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大貓的愛情
文/風蕭藍黛
1
起初大貓不喜歡城市，他到城市打工的唯一目標就是掙錢回家蓋房子。
他經常一個人去餐館吃飯，起身去打了碗湯回來，還沒吃完的餐盤就被收掉了，他還沒飽。
太沒有人情味了。
為了避免這種情況，後來有一次他上衛生間把外衣脫了放座位上，等他回來時，餐盤和外衣都不見了。
他沮喪得要命，走出餐館的時候一個姑娘追上來，把外衣遞給了他。
姑娘皮膚有些黑，但五官很秀氣，大貓對她千恩萬謝，她擺擺手說不客氣。
打那以後大貓每天下班都固定在這吃飯，這個餐館有足夠多的理由留住他，譬如：菜量足，飯任添，贈送湯和鹹菜，那個姑娘笑起來很好看。
她叫秀秀，同樣是農村來的女孩。起初大貓覺得自己是個打工仔，沒房沒車挺自卑，後來知道她來自農村，便有了追求她的勇氣。
「秀秀，添點飯唄。」
「秀秀，再給點鹹菜。」
大貓嘻嘻哈哈地跟她鬧，秀秀總是笑眯眯的，從廚房裡跑出來給他添飯，老闆大著嗓門喊她：「趕快來上菜！」
秀秀朝他吐吐舌頭，像一隻兔子一樣跑進去。
這真是一個可愛的女孩子，大貓覺得，她應該是對他有意思的。
他開始追求她。
沒什麼好方法，形式也比較老土，大冷天的站在餐館門外的路燈下等她，任憑寒風穿透身體，冷得直跺腳。
秀秀出來了，大貓走上前搭訕：「秀秀，今天降溫了，冷不？」
「不冷。」
按照大貓的邏輯，一般女孩子都會回答：「冷啊。」或者「有點冷。」
他就可以順勢把外衣脫下來給她披上。這大多是一段感情的開始。
結果秀秀說：「不冷。」就急匆匆跑去趕公交車。
大貓呵呵笑，撓撓頭走了。
第二天，大貓依舊在門口等她，秀秀出來的時候，一個男人搶先一步竄上前說：「秀秀，今天好冷啊。」
秀秀說：「是啊，好冷啊。」
然後那個男人就把外衣脫下來給她披上。那個動作跟大貓想像的一模一樣，他獃獃地看著他們一起穿過馬路，秀秀的臉紅撲撲的，看那男人的眼神像閃耀的星辰，有光亮。
其實今天升溫了，根本不太冷。大貓這才知道，當女孩子撒謊的時候，大多是因為愛情。
2
大貓失戀了。
那個男人經常來接秀秀，兩個人有說有笑的，大貓遠遠跟著，跟著跟著就覺得沒意思了。
但大貓還是常去那個餐館吃飯，一邊吃一邊看秀秀。
她像一陣香風，在餐廳里穿來穿去，她躲在櫃檯下塗指甲油，她斜眼看人的時候眼白特別白，她噘嘴的時候像一隻可愛的小豬。大貓覺得自己像站在沼澤里，心甘情願地往下陷。
後來機會終於來了。
秀秀在那個春天的黃昏哭得聲嘶力竭，那個男人甩開她走了，鑽進一輛寶馬，她撲上去拽車門，怎麼都拽不開。
車子無情地駛出去，像一匹永遠無法馴服的馬。
秀秀跌坐在路邊，似一片顫抖的樹葉。
大貓上前扶她，她不起來，整個人像沙袋，連靈魂都在往下墜。
大貓心疼地表白：「秀秀，他不要你我要你啊。」
3
秀秀和大貓在一起了。
大貓一點也不介意自己是備胎，他感謝那個男人的薄情寡義。
他更努力地賺錢，他干裝修活，以前到點就收工，現在刮完粉瓷還做泥工，做到天黑才回來，然後坐公交車去看秀秀。
大貓對秀秀很好。他的情意雖不華麗，但就像金桂飄散著淡淡的香氣，持續的少量的給予也能讓人沉淪。
月底拿了工錢，他就給秀秀買東西。他喜歡看她盈盈地笑，像一朵小花，笑的時候打開了花瓣，搖搖曳曳。
為了省錢，一個月後他們重新租了房子，他高興地把秀秀的東西一樣一樣搬進屋子裡，倒飭成一個家的樣子。
他對秀秀說：「我經濟再不富裕，也要盡全力對你好。」
秀秀的心就像冰淇淋一樣化了，她說你介意嗎？大貓說我愛你。
新生活就此拉開了序幕，小情侶甜得發膩，早上能從家裡一直粘乎到公交車站，秀秀坐28路去餐館，大貓坐11路去裝修工地。
晚上秀秀的餐館是包晚飯的，她到家就給大貓做飯，一個人在小廚房裡倒騰，然後笑眯眯地看著大貓回來後吃得狼吞虎咽。屋子裡瀰漫著油煙味，生活雖卑微辛苦，卻也搭建了一個幸福的小天地。
