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翠南最滿意詩十首

花

大雨在傘的外面

形成柵欄

一大片移動的柵欄

雨水

在屋角和地面

在腳背上開出花來

我在柵欄里走動

走到哪裡，花就開到哪裡

現在我來到父親長眠的地方

為他帶來了一個花籃

2011-11-18

信

雨水開始靠近

扑打著玻璃

逝去的人在原路返回

他們帶來那裡所有的信

臉上寫滿安慰

來的人絡繹不絕

很快，玻璃上

擠滿了他們的眼睛

寬恕，明亮

我沉默了一整天

我必須回信給他們

2012-2-22

蟬

走在小路

我看到蟬

落在地上

薄薄的羽翅

和生前沒有兩樣

每次我都會蹲下來

兩手握在一起

我蹲下的樣子靜止在那裡

剩下的蟬鳴

落在路人頭頂

他們繼續走動

戴著兩片薄薄的羽翅

腦袋中裝滿整個夏季的炎熱

他們繼續走

一點點燃燒著

已經聽不到自己的鳴叫

2012-6-27

清明記

聽說油菜花開了

開在大江南北

這是抒情又浪漫的事情

他們驚嘆

歡喜又自憐

將臉埋在花里

四月的時候

滿地金黃

舊人在墳頭培上新土

一粒最小的沙子

被吹進眼帘

這樣難辨的淚水不易察覺

我低下頭

讓它流回心裡

多麼安靜啊

洶湧的油菜花

在將我多難的國家掩埋

2012-4-6

破壞之美

怎麼說呢

廢棄有廢棄的好處

我說的是那條鄉村公路

像一個女人在風霜之年

一個人掌燈

鋪好被褥

一個人靜靜躺在木床上

有時候我散步到此

路面坑坑窪窪

兩邊是稻田，溪流

三兩戶農家

往前一直走

幾棵老樹虯枝

撐著啞默的天空

一個人靜靜躺在那裡

不會再有巨輪碾壓過去

有時你未必度量

比如一具空空蕩蕩的身體

怎麼說呢

它走的時候要比來時痛快得多

我喜歡在黃昏到那裡

每次只走那麼一小段

同樣的路程

好像永遠也不會走完

有一天你會忽然覺得

這遠遠勝過奇蹟

2013-1-23

禮物

每次都是在雞鳴中醒來

我想再睡回去

窗外的響動卻越來越多

人聲狗吠

還有幾頭成年的水牛打著響鼻

不論怎樣

能拒絕的時候太少

我總是在接受

試著消化

竟至有了快感

窗外溪水喧嘩

間或夾雜著塑料、紙屑、瓶罐……

那滿是我們與命運的互贈之物

即使溪水已經不再清澈

它依舊如宿命向前

這些都將照單全收

像一件舊衣被反覆熨燙

每次漿洗後晾在陽台

它那樣蒼白與輕盈

它聞起來悲愴又芳香

2013-1-25 2013-8-10修改

紫竹林寺

我曾經從金榜山的另一條通道

從它的背面

一直到達紫竹林寺

我深深喜歡

這樣被遺忘的滋味

當然，你如果看出

別的什麼

也可以

也可能，我提到的這條通道

是一條捷徑

鳥鳴不再使人驚訝

松鼠豎起小旗一樣的長尾

在它眼中

我是熟知的另一種動物

但它真的不認識我

否則就會摘下幾枚松果

向我投擲過來

我為它停下

饒有興緻地

和它互換了替身

就這樣

我在山上不停地兜圈子

又在這枝葉間

饒有興緻地向你

投擲了一枚松果

2014-2-26

在我們老去之前

夜晚，我知道的樟樹，栗樹

就在那裡，竹林在對岸

雨夜如水豆腐，有些涼

果子掛在枝頭，土豆睡在地里

在我們徹底老去之前

儘管那麼黑，也還是能夠想像

溪水發著光，我失蹤的那些愛人

像星星一樣掛在天上

2015-5-6

我不再害怕孤單

我喜歡寂靜中的寂靜

黑暗中的黑暗

我喜歡如洗的天空

地上有多少念想

天上就會有多少顆星子閃耀

我喜歡只有一個月亮

那是我父親提著燈籠走在天堂

我眼裡的黑暗是一朵小花

依賴於古老的月光

需要渡過一條人間的河流

多像我啊

此時坐在短暫的人世上

我見過寂靜的容顏在變幻

一會兒是父親

一會兒是菩薩

2015-5-18

一個人漸行漸遠

喜歡一個人來到湖邊

雨後的小路潮濕，早已洗盡前人足跡

想起曾經有另外一個人

他對我說起孤單的意義

說起有一種鳥，只有死去才會從天空落到大地

湖水漲高

成群的鯉魚又潛回幽暗的湖底

每一片漣漪都有著相似的身份與秘密

整座湖細膩而真實

波浪形的美

對應比之更為深邃而廣闊的天空

只有沉默

配得上悲欣交集

即使飛得再高，鳥兒也只能暫棲一枝

如同那個漸行漸遠的人

因為熱愛這個世界

而寬恕了自己

2016-3-18

胡翠南，女。筆名南方，南方狐。2004年出版個人詩集《重蹈覆轍》。2009年獲張堅詩歌獎暨年度詩人獎。福建省作家協會會員。寫詩多年，現居廈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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