侯浣雪詞,刻翠裁紅,務求新穎,丁飛濤之流亞也,總不免染花間草堂陋習。

○鼓羨門詞力量未足

彭羨門詞,意境較厚。但不甚沉著,仍是力量未足。

○羨門詞小令為勝

羨門詞,長調、小令均有可觀,而小令為勝。憶王孫[寒食、]蘇幕遮[婁江寄家信]等篇,頗得北宋人遺韻。

○吳{艹園}次詞中小品

吳{艹園}次詞,調和音雅,情態亦濃,詞中小品也。竹謂其似陳西麓,亦漫為許與之論。

○{艹園}次小令不脫草堂窠臼

{艹園}次小令,亦不能脫草堂窠臼,長調間作壯浪語。如滿江紅[醉吟]云:「髀肉晚銷燕市馬,鄉心秋冷揚州鶴。」又云:「海上文章蘇玉局,人間遊戲東方朔。」{艹園}次與迦陵結異姓昆季,似此亦頗類迦陵也。

○西堂詞曲不佳

西堂詞曲,擅名一時,然皆不見佳。力量既薄,意境亦淺。專恃一二聰明語,以為新奇獨得之秘,不值有識者一笑。

○西堂小令合者寥寥

西堂小令最不佳,除浣溪沙[清明悼亡]兩闋,及菩薩蠻[病中有感]第二闋外,合者寥寥。長調稍可,壯語工於綺語也。

○西堂菩薩蠻八章

西堂菩薩蠻[丁巳九月病中有感]八章,源出溫、韋。身世興衰之感,略見於此,而詞意不免淺顯。如「負負欲何言。飢來難叩門。」又,「濃笑寫官銜。排行無二三。」又,「嘆息返柴廬。當門立吏胥。」又,「白髮影婆娑。秋風鬼病多。」又,「何物返魂丹。空囊無一錢。」又,「何處度余年。除非離恨天。」等句,全失忠厚之旨。若暗含情事,而出以幽窈之思,渾雅之筆,便是飛卿復作。余惟愛其次章云:「六宮鬧掃芙蓉鏡。君王偶愛飛蓬鬢。殿腳惜空同。昭陽天幾重。江南春雨晚。紅豆新歌滿。流落杜秋娘。琵琶憶上皇。」讀之令人淚下。王漁洋題展成新樂府云:「南苑西風御水流。殿前無復按梁州。飄零法曲人間遍,誰付當年菊部頭。」又云:「猿臂丁年出塞行。灞陵醉尉莫相輕。旗亭被酒何人識,射虎將軍右此平。」其年壽悔庵六十詞云:「曾經天語憐才,如今老卻凌雲手。」又云:「長樂笙簫,連昌花竹,可堪回首。」皆當與此篇參看。吳{艹園}次太守跋其後云:「阮生失路,澆淚無端,屈子問天,寄愁何處。水以不平而激,木因有郁而奇,情有所之,理固然矣。吾友悔庵,文高於命,宦薄於名。艷曲三章,欲醉沉香之酒。奇才兩字,不分歸院之燈。孤竹崖前,空隨射虎,百花洲上,徒共眠鷗。劉公高卧清漳,王仲宣哀吟荊楚,爰以沉鬱之意,寫為麗之音。此病中八首所由作也。夫生而識字,即種愁根,長解言文,原非善氣。惺惺自合人奴,咄咄何堪令仆,吾儕若此,復何怪耶。子善吹簫,請命小紅而按曲,我為拔劍,聊浮大白以倚聲。」可謂深得悔庵心者。

陳廷焯《白雨齋詞話》(下)

○西堂好為艷詞

西堂亦好為艷詞,多聰明纖巧語,殊乖大雅。「不敢罵檀郎。喃喃咒杜康。」「笑擲竹夫人。無端一面。」之類,皆足令人噴飯。

○西堂好作聰明語

西堂好作聰明語,害人最深。小有才者,一索而得,終身隱入苦海矣。

○顧華峰詞非上乘

顧華峰詞全以情勝,是高人一著處。至其用筆,亦甚圓朗。然不司沉鬱之妙,終非上乘。

○華峰賀新郎千秋絕調

華峰賀新郎[寄吳漢槎寧古塔,以詞代書。]兩闋,只如家常說話,而痛快淋漓,宛轉反覆,兩人心跡,一一如見。雖非正聲,亦千秋絕調也。詞云:「季子平安否。便歸來、生平萬事,那堪回首。行路悠悠誰慰藉,母老家貧子幼。記不起、從前杯酒。魑魅搏人應見慣,料輸他、覆雨翻雲手。冰與雪,周旋久。淚痕莫滴牛衣透。數天涯、依然骨肉,幾家能彀。比似紅顏多薄命,更不如今還有。只絕塞、苦寒難受。廿載包胥承一諾,盼烏頭馬角終相救。置此札,君懷袖。」次章云:「我亦飄零久。十年來,深恩負盡,死生師友。夙昔齊名非忝竊,試看杜陵消瘦。曾不減、夜郎亻孱亻愁。薄命長辭知已別,問人生、到此凄涼否。千萬恨,為兄剖。兄生辛未吾丁丑。共些時、冰霜摧折,早衰蒲柳。詞賦從今須少作,留取心魂相守。但願得、河清人壽。歸日急翻行戍稿,把空名、料理傳身後。言不盡,觀頓首。」二詞純以性情結撰而成,悲之深,慰之至。丁寧告戒,無一字不從肺腑流出。可以泣鬼神矣。

○西河詞在五代宋初之間

西河經術湛深,而作詩卻能謹守唐賢繩墨,詞亦在五代、宋初之間。但造境未深,運思多巧。境不深尚可,思多巧則有傷大雅矣。

○西河相見歡

西河相見歡云:「愁思遠,拋金翦,唾殘絨。羞殺鴛鴦銜去一絲紅。」風蝶令[鬥草]云:「藏得宜男,臨賽又疇躇。」此類極有思致,雖未至於流蕩,總不免纖小。

○葉元禮詞直是女兒聲口

葉元禮詞,直是女兒聲口。知「生小畫眉分細繭,近來綰髻學靈蛇。妝成不耐合歡花。」又,「蝶粉蜂黃拚付與,淺顰深笑總難知。教人何處懺情痴。」又,「羅裙消息落花知。」又,「清波一樣淚痕深。」又,「此生有分是相思」等句。纖小柔媚,皆無一毫丈夫氣,宜其夭亡也。

○徐電發詞流傳海外

徐電發詞,當時盛負重名,至於流傳海外,可謂榮矣。其規模北宋,卻有似處,惟氣格不高,堪作晏、歐流亞。至周、秦深處,尚未夢見。

○徐電發鳳棲梧

電發鳳棲梧[春草]云:「綠遍天涯無半縫。憐伊歲歲和愁種。」語絕凄麗,然視君復、聖俞兩詞,已下一格,去歐公少年游一篇,何可以道里計。

○蓀友詞出電發之右

樊榭論詞云:「獨有藕漁工小令,不教賀老占江南。」余觀蓀友詞色澤有餘,措詞亦閑雅,雖不能接武方回,固出電發之右。

○蓀友雙調望江南

嚴蓀友雙調望江南云:「歌婉轉,風日渡江多。柳帶結煙留淺黛,桃花如夢送橫波。一覺懶雲窩。曾幾日、輕扇掩纖羅。白髮黃金雙計拙,綠陰青子一春過。歸去意如何。」情詞雙絕,似此真有賀花意趣。