人生不需要大富大貴，大貓把掙的錢都交給秀秀，說攢夠二十萬就回村蓋房子，裝修成自己喜歡的樣子，安身立命，結婚生子。
秀秀說：「跟誰結跟誰生？」
大貓說：「跟世界上最美的女人。」
秀秀就笑得不行，捶大貓的胸。
那時的大貓覺得很滿足，那時的時光就像一床暖和的厚棉被，把他們的愛情蓋得好好的。
4
這天大貓回來覺得有點異常。
秀秀沒做飯，燈也沒開，一個人坐在漆黑的屋子裡發獃，臉上掛著兩行淚。
大貓嚇了一跳，問：「餐館倒閉了？」
秀秀搖頭。
「錢包丟了？」
秀秀還搖頭。
大貓放下心來，撫著她的背笑：「那還有啥可哭的，其它對咱都是小事。」
秀秀哽咽出聲：「我懷孕了。他的。」
大貓被噎得說不出話來，他摟著她的手鬆了松，又驚覺這樣的反應對秀秀是傷害，他復又摟緊她，但手在微微顫抖。
他們在一起兩個多月，那個男人像遠飛的蒲公英，卻留下了一粒種子。
生澀的秀秀手足無措，例假好久沒來，真是笨得可以。
胎心已經很強勁了。
再強也只能打掉啊。難不成生下來？
可大貓沒權決定這個孩子的去留，他搓著手在屋子裡踱來踱去，打掉這兩個字沒法說出口。
秀秀哭夠了，說：「大貓，你陪我去醫院吧。」
大貓沒有當過爸爸，但他懷著複雜的心情陪秀秀經歷了這次流產。他聽見她的叫聲，凄厲得像春季深夜的貓叫。他就特別恨自己，也恨那個男人。
秀秀在家養了半個月才恢復元氣。大貓給她買了很多補品，大晚上回家來燉給她吃，大貓撥著她的頭髮說：「沒事，我們還年輕，一切都可以從頭開始。」
秀秀的淚掉在湯里，她懊悔為什麼先遇到的不是大貓呢？她曾以為那段愛情可以給予她堅實的依靠和溫暖，可這些現在來自於大貓這裡。那段失敗的戀愛，使她現在的戀愛有了那麼些不完美，像一匹絲綢上沾染了黑垢。
5
生活又恢復了平靜。
兩個人齊心協力地掙錢，成為對未來生活共同的期待。
大貓人勤快不怕臟累，活計做得又好，給每戶人家裝修都做得很滿意，請他出工的工頭就有好幾個，活多得接不過來，工價也上漲。他帶了一個學徒小段，師傅長師傅短地跟在身後，大貓干起活來更帶勁了，交給秀秀存的錢也越來越多。
兩年後，他們省吃儉用存了十五萬。
真是一筆巨款啊，秀秀看著存摺笑得呵呵呵，然後給大貓夾菜，多吃點多吃點，咱們家的頂樑柱，最辛苦！
大貓喝酒吃菜，醉意酣然地看著秀秀，他摸摸她的臉頰：「年底就跟我回村，蓋個最漂亮的房子好不好？」
「好好，怎麼都好。」秀秀笑，抓緊他的手，一切都在朝美好生活進發，這真令人感慨。
可下半年還是發生了不如意的事情。
大貓接了一個裝修的活，活干到一半的時候見到了男主人，就是拋棄秀秀的那個男人，而女主人是一個看起來像大學生的年輕女孩子。
女孩子很難侍候，經常去指指點點，這裡要重新拆，那裡重新做，一不高興就噘著嘴在那打電話嘰嘰呱呱地跟男主人控訴。
當年的事情大貓還窩著火，他便在裝修時弄了很多漏洞，現在看不出來，等住上一段時間才會慢慢凸顯。
那天活做到很晚，男主人跟工頭溝通完細節叫上大貓和徒弟一起去吃飯。
小區外面的館子里，大貓咬牙切齒地悶頭喝酒。男主人和工頭聊天聊地，酒過三巡，開始聊女人。
工頭稱他王總，說：「真是好福氣，媳婦這麼年輕漂亮。」
王總笑：「這個小妞真煩哪，要不是看在她懷了我的孩子，我哪有耐心這麼侍候。」
「喲，恭喜恭喜呀。明年喬遷，又喜得貴子，真是羨慕啊！」工頭可勁獻殷勤。
大貓從鼻孔里哼哼了兩聲，又聽王總在工頭耳邊說：「這不是我老婆呢，我小蜜。噓~」
「哈哈哈，高！教教我唄！我家裡一個母夜叉都難侍候啊！」工頭操起酒杯跟王總碰得響脆。
王總說：「這算啥，女人嘛，隨便給點甜頭就暈暈乎乎的。不過也有拎不清的，幾年前我認識的一個在小餐館打工的女人，姿色不咋地，一談個戀愛上個床就生拉活扯地要嫁我，哎喲，什麼年代啊，合則聚不合則散嘛。所以千萬別粘上那種女人，拉個手就要海誓山盟的，誰受得了？」
