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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家璧:老舍《四世同堂》的坎坷命運

從北京來的消息,早已知道老舍創作百萬字大長篇小說《四世同堂》已改編拍攝成二十八集電視連續劇,轟動了整個北京城。最近上海電視台也接著播放了,這幾天上海的街頭巷尾,公交車上,不論男女老少,一片關心和議論祁老人一家未來命運的聲音。這部由我國自製的連續劇,第一次把幾百萬上海觀眾的心弦扣動了。我每天晚上坐在電視機前,當熒屏上出現老舍和《四世同堂》六個題頭大字時,思續萬千,情不自禁。作者離開我們,已經整整十九年了。這部書的第一部原稿,我在重慶北碚從作者手中拿到,距今正好四十年。這部原來計劃分出六卷的大長篇,至今沒有出齊;作者寫的一百段手稿,最後十三段丟了。這部作品的出版過程,可稱命途多舛!看過電視劇的觀眾,對僅拍二十八集,每晚只放一集,都感到不過癮。現在電視劇結束了,許多人都想完整地知道故事的全過程,而一部真正的好的藝術作品是需要認真仔細地欣賞的,單看改編的電視劇是遠遠不夠的。所以我家書櫥里所藏各種新舊版本的書,這兩天一下子被親友們借閱一空。

現在,由我來談談這本原作所遭遇的坎坷命運。

良友圖書公司在上海遭日寇無理查封,被迫內遷,1944年底到了重慶,我把一家五口安頓在北碚友人家中。當時老舍就住在附近小山坡上一座破樓房裡,胡絜青同志已帶了三個兒女,歷盡艱辛,死裡逃生,安全到達北碚,全家團圓。我家兩個兒女,拜託老舍夫婦的幫忙,進入了他們三個孩子念書的第二附小。兩家人兩代人時有來往。老舍賣文為生,正如舒濟回憶父親所說:「我們姐弟十來歲時,從來不見他的笑容。」

胡絜青在淪陷時期的北平,為了謀生,當了四年多的中學教員,嘗夠了國亡家破的苦難,看到和聽到了許多親友和其他人遭災受辱的悲劇,以及日寇漢奸狐鬼橫行的慘事。她到北碚後,老朋友們都來看望他們一家人,並向她打聽淪陷後北平城裡的所見所聞和所感。這樣,幾個月里不斷地重複地向來訪者一遍又一遍的描繪講述,在旁坐著靜聽的老舍的頭腦里,結合他童年在北平小羊圈衚衕老家的生活經驗,逐漸地進行了一部大長篇的藝術構思。

1944年1月開始動筆,11月10日起,由陸晶清推薦給《掃蕩報》連載,至第二年9月刊完。我在北碚時就請求老舍給良友出版。因30年代老舍已把長篇《離婚》、短篇集《趕集》交我編入《良友文學叢書》中,在作者與編輯之間結下了最初的友誼,他未加思索就欣然答應了,但要我將來三部出齊了,印成一部有插圖的布面精裝本,我答應了,這本來就是良友出書的一個特色。

抗戰勝利,我把在重慶來不及付印的紙型帶回來了。可惜我為它工作了近二十年的良友圖書公司因故停業。幸得老舍先生的慷慨協助,我們兩人在1946年秋合辦晨光出版公司,由我主持,我便繼承了《良友文學叢書》的傳統,編了一套《晨光文學叢書》,用老舍的《惶惑》、《偷生》和巴金《寒夜》、《第四病室》四部長篇,作為對讀者的見面禮。前兩種就是《四世同堂》的第一二兩部,各有上下二冊,並把作者尚未寫成的第三部《饑荒》也列入預告書目中。四部長篇,得到作者同意,辦了合法手續後,都於1946年11月正式出版(《寒夜》略遲)。所以關心和研究老舍著作的人,過去都以為《四世同堂》是晨光出的初版本,連我自己都這樣說。最近無意中在一位老友處發現了《四世同堂》的真正的第一版,還是老舍簽名的精裝本,扉頁上面印著《良友文學叢書》新編第一種。這才使我想起1946年初,我回到上海,良友圖書公司股東內部發生糾紛,將有停業的可能。1月間,將《惶惑》上冊匆匆付印,僅印了數百冊。2月底,老舍和曹禺經過上海去美國,我在寓所設宴餞行。出席作陪者有許廣平、鄭振鐸、靳以、巴金、趙清閣、鳳子等,我就趕在這天之前,把剛剛出書不滿一月的樣書,裝出了幾冊精裝本送給老舍。記得當天飯後,老舍就在一本書上,簽名留念。此書至今保存完好,已成為最早最珍貴的簽名本子了。我對朋友開玩笑說:五十年後,此書可標價百萬元出售;這在國外是常有的事!