○竹詞獨出冠時

竹詞,疏中有密,獨出冠時,微少沉厚之意。其自題詞集云:「不師秦七,不師黃九,倚新聲、玉田差近。」夫秦七、黃九,豈可並稱。師玉田不師秦七,所以不能深厚。不知秦七,亦何能知玉田,彼所知者,玉田之表耳。師玉田而不師其沉鬱,是買櫝還珠也。

○竹兼夢窗之密玉田之疏

黃人謂夢窗之密,玉田之疏,必兼之乃工。就形骸而論,竹似能兼之矣。然余則云:夢窗疏處,高過玉田,而密處不及,與古人之言正相反,書之以俟識者。

○竹長亭怨慢

竹長亭怨慢[雁]云:「結多少、悲秋儔旅。特地年年,北風吹度。紫塞門孤,金河月冷恨誰訴。回江枉渚。也只戀、江南住。」感慨身世,以凄切之情,發哀婉之調,既悲涼,又忠厚。是竹直逼玉田之作,集中亦不多見。[漁洋秋柳詩云:「相逢南雁皆愁侶,好語西烏莫夜飛。」同此哀感。一時和作,所以遠不逮者,不在詞語之不工,在所感之不同耳。後人更欲妄為訾議,亦弗思甚矣。新城秋柳四章,純是滄桑之感,國朝定鼎燕京,新城已十歲矣,相逢南雁,實有所指也。

陳廷焯《白雨齋詞話》(下)

○竹靜志居琴趣

竹江湖載酒集,灑落有致。茶煙閣體物集,組織甚工。蕃錦集,運用成語,別具匠心,然皆無甚大過人處。惟靜志居琴趣一卷,盡掃陳言,獨出機杼。艷詞有此,匪獨晏、歐所不能,即李後主、牛松卿亦未嘗夢見,真古今絕構也。惜托體未為大雅。

○竹摸魚子

吾於竹,獨取其艷體,蓋論詞於兩宋之後,不容過刻,節取可也。竹靜志居琴趣一卷,生香真色,得未曾有。前後次序,略可意會,不必穿鑿求之。筆直摸魚子云:「粉牆青、虯檐百尺,一條天色催暮。洛妃偶值無人見,相送襪塵微步。教且住。攜玉手、潛行莫惹冰苔仆。芳心暗訴。認香霧鬟邊,好風衣上,分付斷魂語。雙棲燕,歲歲花時飛度。阿誰花底催去。十年鏡里樊川雪,空裊茶煙千縷。離夢苦。渾不省、鎖香金篋歸何處。小池枯樹。算只有當時,一丸冷月,猶照夜深路。」情詞俱臻絕頂,擺脫綺羅香澤之態,獨饒仙艷,自非仙才不能。

○董文友蘇幕遮諸篇詞中之妖

董文友蘇幕遮諸篇,皆能曲折傳神,撲入深處,詞中之妖也。學詞者一入其門,念頭差錯,終身不可語於大雅矣。同時如梅村、阮亭、迦陵、{艹園}次、蛟門、程村、西堂、西銘、荔裳、顧庵輩,多心折蓉渡詞,每首下各綴以評語,亦不可解。

○周冰持好作綺語

周冰持亦好作綺語,不過花影之流亞耳,尚不足為妖也。

○沈去矜不及文友

彭駿孫見沈去矜、董文友詞,謂泥犁中皆若人,故無俗物。去矜亦花影之餘,冰持之匹,不及文友之工。

○清初以迦陵為巨擘

國初詞家,斷以迦陵為巨擘,後人每好揚朱而抑陳,以為竹獨得南宋真脈。嗚呼,彼豈真知有南宋哉。庸耳俗目,不值一笑也。

○迦陵詞氣魄絕大

迦陵詞氣魄絕大,骨力絕遒,填詞之富,古今無兩。只是一發無餘,不及稼軒之渾厚沉鬱。然在國初諸老中,不得不推為大手筆。

○迦陵詞沉雄俊爽

迦陵詞沉雄俊爽,論其氣魄,古今無敵手。若能加以渾厚沉鬱,便可突過蘇、辛,獨步千古。惜哉。

○其年絕後空前

蹈揚湖海,一發無餘,是其年短處,然其長處亦在此。蓋偏至之詣,至於絕後空前,亦令人望而卻走。其年亦人傑矣哉。

○迦陵詞患在不能郁

迦陵詞不患不能沉,患在不能郁。不郁則不深,不深則不厚。發揚蹈厲,而無餘蘊,究屬粗才。

○迦陵江南春

迦陵詞惟江南春[和倪雲林原韻]一章,最為和厚,全集三十卷,僅見此篇。詞云:「風光三月連櫻筍,美人躊躕白日靜。小屏空翠東風,不見其餘見衫影。無端料峭春閨冷。忽憶青驄別鄉井。長將妾淚★紅巾。願作征夫車畔塵。人歸遲、春去急。雨絲滿院流水涇。錦書道遠嗟奚及。坐守吳山一春碧。何日功成還馬邑。雙倚琵琶花樹立。夕陽飛絮化為萍,攬之不得徒營營。」怨深思厚,深得風人之旨。

○其年詞極壯浪

其年詞極壯浪,所少者沉鬱。余最愛其月華清後半闋云:「如今光景難尋,似晴絲偏脆,水煙終化。碧浪朱欄,愁殺隔江如畫。將半帙南國香詞,做一夕西窗閑話。吟寫。被淚痕佔滿,銀箋桃帕。」淋漓飛舞中,仍不失為雅正,於宋人中逼近美成。

○其年短調氣象萬千

其年諸短調,波瀾壯闊,氣象萬千,是何神勇。如點絳唇云:「悲風吼。臨驛口。黃葉中原走。」醉太平云:「估船運租。江樓醉呼。西風流落丹徒。想劉家寄奴。」好事近云:「別來世事一番新,只吾徒猶昨。話到英雄失路,忽涼風索索。」清平樂云:「不見長洲苑裡,年年落盡宮槐。」平敘中峰巒忽起,力量最雄。板橋、心餘輩,極力騰踔,終不能望其項背。

○其年西江月

其年西江月云:「神仙將相詎難為,萬事取之以氣。」偏論,亦是快論、至論。大言炎炎,我為起舞。

○其年醉落魄

其年醉落魄[詠鷹]云:「寒山幾堵。風低削碎中原路。秋空一碧無今古。醉袒貂裘,略記尋呼處。男兒身手和誰賭。老來猛氣還軒舉。人間多少閑狐兔。月黑沙黃,此際偏思汝。」聲色俱厲,較杜陵「安得爾輩開其群,驅出六合梟鸞分」之句,更為激烈。