大貓實在忍不住，站起來把酒杯咣當擲桌上，滿臉通紅地怒吼：「你個人渣！我不准你侮辱她！」
大家都懵了，工頭和小段把大貓摁在椅子上，喝醉了喝醉了吧，說啥都不知道呢。
小段送大貓回了家，大貓暈暈乎乎地還在不停地嚷嚷，夜色里他看見自己的影子縮成一團青灰色，可憐巴巴。
秀秀遞毛巾遞熱水忙亂了半晌，大貓吐得一塌糊塗。模糊中他不停地提及那戳心的舊事：秀兒啊，你個傻瓜啊，他是人渣你當初為啥看上他？秀兒啊，他有哪點好啊，嘴又臭臉又丑！他不就脫了件衣服，就.....就撩上你啦？他開的寶馬你坐過嗎？他是無情無義的畜生他玩你的你知道嗎？他陪你流產嗎？他有我愛你嗎？他有我對你付出的多嗎？。。。。。
秀秀手裡的熱毛巾漸漸涼下來，夜晚的檯燈赤白地照著大貓喝醉的臉，他的眼晴青腫，皮膚因喝酒而發紅，他的手長年接觸裝修材料變得粗糙龜裂，此刻正緊緊地攥著她的衣襟。
原來所謂的愛都講公平與對等，所謂的不介意只是把芥蒂像一枚晾乾的苦果偷偷藏於內心。原來他一直看不起她，他在她痛哭流涕的時候扶起她，他跟她說「我們還年輕，一切都可以從頭開始」，只不過是一句膚淺的安慰。看似豁達的大貓，溫柔的大貓，勤勞的大貓，在暗夜裡也會如鯁在喉般計較那些已逝的過去。
可她對這一切一無所知，她感動於他的包容與溫暖，像雨水浸透土地一樣一點一滴地愛上他。
那夜秀秀坐在床邊一動不動，一直到淺白的黎明撲上窗口，大貓睡得很沉，心無旁騖。他們好像突然走著走著就走到了盡頭，那麼，是時候離開了。
6
大貓一直睡到中午才醒過來。
秀秀已經不見了。
留了一張紙條，一張存摺，還有一雙新織好的毛線手套，灰藍色，耷拉著大而溫暖的手巴掌。
紙條上寫：大貓，我等不及你回家蓋房子啦，我要走了，你重新找一個女朋友吧。就此別過，珍重，祝幸福。
大貓瞪著眼睛把紙條都要看穿了，想破頭也不知道昨晚發生了什麼。
火燒火燎地跑去餐館，她喜歡去的公園，還有火車站、地鐵口，一無所獲，秀秀突然消失在大貓眼前，像一粒新鮮且厚重的灰塵。
不死心的大貓之後去了秀秀的老家，老人家守口如瓶，大貓拖著行李坐在堂屋中間求了好久，才得到了她的新地址，省外的一座小鎮。
找到她時她正在一個旅館登記房客，頭埋在吧台前，頭髮垂在耳朵邊，小鎮的風很清涼，她看到他很平靜，像暗自流動的湖水那樣波瀾不驚，然後便是冗長的沉默。
「我們在一起也不會幸福的，你心裡一直過不去。」
大貓不同意秀秀的定論，可再信誓旦旦的辯駁好像都無法切回從前，這個他一直深愛的乖巧的女人，何時變得如此堅硬偏執。
大貓苦苦哀求也無法挽回秀秀僵死的心，秀秀說：「我知道自己可以從頭開始，但不是和你。我得找一個沒有見過我過去的男人，我才能做一個全新的自己。」
風聲漸起，旅館門口的大樹直衝雲霄，幾隻飛鳥振翅抵達灰藍的天空。大貓重重嘆了一口氣，再伸出手去摸她的臉頰，卻看到心灰意冷的一雙眼睛。
那麼，只能說告別了。
大貓張張嘴，卻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他想摟住她訴說他心裡的疼痛與難過，他想告訴她他的誓言和感情全是真的，可腦子裡迅疾閃過的是她可憐巴巴地去拽那個男人的車門，是她尊嚴掃地地祈求一段感情，是她在手術室里疼痛的尖叫，像春季深夜野貓的哀鳴，百爪撓心。
這些撕心裂肺的事，她都沒有為他做過。平淡的相守，缺少了對感情的反覆印證。
當一個男人想全心全意呵護一個受傷的女人時，為什麼總要想起她為什麼受的傷？
大貓手足無措地站在小鎮的風聲之下，他只能把存摺里另一半的錢硬塞給秀秀，然後看著她的背影離他越來越遠。他們散若蒲公英，從此真的成了陌路之人，消失在彼此的未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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