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初升：我們的祖母露西
1972年3月2日，先驅者10號 —— 一架美國NASA製作的飛行器，離開地球飛入太空。這是人類發射的第一個將離開太陽系的物體。
先驅者10號上，嵌了一塊22.9厘米寬的鍍金鋁板。這塊板上，刻畫了宇宙最普遍的元素氫原子的超精躍遷。板上還刻畫了太陽相對於銀河系中心及14顆脈衝星的位置，以及地球在太陽系的位置。
如果發現這塊板的星際智慧體足夠聰明，他們能根據上面的信息按圖索驥，找到銀河系的太陽系，找到地球。
如果星際智慧體願意穿越很多光年來拜訪地球，大概不是因為他們感興趣氫原子和星系和脈衝星，這些在他們所在的宇宙一隅也能看到；他們最感興趣的，應該是鋁板上刻畫的﹑他們沒有見過的物體。
鋁板上最大的篇幅，刻畫著兩個物體：一個男人，一個女人 —— 就是我們所謂的智人（拉丁文：Homo sapiens）。
先驅者10號離開地球的時候，智人已經存在了20萬年；而他們的先輩 「人族」 （Hominini），已經存在了600萬年；他們的家園地球和太陽系已經存在了50億年，而我們和外星人共同的家園宇宙，已經存在了138億年。
我們的祖母露西
東非的埃薩俄比亞高原之東，紅海之西，有一片低地 —— 阿法爾三角地。 這片酷熱﹑乾旱﹑貧瘠﹑卻美麗得驚人的三角地，是地球上一個非常﹑非常重要的地方。
它是非洲﹑阿拉伯和印度三大板塊相遇的地方。它還是，人類的搖籃。
阿法三角地的運鹽隊
1972年，法國地質學家莫里斯 · 塔伊布，在阿法爾三角洲發現了蘊藏著豐富的古化石的哈達爾地層，他隨即邀請法國﹑英國和美國的科學家到這裡共同考察。
1974年11月24日上午，考察隊的美國人類學家唐納德 · 約翰森 （Donald Johanson），在一個挖掘地，發現了一些骨化石。下午，考查隊全體隊員一起到那裡發掘採集。三周之內，他們採集了所有能找到的骨化石； 那天晚上，考差隊員們在營地歡慶他們的發現，錄音機里反覆播放著當時流行的披頭士歌曲《天上戴鑽石的露西》，所以考察隊員們，把他們發現的骨骼叫做 「露西 「。
和考察隊員門猜想的一樣，露西是一位女性。但考察隊員們當時沒有想到，露西的發現，對人類了解自己的歷史，有多麼巨大的影響。
露西骨化石
露西生活在320萬年前。她的發現，為人類了解自己的歷史，帶來了里程碑式的突破。在其後很長一段時間，這位遠古時代的女性，被想像為人類共同的祖母。
露西不是智人，她的腦腔容量只有現代人的三分之一。
使我們認定露西是我們的祖先而不是一個平凡的猿類的，是露西的直立行走 —— 她的腰曲﹑骨盆﹑腿骨和足弓都顯示，她已經習慣了直立行走。
露西應該沒有﹑今天的我們那種智人式的聰明，但是她也許有著﹑比今天的我們更大的勇氣：她放棄了樹上的生活，站起來用雙腳，走向也許危險的﹑充滿未知的土地。
如果我們的先輩沒有露西的勇氣，我們至今還坐在非洲樹端啃食野果；我們永遠不會知道陽光下的麥田是多麼美麗，永遠不會知道南極是多麼寒冷，永遠不會唱歌和寫詩和飛上天空，也永遠不會把自己的形象刻在金屬板上﹑希冀與太陽系外的朋友相遇。
所以我們所有的人類，都應該把這位勇敢的露西，叫做祖母。
後來的一些發現和研究表明，人族的歷史，可能比320萬年更長。以色列歷史學家赫拉利 （Yuval Noah Harari）在《人類簡史》中說：「大約六百萬年前，一個雌性猿生了兩個女兒：一個女兒是今天黑猩猩的祖先；另一個女兒，是我們所有人的祖母。「
從露西時代到今天，地球發生了很大變化：板塊慢慢地漂移，冰川來了又去。而地球上變化最大的，是露西的兒女們：露西的兒女們在本質上很像露西 —— 我們和即使黑猩猩，都有著98.8%的共同基因。然而百萬年的滄桑，使她的兒女們在生活方式上不再像露西 —— 他們覓食﹑繁殖﹑和互動的方式，與露西的迥然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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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西走下了樹以後，而她的兒女走得更遠﹑越走越遠，因為他們學會了在他們祖母無法生活的地方生存。他們學會了用火，火幫助他們驅逐寒冷和黑暗。他們先是用石頭﹑後來用金屬製造武器和工具，所以他們比露西更成功地狩獵和採集和互殺。他們觀察到了種子生長，所以學會了耕種，從此有收穫的糧食幫他們度過冬天。他們發明了語言，交流使羸弱的個體變成一群，而這一群終於比地球上任何野獸都強大。他們還創造了文字，語言和文字使得老祖父老祖母死去的時候，他們的知識不隨之而去，從此知識積累再積累；後來有一些知識成了部落共同的知識，再後來有一些部落的知識成了人類共同的知識。