○其年夜遊宮四章

其年夜遊宮[秋懷]四章,字字精悍。如云:「短狐悲,瘦猿愁,啼破冢。」又,「無數吟古磚縫。料今宵,靠屏風,無好夢。」又,「秋氣橫排萬馬。盡屯在、長城牆下。每到三更素商瀉,濕龍樓,暈鴛機,迷爵瓦。」又,「箭與飢鴟競快。側秋腦、角鷹悉態。」又,「一派明雲薦爽。秋不住、碧空中響。」正如幹將出匣,寒光逼人。

○其年感皇恩六章

其年感皇恩[曉涼雜憶]六章,皆追憶舊遊之作,不言感慨,而感慨亦見。首章結句云:「三年渾一夢,揚州路。」四章結句云:「燕丹門下客,皆安在。」收束處一則大雅,一則沉雄。

陳廷焯《白雨齋詞話》(下)

○其年滿江紅諸闋

其年滿江紅諸闋,縱筆所之,無不雄健。如[為陳九之子題扇]:「生子何須李亞子,少年當學王曇首。對君家兩世濕青衫,吾衰丑。」又[謁程崑崙]「上黨地為天下脊,使君文在先秦上。」又[何端明先生筵上]「被酒我思張子布,臨江不見甘興霸。只春潮濺雪白人頭,堪悲吒。」[竹亦有「乞食肯從張子布,舉杯但屬甘興霸」之句,氣概稍遜,精警則一。]又[過邯鄲道上呂仙祠示曼殊]「枕里功名雞鹿塞,刀頭富貴麒麟冢。」下云:「萬事關河人慾老,一生花月情偏重。算兩人今日到邯鄲,寧非夢。」又[和韻]「萬里秋從西極到,千年淚向南樓灑。」又[贈{艹園}次]「開口會能求相印,吾生詎向溝中死。終不然、鬻畚華山隊,尋吾子。」又[自封邱北岸渡河至汴梁]「一派灰飛官渡火,五更霜灑中原血。」又「閱盡江山真欲舞,算來人物誰堪罵。」[東南耕]下云:「一朵菊花人優枕,半庭豆葉秋除架。」又[送葉桐初還東阿]「風吼軍都山忽紫,雨收督亢天全綠。」下云:「建業雲山通地肺,姑蘇煙水連天目。」此類皆極蒼涼,亦極雄麗,真才人之筆。

○迦陵汴京懷古十首

迦陵汴京懷古十首,措語極健,可作史傳讀。板橋金陵十二闋,高者可稱後勁。心餘則去此遠矣。

○迦陵官渡篇

汴京諸作,論筆勢之森竦,自推官渡一篇,而樊樓一章,最見作意。後四語云:「風月不須愁變換,江山到處堪歌舞。恰西湖甲第又連天,申王府。」悲憤之詞,偏出以熱鬧之筆,反言以譏這也。

○其年經信陵君祠一闋

其年秋曰經信陵君祠一闋,後半云:「今古事,堪悲托。身世恨,從牽惹。倘君而尚在,定憐余也。我詎不如毛薛輩,君寧甘與原嘗嚴。嘆侯嬴,老淚苦無多,如鉛瀉。」慨當以慷,不嫌自負,如此弔古,可謂神交冥漠。

○其年水調歌頭諸闋

其年水調歌頭諸闋,英姿颯爽,行氣如虹,不及稼軒之神化,而老辣處時復過之,真稼軒後勁也。

○其年游竹林寺詞

其年念奴嬌[游京口竹林寺]云:「長江之上,看枝峰,蔓壑盡饒霸氣。獅子寄奴生長處,一片雄山莽水。怪石崩雲,亂岡淋雨,下有黿鼉睡。層層都挾,飛而食肉之勢。」英思壯采,何其橫霸如此。

○其年登尉繚台詞

其年沁園春諸詞,亦甚雄偉,登尉繚台一闋,尤為感慨沉至。

○其年題梅花圖詞

其年沁園春最佳者,如題徐渭文鐘山梅花圖後半云:「如今潮打孤城,只商女船頭月自明。嘆一夜啼烏,落花有恨,五陵石馬,流水無聲。尋去疑無,看來似夢,一幅生綃淚寫成。攜此卷、伴水天閑話,江海餘生。」情詞兼勝,骨韻都高,幾合蘇、辛、周、姜為一手。

○其年賀新郎一百三十餘首

其年賀新郎調,填至一百三十餘首之多,每章俱於蒼莽中見骨力。精悍之色,不可逼視,第四韻尤能振拔。如「北固外,晴江夜走。其上有秦時明月,簾以外秋星作作。」皆是突接,精神更覺百倍。

○其年呈芝麓先生詞

賀新郎如[席上呈芝麓先生]「話到英雄方失志,老鶻飛來傑傑。」又,「一半疏星明滅。歸去焚書應學劍,愛風毛雨遍千山雪。益智粽,竟何益。」筆勢亦如怒猊俊鶻。

○其年賀新郎筆力橫絕

賀新郎有洞穿七札,筆力橫絕者,如:「憶得危崖騰健鶻,咽秋燈、夜半歌山鬼。風乍刮,鬢成胃。」又,「此意僅佳那易遂,學龍吟、屈煞床頭鐵。風正吼,燭花裂。」又,「醉倚江樓成一笑,總輸他、亞角東村子。牛背上,笛聲起。」又,「粗飯濁醪吾事畢,傍東籬、且了黃花債。今古恨,漫興慨。」又,「博望野花紅染血,訴行藏、風裡休悲吒。恐又震,昆陽瓦。」又,「綉嶺宮前花似血,正秦川、公子迷歸路。重酌灑,盡君語。」此類皆得未曾有,真足驚習動魄。

○其年贈阿黑詞

其年贈何生鐵[鐵小字阿黑,鎮江人,流寓泰州,精詩畫,工篆刻。]賀新郎一篇,飛揚跋扈,不可羈縛。詞云:「鐵汝前來者。曷不學、雀刀龍笛,騰空而化。底事六州都鑄錯,辜負陰陽爐冶。氣上燭、鬥牛分野。小字又聞呼阿黑,詎王家、處仲卿其亞。休放誕,人笞罵。蕭疏粉墨營邱畫。更雕、漸台威斗,鄴宮銅瓦。不值一錢疇惜汝,醉倚江樓獨夜。月照到、寄奴山下。故國十年歸不得,舊田園、總被寒潮打。思鄉淚,浩盈把。」一味橫霸,亦足雄跨一時。

○迦陵題珂雪詞

「萬馬齊蒲牢吼」,此迦陵題珂雪詞語,然直似先生自品其詞,吾恐升六尚謙讓未遑也。其後疊云:「耳熱杯闌無限感,目送塞鴻歸盡。又眼底群公袞袞。」其年胸中,不知吞幾許雲夢。下云:「作達放顛無不可,勸臨淄且傳當筵粉。城柝沸、夜烏緊。」悲極憤極,如聞其聲。