老舍對《四世同堂》如何寫法,心中早有個計劃。這在1945年寫的序文中就說了:「假若諸事都能照計而行,則此書的組織將是一百段。每段約有萬字,所以共百萬字。分三部,第一部容納三十四段,二部、三部各三十三段,共百段。本來無須分部,因為故事是緊緊相連的一串,而不是可以分成三個獨立單位的三部曲。不過為了發表與出書的便利,就不能不在適當地方畫上條紅線兒,以清眉目。因此也就勉強加上了三個副標題,曰《惶惑》、《偷生》、《饑荒》。將來全部寫完,印成藍帶布套的繡像本的時候,這三個副標題就會失蹤了的……」可見作者寫的是一部一氣呵成的大長篇,並非是三部曲。《惶惑》、《偷生》出版後,直到他回國以前寫給我的信中,我記得他屢次說起《饑荒》已寫成,即可寄滬付排。但確切情況如何,因老舍一生寫給我的二百多封來信,「文革」末期被人弄得不知去向,也無從查考了。他1949年10月13日回到北京後,住在北京飯店,我正在北京參加一次出版方面的會議。我去見他時,他就告訴我,要修改後再交給我出版,此後一直沒有下文。據老舍家屬說,他們曾看到過這部用鋼筆寫在好幾冊黑封面的洋紙本上的原稿,十年浩劫中全部被毀了。

但是這第三部《饑荒》,1950年時曾在上海商務印書館出版的《小說》月刊上連載過二十段,不幸到第八十七段後就中斷了。那麼,還有十三段為什麼不繼續發表呢?《小說》月刊原在香港出版,由茅盾、適夷等編輯,遷滬續出後,由周而復主編。我為了要了解這十三段小說中斷連載的原因,去年周而復同志因公來滬,住錦江飯店,我特為此事去看望他。他說:「第一期是我主編的,以後組織了編委會,靳以也在內,他還寫過一篇編後記,所以當時有人說這個月刊是一個半人合編的。至於老舍的《饑荒》沒有刊完,那是因為作者未把續稿寄來,後來用方紀寫的一部長篇代替了。」

我最近讀到老舍家屬寫的一篇跋文,他們分析研究的結果,認為:「已寫好的結尾,由於時代的劇變,由於新中國的成立,在發表的時候,使老舍為了難。」接著他們又把作者對《四世同堂》的砍尾巴與對《駱駝祥子》的砍尾巴作了比較的研究。我同意這一看法。因為正在同一時期,1950年5月,老舍把《駱駝祥子》的改訂本寄我,編入叢書中重新排印,還附了一篇新寫的序文。作者當時的心情,我們是可以理解的。

值得慶幸的是,老舍離美之前,已與艾達·普魯伊特女士合作,把一百段《四世同堂》譯了一個縮寫本。書名改為「The Yellow Storm」(《黃色風暴》),1952年在紐約出版,受到美國讀書界的好評。《舊金山新聞》發表的一篇書評說:「老舍的成就,也許已達到像托爾斯泰那樣偉大小說家的地位。在今天還健在的小說家中,在托爾斯泰那樣的傳統方面,老舍已遠遠超過他們。正像托爾斯泰是永生的那樣,幾個世紀以後,老舍的作品也會傳誦於世。」這本名為《黃色風暴》的縮寫本,其中包括未在國內發表過的十三段,前幾年已由馬小彌同志從英文譯成中文,由北京出版社出版,這是一件值得稱讚的事!雖非原作,但讀者可從這個縮寫本中了解到老舍最早的寫作意圖,是今天最值得推薦給讀者的版本了,而且在這一版本中,還附有丁聰的插圖。

說起丁聰的插圖,我又想起一件事。1946年,丁聰同志與吳祖光同志在上海編輯《清明》,老舍的兩部四冊《四世同堂》即將出版,第三部來稿估計為期也不遠。我記得在北碚時,答應過全書出齊了,要印成一部插圖精裝本,也就是老舍序中說的繡像本。我去請丁聰為每段繪一幅插圖共一百幅,他答應了。我去信告訴老舍時,他大為讚揚。但當時丁聰未去過北平,而全稿也未到手,丁聰答應待書出齊了,去一次北平體驗生活,一定畫一百幅。

丁聰至今還記得這件事,去年來信,還說:「這個回憶是沒錯的。」

解放後,丁聰至今長住在北京,是老舍一家人的老朋友;1979年胡絜青忽然舊事重提,這次丁聰答應了,但僅畫了二十幅,最先發表在《大地》月刊上。胡絜青還寫了一篇文章,其中說:「丁聰同志是重慶時代的老朋友,三十多年前,趙家璧同志曾請求過丁聰為《四世同堂》繪插圖。」文中所說時間地點雖略有出入,但丁聰終於隔了幾十年後實踐了他對我的諾言,我對他是感謝的。丁聰高超的藝術所刻劃的故事中人物造型,我看對電視劇的編導和美工同志,起了一定的啟發和借鑒作用。特選第一幅,祁老人一家四代同堂合家歡的插圖,供讀者共同欣賞;同時也用這幅插圖,作為作者和我四十年前的一個共同的美好的理想——出版一部全本《四世同堂》精裝插圖本,留作一個紀念吧!

1985年8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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