露西的兒女們，從採集動物變成農業動物，從農業動物變成文明動物，從文明動物變成工業動物，然後又變成後工業動物，就是今天地球上的我們。
然而從採集變為農業讓人類飽受幸苦。《聖經》中上帝對吃禁果的亞當生氣時，這樣詛咒他：「你必終身勞苦，才能從地里得吃的 … … 你必汗流滿面才得糊口，直到你歸了土。」
後來的工業革命，使我們中的大半不必再在田野中勞作；再後來的技術革命，使我們中的許多不必再汗流滿面地在車間辛苦；但人類的詛咒是否就此解除？從在非洲原野上行走的露西，到今天坐在電腦前買賣股票的後工業動物，我們得到了什麼？失去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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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西的兒女，也像她一樣會不由自主地愛。露西的女兒，她女兒的女兒，像露西一樣愛自己的孩子——母性的愛在幾百萬年沒有太大差別。母愛遠遠不是人類的的獨創。
我們人類發明的：是另外一種特殊的情感。
在露西時代，露西和她的姐妹們沒有男性伴侶, 她們不需要。她們自己養兒育女，是真正獨立的女性。她們這樣獨立了很多代。但是進化使人類嬰兒的頭顱越來越大，懷孕和生產越來越艱難；進化使人類越來越聰明，但也使人類的嬰兒比猿類的嬰兒更軟弱無助，需要更多的照顧與撫愛。終於有一天，女人發現她需要一個幫手，這個幫手就是：她腹中孩子的父親。
像《聖經》中上帝對夏娃說的一樣：「我必多多加增你懷胎的苦楚，你生產兒女必多受苦楚。你必戀慕你丈夫，你丈夫必管轄你。」
當然事實上一切比這複雜·。但不管怎樣，歷史上或今天，人類的主流都是經年不散的一夫一妻。人類自從從猿進化到人，男女相悅就不再是春天短暫的遊戲。遠古時花開一季的結合，我們執意將它一延再延：走過夏天，走過秋冬，走過歲歲年年。
但是我們是否真的忘記了遠古時本能的﹑瞬時的熱情？
只有3%的哺乳動物是單配偶，包括某些猿類，例如長臂猿；而多數猿類，像大猩猩和黑猩猩，不是一夫多妻就是濫交。單偶和多偶的猿類，在解剖學上有明顯的區別；而從解剖學角度看人類，我們介於單偶和多偶之間。
單偶也許更是社會行為，而我們內心深處，可能一直流動著露西式的激情。
從古至今，濫情和覬覦他人妻女幾乎一直被認作人類男性的本能，但女性呢？是否天性從一而終？
1940年，美國一位遺傳病的專家，到一個富裕的﹑居民多屬中上層的區域的婦產醫院，採集了1000個新生嬰兒和他們父母的血液標本；為了研究某些血液遺傳病。但是在研究過程中，專家遇到一件極其意外的發現：至少有10%的嬰兒，不是嬰兒 「父親 「的孩子。
幾乎每個人都渴望一個遮風擋雨的家﹑一個不離不棄的伴侶；但是在內心深處，我們也嚮往著激情似火的衝動﹑和驚心動魄的遊戲。文學上最凄美的愛情故事﹑和日常生活中最庸俗的夫妻糾紛，也許多少都是人類兩種不同慾望的爭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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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露西不太一樣，她的兒女們，不知從什麼時候起，變成這個星球上最殘忍的動物。
人類有記載的三千多年，只有268年沒有記載戰爭。當然，人類的暴力，遠遠不止三千年。
我們智人最近的近親是尼安德特人，他們和我們一樣是直立人，可以說都是露西的兒女。尼安德特人50萬年前就來到了歐洲，那時智人還沒有在非洲誕生。尼安德特人在歐洲獨領風騷了多年，直到七萬年前，智人從非洲陸續移民到歐洲。尼安德特人和智人在歐洲毗鄰而居了一些時候，然後尼安德特人漸漸減少，直到3萬年前最後消失。對於尼安德特人的滅絕有各種假說，其中信眾最多的是：我們智人對尼安德特人進行了種族滅絕。