○其年送王正子詞

其年送王正子之襄陽賀新郎一闋,前疊云:「立馬和君說,到襄陽、為余先問,隆中諸葛。往日英雄潮打盡,怪煞怒濤崩雪。今古恨,總多於發。再問大堤諸女伴,白銅、可有閑風月。誰彈向、楚天瑟。」兩問奇絕,可謂目無一世。

○其年不長於閑情

閑情之作,非其年所長,然振筆寫去,吐棄一切閨泛話,不求工而自工,才大者固無所不可也。如桂殿秋云:「凝情低詠年時句,人在東風二月初。」菩薩蠻[彈琴]云:「促柱鼓瀟湘。風吹羅帶長。」蝶戀花[促坐]云:「猶自眉峰煙不定。避人奩內添宮餅。」又[跳索]云:「鬢絲扶定相思子。」下云:「對漾紅繩低復起。明月光中,亂卷瀟湘水。匿笑佳人聲不止。檀奴小絆花陰里。」又[圍爐]云:「小院綠熊鋪褥厚。玉梅花下交三九。」下云:「招入綉屏閑寫久。斜送橫波,郎莫衣單否。袖裡任郎沾寶獸。雕龍手壓描鸞手。」又[潛來]云:「立久微聞輕嘆息。春陰簾外天如墨。」換巢鸞鳳云:「飄盡楊花雨偏肥,摘來梅子春先瘦。」石州慢[夏閨]云:「起來慵綉,將泉戲瀉團荷,憐人葉嫩才如掌。珠滑不成圓,卻添人間想。」齊天樂[紀夢]云:「迴腸千縷,總些個情懷,舊時言語。」賀新郎[和竹逸江村遇伎之作]云:「我有紅綃無窮淚,彈與多情灼灼。悔則悔、當初輕諾。十載雲英還未嫁,訴傷心、撥盡琵琶索。」似此皆低回哀怨,情致纏綿。惟雲郎合巹詞,未免或問其年、竹,一時兩雄,不知置之宋人中,可匹誰氏。余曰:「此不可相提並論也。陳、朱才力極富,求之宋名家亦不多覯,而論其所造,則去宋賢甚選。宋賢得其正,陳、朱得其偏。宋賢得其精,陳、朱得其粗。自詞有陳、朱,而古意全失矣。」

○讀書不可無識

近人懾於陳、朱之名,以為國朝冠冕。不知陳、朱不過偏至之詣,有志於古者,尚宜取法乎上。烏絲載酒,聊存之以備一體可也。乃知讀書不可無才,尤不可無識。

○陳朱詞規模終隘

善為詞者,貴久而愈新,不妨俟知音於千載後。陳、朱之詞,佳處一覽瞭然,不能根柢於風騷,局面雖大,規模終隘也。

○二李詞皆規模南宋

二李詞絕相類,大約皆規模南宋,羽翼竹者。符曾較雅正,而才氣則分虎為勝。

○符曾詞情味最永

符曾詞,如好事近[秦淮燈船]云:「五十五船舊事,聽白頭人語。」高陽台[過拂水山莊感事]云:「一笛東風,斜陽淡壓荒煙。」踏莎行[金陵]云:「遊人休吊六朝春,百年中有傷心處。」勝國之感,妙於淡處描寫,情味最永。

○分虎釣船笛自樹一幟

分虎釣船笛云:「曾去釣江湖,腥浪黏天無際。淺岸平沙自好,算無如鄉里。從今只住鴨兒連,遠或泛苕水。三十六陂秋到,宿萬荷花里。」別有感喟,於朱希真五篇外,自樹一幟。

○萬樹詞與詞律如出兩人手

萬紅友香膽詞,頗多別調,語欠雅馴,音律亦多不協處。與所著詞律,竟如出兩人手。真不可解。

●卷四

○厲樊榭詞超然獨絕

厲樊榭詞,幽香冷艷,如萬花谷中,雜以芳蘭。在國朝詞人中,可謂超然獨絕者矣。論者謂其沐浴於白石、梅溪,[徐紫珊語]此亦皮相之見。大抵其年、錫鬯、太鴻三人,負其才力,皆欲於宋賢外別開天地。而不知宋賢範圍,必不可越。陳、朱固非正聲,樊榭亦屬別調。

○樊榭詞沉厚之味不足

樊榭詞拔幟於陳、朱之外,窈曲幽深,自是高境。然其幽深處,在貌而不在骨,絕非從楚騷來。故色澤甚饒,而沉厚之味終不足也。

○樊榭措詞最雅

樊榭措詞最雅,學者循是以求深厚,則去姜、史不遠矣。

○樊榭國香慢

樊榭國香慢[素蘭]云:「月中何限怨,念王孫草綠,孤負空香。冰絲初弄,清夜應訴悲涼。玉斫相思一點,算除是、連理唐昌。閑階澹成夢,白鳳梳翎,寫影雲窗。」聲調清越,是其本色,亦是其所長。

○樊榭百字令

樊榭百字令[月夜過七里灘]云:「萬籟生山,一星在水,鶴夢疑重續。櫓音遙去,西崖漁父初宿。」無一字不清俊。下云:「林凈藏煙,峰危限月,帆影搖空綠。隨風飄蕩。白雲還卧深谷。」鍊字鍊句,歸於純雅,此境亦未易到也。

○樊榭謁金門

余最愛樊榭謁金門[七月既望湖上雨後作]云:「憑畫檻,雨洗秋濃人淡。隔水殘霞明冉冉,小山三四點。艇子幾時同,待折茶花臨鑒。日日綠盤疏粉艷,西風無處減。」中有怨情,意味便厚。否則無病呻吟,亦可不必。

○樊榭玉漏遲

樊榭玉漏遲[永康病中夜雨感懷]云:「病與秋爭,葉葉碧梧聲顫。濕鼓山城暗數。更穿入溪雲千片。燈暈翦。似曾認我,茂陵心眼。」此詞似周草窗,而騷情雅意,更覺過之。

○樊榭精於造句

樊榭亦精於造句,如齊天樂云:「將花插帽,向第一峰頭,倚空長嘯。」高陽台云:「秘翠分峰,凝花出土。」憶舊遊云:「溯溪流雲去,樹約風來,山翦秋眉。」下云:「又送蕭蕭響,盡平沙霜信,吹上僧衣。憑高一聲彈指,天地入斜暉。」齊天樂[秋聲]云:「微吟漸怯,訝籬豆花開,雨篩時節。獨自開門,滿庭都是月。」念奴嬌云:「起坐不離雲鳥外,倒影山無重數。柳寺移陰,葑田拖碧,花氣涼於雨。詩成猶未,遠蟬吟破秋句。」下云:「月逗籬聲前浦。」結云:「水ヶ搖曳煙路。」桃源憶故人[螢]云:「殘月剛移桐屋,一個牆陰綠。」似此之類,自其外著者觀之,居然一樂笑翁矣。

○太倉諸王皆工詞

太倉諸王皆工詞,漢舒尤為傑出。次則小山。小山工為綺語,才不高而情勝,措詞亦自婉雅,無綺羅惡態。

○小山詞情詞凄婉

小山詞,如「病容扶起淡黃時」。又,「燕子尋人,巷口斜陽記不真。」又,「一雙紅豆寄相思,遠帆點點春江路。」又,「畫屏離思遠,羅袖淚痕濃。」又,「一雙燕子夕陽中,莫銜殘鬢影,吹向落花風。」又,「燈微屏背影,淚暗枕留痕。」又,「小園春雨過,扶病問殘春。」又,「眼波低翦篆絲風。」又,「一彎愁思駐螺峰。」皆情詞凄婉,晏、歐之流亞也。

○漢舒天分甚高

漢舒自是作手,惜其享年不永,未盡所長。其天分甚高,如琵琶仙[秋日游金陵黃氏廢園]云:「秋士心情,況遇著、客里西風落葉。惆悵側帽行來,隔溪景清絕。沒半點、空香似夢,只幾簇、野花誰折。莎雨寒幽,石煙荒淡,鶯蝶飛歇。試同取、舊日繁華,有餅媼漿翁尚能說。道是廿年彈指,竟風光全別。真不信建黨亭榭,也例逐滄桑棋劫。何怪宋苑陳宮,荒蛄吊月。」感慨蒼茫,結四語尤妙。他手每每倒說,意味轉薄。

○作詞貴於悲鬱中見忠厚

作詞貴於悲鬱中見忠厚。悲怨而激烈,其人非窮則天。漢舒詞如「浮生皆夢,可憐此夢偏惡。」又云:「看取西去斜陽,也如客意,不肯多擱。」沉痛迫烈,便成詞讖,香雪所以不永年也。

○讀香雪詞去取不可不慎

閑情之作,竹幾於仙矣,文友則妖也。香雪居二者之間。讀香雪詞,去取不可不慎。如踏莎行云:「落燈天似晚秋寒,病春人卧銷魂處。」又云:「夢中尋夢幾時醒,小橋流水東風路。」滿江紅云:「拂砌風輕鶯作態,穿簾雨細花無恙。」又云:「鬥草心慵垂手立,兜鞋夢好低頭想。」[永叔倚闌無緒更兜鞋,淺俗語耳,似此則婉雅矣。]又云:「檻外紅新花有信,鏡中黃淡人微恙。」又云:「夢短易添清晝倦,書長慣費黃昏想。」又云:「架上牛衣紅淚在,夢中鶯信青天杳。」又云:「風榻茶煙秋病思,月簾花氣春愁料。」此類皆麗而有則,正不必讓小長蘆。

○香雪蘭陵王

香雪蘭陵王一闋,句句從對面寫來,直至結處云:「這般情景,怎教我不念著。」一筆叫醒,戛然而止,用筆亦有龍跳虎卧之奇。

○陸南薌全祖南宋

陸南薌白蕉詞四卷,全祖南宋,自是雅音。但無宋人之深厚,不耐久諷也。

○南薌賣花聲

南鄉賣花聲後疊云:「昨夢碧峰疑,楚館叢祠。覺來心事阿誰知。三十六鱗遲寄與,空疊烏絲。」此詞絕沉婉,真得南宋人消息,惜不多見。

○板橋詞有魄力

板橋詞,頗多握拳透爪之處,然卻有魄力,惜乎其未純也。若再加以浩瀚之氣,便可亞於迦陵。

○板橋賀新郎

板橋賀新郎[徐青藤草書]云:「半生未掛朝衫領。恨秋風,青衿剝去,禿頭光頸。只有文章書畫筆,無古無今獨逞。並無復、自家門徑。拔取金刀眉目割,破頭顱、血迸苔花冷。亦不是,人間病。」痛快之極,不免張眉努目。

○板橋金陵十二首

板橋金陵十二首,瑕瑜互見,惟胭脂井一篇,用筆最勝。余獨愛其滿江紅二句:「碧葉傷心亡國柳,紅牆墮淚南朝廟。」凄涼哀怨,為金陵懷古佳句。

○板橋心餘有意為劉蔣

其年詞沉雄悲壯,是本來力量如此。又如以身世之感,故涉筆便作驚雷怒濤,所少者,深厚之致耳。板橋、心餘,未落筆時,先有意為劉、蔣,金剛努目,正是力量歉處。

○心餘力弱氣粗

板橋詩境頗高,間有與杜陵暗合處,詞則已落下乘矣。然畢竟尚有氣魄,尚可支持。心餘則力弱氣粗,竟有支撐不住之勢。後人為詞,學板橋不已,復學心餘,愈趨愈下,弊將何極耶。

○江研南詞取江南宋

江研南詞,取法南宋,頗有一二神解處。南薌所得在貌,研南所得在神。吾終不以貌易神也。

○研南詞婉雅幽怨

研南詞,如「只有東風,依依分綠上楊柳。」又[柳影]云:「誤了閨人,也曾描出春前怨。」婉雅幽怨,視少游、碧山幾於化矣。琢春詞在國朝不甚顯,然識者當相賞於風塵外也。

○研南八聲甘州

研南八聲甘州[久客揚州追思湖上清游之樂凄然有作]云:「記蘇堤芳草翠輕柔,柳絲拂簾鉤。趁花風吹帽,扶藜買醉,正好清游。日落亂山銜紫,塔影掛中流。喚棹穿波去,月滿船頭。不料嬉春散後,對白雲揖別,煙水都愁。數那家池閣,曾嘯碧天秋。到而今、歸期未穩,夢六橋、飛滿舊鳧鷗。更初轉、猛驚回處,卻在揚州。」極寫清游之樂,便覺揚州俗塵可厭。「煙花三月下揚州」後,不可無此冷水澆背之作。

○江賓谷詞

江賓谷詞,亦得南宋人遺意。雖未臻深厚,卻與淺俗者迥別。

○賓谷學南宋得其意趣

研南學南宋,合者得其神理。賓谷學南宋,合者得其意趣。皆出陸南薌之右,而皆未能深厚。

○張哲士詞規模樂笑翁

張哲士當時頗以詩詞名,然其於詩太淺太薄,直似門外漢。詞則規模樂笑翁,間有合處。板橋詩勝於詞,四科則詞勝於詩,各取其長可也。

○江橙里詞清遠而蘊藉

江橙里詞,清遠而蘊藉。沈沃田稱其劌釒術肝腎,磨濯心志,苦心孤詣以為詞,可謂難矣。然余觀練溪漁唱,句琢字煉,歸於純雅,只是不能深厚。蓋知深南宋,而不得其本原。[本原何在,沉鬱之謂也,不本諸風騷,焉得沉鬱。]國朝詞家,多犯此病。故驟覽之,居然姜、史復生。深求之,皆姜、史之糟粕。惟陳迦陵兕吼熊啼,悍然不顧,雖非正聲,不得謂非豪傑士。