我們是否對尼安德特人施暴無從考證，但我們祖先的暴力，的確有據可查。2016年一月，美國《自然》雜誌上，登載了肯亞的圖爾卡納湖畔一個觸目驚心的考古發現：人們發現了27具一萬年前左右的人類化石遺骨，有男有女，還有六個孩子。27具遺骨中有10具，有殘酷的暴力痕迹：打裂的頭骨﹑折斷的手﹑擊碎膝蓋和肋骨。其中4個人在死前被綁縛起來，包括一個懷孕晚期的婦女。
圖爾卡納湖的發現作為研究成果使人興奮，作為人類歷史卻讓人沮喪。不過哈佛一位人類學教授提醒人們：「黑猩猩也很暴力。「 而劍橋一位教授說：」 我們也不應該忘記，在動物世界中獨一無二的人類，也有超凡的利他主義﹑慈悲和關愛的行為。顯然，暴力和友愛，都是我們本性的一部分。」
是的，我們是暴力動物，但也是互助動物。今天的人類最驕傲的，是他們威武的機器和先進的技術，因為機器和技術給他們帶來了豐富的物質和舒適的生活。但是我們必須知道，稍複雜的工具和技術在人類最近幾千年才出現，而在此之前漫漫的幾十萬年里，弱小的人類之所以能夠生存，原因大概不是工具和技術，也許是：合作和互助。
19世紀，英國傳教士喬治﹒特納到太平洋薩摩亞島上傳教，傳教士有一次告訴當地人：在英國倫敦，有不少無家可歸的窮人。土人們聽了非常吃驚，百思不得其解： 「怎麼可能？沒有吃的？沒有房子住？他的朋友們呢？他的朋友也都沒有吃的﹑沒有地方住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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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和我們的祖母露西，有太多的相似與太多的不似。今天的我們比起露西：更殘暴也更友愛，更冷漠也更溫情，更愚昧也更智慧。
歷史學家威爾 ﹒杜朗 （Will Durant）說：「人類的歷史是一條河流。河裡滿是濃腥的血，那是因為人們在殺戮﹑掠搶﹑爭鬥。然而在少有人注意的河岸，人們在造房子﹑做愛﹑養孩子﹑唱歌﹑寫詩﹑雕塑。 文明的故事，是河岸上發生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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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發現露西化石的考察隊中，有英國考古和人類學家瑪麗﹒李奇 （Marie Leakey）。 當時，她的丈夫路易斯﹒李奇 （Marie Leakey）已經過世。夫妻二人1960年在非洲發現了人類頭蓋骨，最早揭示了人類起源於非洲。
李奇夫婦的遺產，除了在考古學上的發現，還有對非洲動物保護和研究的支持。在李奇夫婦的幫助和鼓舞下到非洲長期研究的有幾個著名科學家，包括今天家喻戶曉的珍 · 古道爾。古道爾23歲來到非洲，26歲開始從事人類近親黑猩猩的研究。古道爾發現，黑猩猩們像人類一樣富於感情：母親溺愛孩子，成年的朋友互相擁抱；而且黑猩猩比我們想像的聰明，他們會製造原始的工具。
但是，古道爾也發現，黑猩猩不是我們以前想像的溫馴的食草動物。他們獵取小動物，而且和人類一樣地﹑殘殺同類。
所有這些發現，只有使古道爾和黑猩猩更貼近。現在83歲的古道爾，仍然不倦地為保護黑猩猩﹑所有的動物和全球環境而奔走努力。
所有的動物學家，在深入了解動物之後，一般都會對人類有更深的情感 —— 因為我們自始自終都是動物家庭中的一員。同樣，所有的人類學家﹑考古學家﹑歷史學家，他們在懂得了人類從前的故事之後，幾乎無一例外地更加懂得﹑熱愛和願意服務今天的人類。像古道爾所說的：
「我們只有懂得，才會在意；只有在意，才會伸手援助；只有伸手援助，我們才能得救。「
「子皮讀史」 系列不是學術研究 —— 雖然我會努力選用可靠的資料，它講述世界歷史上一些故事，它講述人的故事。我們需要懂得過去，才能懂得今天。物換星移，世界上唯一永恆的主題是「人性」 或者叫 「人」 （humanity): 它是我們所有探索和發展的動力，所有哲學和文藝的源泉，所有和平和繁榮的根基。歡迎關注！
【作者簡介】子皮，畢業於北大物理系，巴黎大學博士。現居美國從事量化金融工作。近年謀生之餘，有時寫字。作品發表於電子平台及《青年作家》,《文綜》和《僑報》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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