○旭東玉漏遲

旭東玉漏遲云:「似草春懷,又被東風吹遍。書劍天涯去後,何處覓試香庭院。簾半卷。怕聽杏梁雙燕。」寄慨處,婉雅幽怨,頗近西麓。

○旭東木蘭花慢

旭東木蘭花慢[秋帆和樊榭]結數語云:「空懸離愁渺渺,任西風、送客自年年。畫出瀟湘數點,依稀沒入蒼煙。」空寂歷,橙里自非樊榭匹,而此詞殊不減也。

○史位存詞陳朱勁敵

史位存詞,寓纖於閑雅之中,流逸韻於楮墨之外。才力不逮陳、朱,而雅麗紆徐,亦陳、朱所不及。真陳、朱勁敵也。

○位存詞雅麗

其年詞最雄麗,竹則清麗,樊榭則幽麗,璞函則麗,位存則雅麗,皆一代艷才。位存稍得其正,而才氣微減。

○位存一萼紅

位存一萼紅[桃花夫人廟]云:「楚江邊,舊苔痕玉座,靈跡自何年。香冷虛壇,塵生寶靨,千秋難釋煩冤。指芳叢、飄殘清淚,為一生、顏色忄吳嬋娟。恩怨前朝,興亡閑夢,回首凄然。似此傷心能幾,嘆詩人一例,輕薄流傳。雨颯雲昏,無言有恨,憑欄罷鼓神弦。更休題、章台何處,伴湘波、花木暗啼鵑。惆悵明翠羽,斷礎荒煙。」清虛騷雅,用意忠厚。「至竟息亡緣底事,可憐金谷墜樓人」,形其輕薄耳。

○位存詞沉至

位存詞,如「團扇先秋生薄怨。小池風不斷。」神似溫、韋語。然非其中真有怨情,不能如此沉至。故知沉鬱二字,不可強求也。

○位存採桑子

位存採桑子云:「淚滴寒花,漸漸逢人說鬢華。」悲感語說得和緩,便覺意味深長。[南溪詞云:舊識僧徒與酒徒。年來多半疏。亦無叫囂惡習,然尚遜此和緩。]

○位存台城路

位存台城路云:「登臨倦了,只一點愁心,尚留芳草。斗酒新豐,而今慚愧說年少。」所詠亦淺顯在目,而措詞卻深婉可諷。

○位存滿江紅

位存滿江紅云:「更不推辭花下酒,最難消受黃昏雨。」此種語自是衝口而出,卻非天人兼到者不能。

○位存短調曲折哀婉

位存詞極凄婉,又極雅潔。短調如「千蝶帳深縈夢苦,倦拈紅豆調鸚鵡。」又,「十二金堂小闌干,偏沒個留儂處。」又,「說與今年小樓中,第一夜,聽春雨。」又,「蕭蕭瑟瑟到天明,蟋蟀聲中燈一點。」又,「人去月痕消。」皆極精妙。長調如「晴色漸梅柳,風和雪,忽又闌珊。春情遠、千回萬轉,才肯到人間。」又,「二十四橋邊,醉年時明月,又沾暮雨。只有楊花、系歸心,不關芳草。」曲折哀婉,不必板學南宋,而意境亦勝。

○任淡存詞婉妙

任淡存詞措詞婉妙,味亦雋永,可為位存之嚴、遂之匹。[朱雲翔,字遂,元和人,有蝶夢詞。]同時張龍威,亦以詞名,然有枝而不物之弊,不及任、朱也。

○朱春橋詞頗近秀水

朱春橋,竹太史族孫也。其詞亦頗近秀水,而才力不逮。

○過春山湘雲遺稿

過春山湘雲遺稿二卷,徜徉山水,綿邈無際。其筆意之騷雅,別於位存,近於樊榭。吳竹嶼稱其詞如雪藕冰桃,沁人醉夢。百餘年來,此調不復見矣。

○湘雲詞味長

湘雲詞,每讀一過,餘音裊裊,不絕如縷。讀之既久,其味彌長。同時朱春橋、吳荀叔、朱秋潭、江聖言汪對琴諸君,皆以詞名東南,然無出湘雲右者。

○湘雲詞令人尋味不盡

湘雲詞,如「幾點萍香鷗夢穩,柳棉吹盡春波冷」。又,「回首桃源仙路迥,一聲Ы乃川光冥。」又,「數盡落花無語,黃昏雙燕還來。」又,「香乍,簟微寒,魂銷似去年。」又,「秋聲吹不盡,長笛月明中。」又,「指點江山,斜陽一片下平楚。」又,「雙槳趁潮平,載取江雲歸去。」皆令人尋味不盡。

○湘雲詞凄警

湘雲詞,如「小雨啼花,深煙怨柳。」又,「金碗生苔,漆燈無焰。」又,「但山鬼吟秋,杜鵑啼雨。回首宮斜,白楊深夜語。」此類皆凄警特絕。

○湘雲倦尋芳

湘雲倦尋芳[過廢園見牡丹盛開有感]云:「絮迷蝶徑,苔上鶯簾,庭院愁滿。寂寞春光,還到玉闌干畔。怨綠空餘清露位,倦紅欲倩東風ネ。聽枝頭、有哀音凄楚,舊巢雙燕。漫佇立、瑤台路杳,月佩雲裳,已成消散。獨客天涯,心共粉香零亂。且盡花前今夕酒,洛陽春色匆匆換。待重來,怕只有、斷魂千片。」及時勿失,自是有心人語。

○湘雲西子妝

湘雲西子妝後半闋云:「佳期誤。落盡梅花,寂寞誰為主。玉琴彈破碧天寒,問東風、鶴歸何處。重尋舊址,漫贏得蒼煙冷語。黯銷魂,入夜啼鵑更苦。」清虛中亦復騷雅,湘雲所以為高。

○詞未易言精

其年、竹,才力雄矣,而意境未厚。位存、湘雲,韻味長矣,而氣魄不大。詞之為道,正未易言精也。

○汪對琴琵琶仙

汪對琴琵琶仙[金閶晚泊]一章,有議論,有感慨,有識力,淵淵作金石聲,可為春華閣詞壓卷。詞云:「斜日揚ぎ,堞樓下、一帶荒涼吳區。珠幌猶蔽何鄉,秋空片雲卷。風漸急、橫塘乍渡,便穿入、虎山西崦。野草低迷,寒鴉下上,渾是凄怨。看胥口波面靈旗,未輸爾、鴟夷五湖遠。無限亂山銜碧,閃煙檣斜展。排多少、荒台廢館。只望中破楚門鍵。料得遙夜鐘聲,夢回難遣。」

○吳竹嶼曇香閣詞

吳竹嶼曇香閣詞,如水木之清華,雲嵐之秀潤,高者亦湘雲流亞。

○竹嶼情詞婉轉

竹嶼詞,如「一點相思誰與寄,羅襟留得東風淚」。逼近小山。又賣花聲云:「楊柳小灣頭。煙水悠悠。歸心空望白蘋洲。只有春江知我意,依舊東流。」N表詞宛轉,不求高而自合於古。

○竹嶼祝英台近

竹嶼祝英台近[和王述庵蘋花水閣聽雨憶山中舊遊]云:「石玲瓏,花を匝。池館翠陰密,蘋末風來,雨意正蕭瑟。」起數語淡淡布置,點綴入妙。下云:「夢裡寒山,跳珠濺千尺。」亦甚超遠。

○竹嶼詞風流婉雅

風流婉雅,是竹嶼本色。吳中七子,璞函而外,固當首屈一指。

○蔣心餘詞不及迦陵板橋

蔣心餘詞,氣粗力弱,每有支撐不來處。匪獨不及迦陵,亦去板橋甚遠。

陳廷焯《白雨齋詞話》(下)

○銅弦詞中完善之作

銅弦詞,惟浮香舍小飲四章,廿八歲初度兩章,為全集完善之作。雖不免於叫囂,精神卻團聚,意境又極沉痛,可以步武板橋。如云:「越霰吳霜篷背飽,奈年來、王事都靡。藉竿木,尚能舞。」又,「十載中鉤吞不下,趁波濤、忍住喉間鯁。嘔不出、漸成癭。」激昂嗚咽,天地為之變色。

○趙璞函詞艷

趙璞函詞,措語至,用筆清虛,規模亦甚宏遠,可與竹、樊榭並驅爭先。璞函詞,艷是其本色。然能規無古人,不離分寸。故雅而不晦,麗而有則。視國初名家,正不多讓。

○璞函台城路

璞函台城路[張麗華詞]云:「璧樹飛蟬,裳化蝶,欲問故宮無路。殘鍾幾度。只遺曲猶傳,隔江商安。回首雷塘,暮鴉啼更苦。」音調凄惋,措詞大雅,所謂麗而有則。又,桃葉渡云:[前調]「烏衣巷口斜陽冷,尋常更無飛燕。」又云:「明月多情,素光猶似照團扇。」淡淡著筆,情味自饒。[此詞後半闋牽入邪思,不免佻薄。]又詠蘆花云:[凄涼犯]「西風乍卷。便鷗鷺飛來不見。」又云:「幾度思持贈,回首天涯,白雲空翦。」又秋柳云:[台城路]「長亭古道。莫更問當時,燕昏鶯曉。」又秋草云:[前調]「不見王孫,夕陽空記舊行跡。」又云:「塞北秋深,江南日暮,一帶傷心寒碧。憑高望極。又斷雨零隔。幾重遮隔。獨立蒼茫,舊袍青淚涇。」均於凄感中見筆力。規模南宋,似又勝於張仲舉。

○璞函河傳似五代人手筆

璞函河傳云:「東風日暮雨瀟瀟。魂銷。人歸紅板橋。」又云:「酒初醒。夢將成。愁聽。紗窗啼嘵鶯。」凄秀之詞,味亦深永,似五代人手筆。

○璞函與竹各有千古

璞函艷詞,情最深,味最濃,筆力卻絕遒。與竹分道揚鑣,各有千古。

○竹璞函兩家艷詞有別

艷詞至竹,仙骨珊珊,正如姑射神人,無一點人間煙火氣。璞函則如麗娟、玉環一流人物,偶墮人間,亦非凡艷。此兩家艷詞之別也。

○璞函筆致迥與人殊

璞函憶少年云:「重尋已無路,吠雲中仙犬。」又云:「幾點春山橫遠岸,也難比、翠眉痕淺。東風落紅豆,悵相思空遍。」仙乎仙乎,絕非凡艷。又霓裳中序第一云:「憑高望極。但暮雲芳草凝碧。人何處,瑤華信杳,迢遞亂山驛。」又云:「越羅紅淚拭,道別後、休思此夕。今應是、梨花門掩,燕子伴岑寂。」思深意苦,筆致迥與人殊。

○璞函綺羅香

贈妓之詞,亦以雅為貴。余最愛璞函綺羅香云:「渾已換、款柳心情,猶未減、咒桃眉嫵。」又云:「選婿窗邊,可憶斷魂柔路。縱尊前、不鼓琵琶,算青衫、也無干處。」淋漓曲折,一往情深。較古人贈妓之作,高出數倍。

○璞函祝英台近八章

璞函祝英台近八章,遣詞閑雅,用筆沉至。艷詞中運以絕大筆力,真千年絕調也。竹洞仙歌后,又辟一境矣。

○毗陵二張

璞函而後,作者日盛,而愈趨愈下。芝田[朱澤生]、晴波[鄭]、蠡槎[林蕃鍾]、漁[沈起鳳]間有可觀,余則競尚新聲,務窮纖巧,幾忘卻此中甘苦。惟毗陵二張,溯厥本源,獨求風騷門徑,不必學南宋,而意境自合。詞之不滅者,二張力也。

○漁詞逼近五代

漁鬲溪梅令云:「小山下水溶溶。記相逢。欲采蘋花,可惜過東風。午橋煙雨濃。不如歸去、夢簾櫳。小樓東。留得欄杆,一半月明中。夜涼花影重。」此詞絕婉麗,得南唐二主之遺。又謁金門云:「夢裡玉人樓遠近,燕歸花氣冷。」亦逼近五代,不襲南宋人陳跡。

○蠡槎玉樓春

蠡槎玉樓春云:「今宵有酒為君斟,明日畫橋春共遠。」語婉情深,令人心醉。若酣酣子之「雲破窮陰纖月逗,會須重醉當壚酒。」[調蝶戀花秋日湖上作。[則一片傷心,溢於言外矣。[西冷酒民有酣酣詞鈔一卷。]

○黃仲則竹眠詞淺俗

黃仲則竹眠詞,鄙俚淺俗不類其詩。詞選附錄一首,尚見作意。余無足觀矣。

○張皋文詞選

張皋文詞選一編,掃靡曼之浮音,接風騷之真脈。附錄一卷,簡擇尤精。洵有如鄭掄無所云,後之選者,必不遺此數章。具冠古之識者,亦何嫌自負哉。

○張皋文水調歌頭五章

皋文水調歌頭五章,既沉鬱,又疏快,最是高境。陳、朱雖工詞,究曾到此地步否,不得以其非專門名家少之。如首章云:「難道春花開落,又是春風來去,便了卻韶華。花外春來路,芳草不曾遮。」次章云:「招手海邊鷗鳥,看我胸中雲夢,蒂芥近如何。夢越等閑耳,肝膽有風波。」三章云:「珠簾卷春曉,蝴蝶忽飛來。遊絲飛絮無緒,亂點碧雲釵。腸斷江南春思,黏著天涯殘夢,有首重回。銀蒜且深押,疏影任徘徊。羅帷卷,明月入,似人開。一尊屬月起舞,流影入誰懷。迎得一鉤月到,送得三更月去,鶯燕不相猜。但莫憑闌久,風露涇蒼苔。」四章云:「今日非昨日,明日復何如。來真悔何事,不讀十年書。為問東風吹老,幾度楓江蘭徑,千里轉平蕪。寂寞斜陽外,渺渺正愁余。千古意,君知否,只斯須。名山料理身後,也算古人愚。一夜庭前綠遍,三月雨中紅透,天地入吾廬。容易眾芳歇,莫聽子規呼。」五章云:「長白木柄,破一庭寒。三枝兩枝生綠,位置小窗前。要使花顏四面,和著草心千朵,向我十分妍。何必蘭與菊,生意總欣然。曉來風,夜來雨,晚來煙。是他釀就春色,又斷送流年。便欲誅茆江上,只怕空林衰草,憔悴不堪憐。歌罷且更酌,與子繞花間。」熱腸郁思,若斷仍連,全自風騷變出。

○張翰風詞真皋文伯仲

張翰風詞,飛行絕跡,不逮皋文,而宛轉纏綿處,時復過之,真皋文伯仲也。余最愛其菩薩蠻云:「橫塘日日風吹雨。隔簾卻望江南路。蝴蝶慣輕盈。風前魂屢驚。闌幹人似玉。黛影分窗綠。斜日照屏山。相思羅袖寒。」真不減飛卿語。又「碧藕折蓮絲,夢輕君未知」,亦極凄麗。

○詞賴二張以存

萬事萬理,有盛必有衰。而於極衰之時,又必有一二人焉,扶持之使不滅。詞盛於宋,亡於明。國初諸老,具復古之才,惜於本原所在,未能窮究。乾嘉以還,日就衰靡,安所底止。二張出而溯其源流,辨別真偽。至蒿庵而規模大定,而詞賴以存矣。盛衰之感,殊系人思,獨詞也乎哉。

○左仲甫詞

左仲甫詞,逸情雲上,愈唱愈高。如南浦[夜尋琵琶亭]云:「何處離聲颳起,撥琵琶千載剩空亭。是江湖倦客,飄零商婦,於此盪精靈。」下云:「我是無家張儉,萬里走江城。一例蒼茫弔古,向荻花楓葉又傷心。只琵琶響斷,魚龍寂寞不曾醒。」又極跳蕩。又浪淘沙[里花片投涪江歌以送之。]下半闋云:「鄉夢不曾休。惹甚閑愁。忠州過了又涪州。擲與巴江流到海,切莫回頭。」精警奇肆,言外有無窮幽怨。

○惲子居阮郎歸六首

惲子居阮郎歸[畫蝴蝶]六首,俱見新意。余尤愛其次章云:「少年白騎放驕憨。踏青三月三。歸來未到捉紅蠶。化蛾真不甘。江橘葉,一分含。那防仙嫗探。雙雙鳳子出花龕。蠶兒風太酣。」哀感頑艷,古今絕唱。又三章云:「輕須薄翼不禁風。教花扶著儂。一枝又逐月痕空。都來幾日中。曾有伴,去無蹤。闌前種豆紅。蜜官隊里且從容。問心同不同。」情深意遠,不襲溫、韋、姜、史之貌,而與之化矣。

○李申耆菩薩蠻

李申耆菩薩蠻云:「復袖錦鴛鴦。經年綉一雙。」即屈子好修以為常意。又,「不為見時難。忍扶羅袖看。」何其凄怨。又,「花氣泛紅螺。橫飛出繭蛾。」冷艷幽香,奇情異采。又,「不覺月痕西。下簾霜滿衣。」傷所遇之不偶也。此類真可繼武飛卿。

○金應成賀新涼

金應成賀新涼[詠螢]云:「風雨黃昏庭院黑。照沉沉、ア夢渾無跡。」下闋云:「景華宮裡音塵絕。悵秋風、洛陽古樹,青堆血。白鳥如雷羞難盡,慘慘陰陵妖碧。又恐到、清霜時節。小扇輕羅無人惜。更銀屏、翠幕深深隔。笑熠,近牆隙。」寄託甚深,漢苑票苔而後,又成絕響矣。

○金朗甫詞

金朗甫學於皋文,詞選附錄七首,意遠態濃,婉而多諷。相見歡三章,尤為絕唱。

○鄭掄元詞

鄭掄元字橋詞,思深意苦,深得中仙之妙。如綠意[殘荷]云:「眼底紅芳嫁盡,但枯葦歷亂,堪訴愁苦。卷向薰風,坼向西風,消受斜陽無數。曉來清露憐儂甚,正無奈盤心非故。只看他鉛淚難收,灑向一池煙雨。」直是碧山化境。得之於詞學衰微之候,益令我嗟嘆不已。

○掄元高陽台

掄元高陽台[柳]云:「平蕪一片斜陽影,問韶光何處勾留。」下云:「儂心化作天涯絮,怕重來、錯認簾鉤。便拌他、過了殘春,又是殘秋。」又前調[秋海棠]云:「江南昨夜霜華滿,算蕭蕭蘭徑,都付芳塵。倚盡雕闌,殷勤誰伴黃昏。斷腸剩得娉婷影,斂嬌紅、欲上羅裙。」又甘州云:「悵夫容已老,西風不管,獨自沉吟。可惜斷紅雙臉,只是淚痕深。」下云:「看亭皋落葉,片片是秋心。怕天涯幾經搖落,向雪關風渡更難禁。」哀怨纏綿,碧山之深厚,玉田之清雅,兩得之矣。

○吳人詞清和雅正

吳人古詩駢文,皆未臻高境,轉不若試帖律賦之工。惟詞則清和雅正,秀色有餘,出古詩駢文之右。

○人詞可亞於樊榭

詞欲雅而正,故國初自秀水後,大半效法南宋,而得其形似。人先生天生一枝大雅之筆,益以才藻,合者可亞於樊榭,微嫌才氣稍遜。

○人月華清

人詞,如月華清後半云:「不怨美人遲暮,怨水遠山遙,夢來都阻。翠被香消,莫話青鴛前度。剩醉魂、一片迷離,繞不了、天涯紅樹。誰語,正高樓橫笛,數聲清苦。」此類亦居然草窗矣。

○金匱二楊

金匱二楊[蓉裳荔裳]工為綺語,高者亦不過吳{艹園}次、徐電發之嚴,不足語於大雅。

○楊伯夔與郭祥伯詞

楊伯夔當時盛負詞名,與吳江郭祥伯仿表聖詩品例,撰詞品二十四則,傳播藝林。然兩君於詞,皆屬最下乘。匪獨不及陳、朱,亦去董文友、王小山遠甚。而世顧津津稱之,何也。

○頻伽詞尤多惡劣語

頻伽詞尤多惡劣語,如「小桃如綺。命短東風裡」。又,「昔日結如心,今日心如結。心裡重重疊疊愁,愁里山重疊。」又,「那家那家在天涯。雨又斜。雲又遮。聽也聽也,聽不到一曲琵琶。」又,「丁字簾前,有個丁娘凄斷」之類,似又出二楊之下。

○頻伽艷體

頻伽艷體,惟憶少年結句云:「當時已依約,況夢中尋路。」頗似竹手筆,集中不可多得。又好事近云:「猶認墮釵聲響,卻梧桐葉落。」措詞甚雅,亦頻伽詞中罕見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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