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吹向誰的故鄉
那個傍晚
那個傍晚,放學歸來的小男孩
端坐在溪畔的石頭上
小心翼翼的洗著一隻碩大的葯缸
瓷的葯缸瀰漫中藥味,他皺皺眉頭
他像用一塊橡皮擦
擦掉作業本上的錯別字那樣
低著頭,一絲不苟
彷彿要把這條小溪也擦洗乾淨
從小男孩手指間遺漏的水珠
泛著金子一樣的光芒
我知道這些流水,也慢了下來
要等著他,把那個傍晚
也擦洗乾淨
小男孩父親的咳嗽聲
在這個傍晚持續
中藥的味道已經漫過炊煙
在小男孩細小的內心裡,一定苦澀過
他一定揉碎了自己的影子
斜陽下,像一尊小小的雕塑
讓溪水有著透明的感動
無限放大我的鄉情
一隻蜻蜓來到我的窗前
它扇動薄薄的翅翼
彷彿有心事要訴說
兩隻眼睛大到有些突兀
它停在窗玻璃上,注視我
我有些心慌,那個下午
我無限放大我的鄉情
我怕如翅翼一樣單薄的文字
無法承載一隻蜻蜓的重量
一條剛鋪的水泥路
在盤山裡爬著,進入森林
花香處,更大的故鄉在我體內燃燒
大山深處的一隻小兔子
一蹦一跳,彷彿山丘也在跳躍
半山腰,兩三農人
在風中左右搖擺
向日葵轉動碩大的葵盤
一隻小蜜蜂,悄然打開回鄉之路
它們隨遇而安
習慣把故鄉藏在花朵里
成群的蜜蜂是我忠實的嚮導
村莊雖小,曠野卻遼闊
一隻螞蟻,被太陽曬得赤黑
它晃動觸角,細腰上背負拇指大的蟻卵
小心翼翼在稻草叢裡奔忙
修築自己偉大的宮殿
我愛這人間的景象
並無限放大
它們的每一次呼吸
都有我的氣息
故鄉山溝的一根藤蔓
在我的身體里蔓延幾十年
不起眼,卻不可或缺
吊腳樓飄出笛聲
鄉村的傍晚,顯得寂寥空曠
慵懶的牛羊將要入睡了
一輪彎月,涼涼的冒了出來
拉長我的影子
腳步輕了再輕,卻踩痛了故鄉
誰在吹奏一曲憂傷的笛子
順聲音尋去
一棟飄搖的吊腳樓里
那個和父親年齡般的老人
閉著眼睛,他吹出了
內心最遲鈍的憂傷
嫻熟的手指跳躍著
把最涼的夜色放在自己心裡
生活
一
你笑了,你朝我有點壞壞的笑
我們從扶貧村的養豬場往山下趕
一路上你在笑,你說著酒話
你想和豬場孤獨的老李,躺在星光下
聊天。每天喝火辣辣的米酒
吃山裡野菜,呼吸洗肺的空氣
然後養豬、種紅薯
你用身體里的全部力氣
在大山裡呼喊,大哭、大笑
那些豬們,一點不會嘲笑
你所有的委屈
你說你身體里只剩下瓦藍的天空
乾淨的語言,純凈的思想
和潺潺流動的泉水
你還說,世間如此之大
也走不出自己的影子
良田萬頃終歸一日三餐,粗茶淡飯
縱有封疆之大吏
到頭來都是黃土一堆
一隻蝴蝶棲息在打開的書頁上
忙於農田的深耕
翻犁的泥土壓住一片陽光
一粒種子,散落在泥土之上
晚春,一縷晚風拂過村莊
我像父親一樣巡邏在田間
眾多的花朵向我點頭
一隻蝴蝶,安靜的
棲息在打開的書頁上
打撈水裡的朵朵桃花
其實就是打撈自己
身影晃動,恍若昨夜的清香
已經滲入身體內部
我就是那隻蝴蝶
來到你的夢裡
在書頁里傾聽時光流淌的聲音
春光易老
這隻蝴蝶和春天一樣安靜
田間也如春天般遼闊
夕陽西下,晚霞映紅蝴蝶的翅翼
我不忍心,驚走它
沿著一條流浪狗的足跡回到故鄉
很多次,迷失了回家的路
故鄉的星空,遼闊高遠
層層的夜色,在城市裡瀰漫開來
我多想把夜色壓進我的胸腔……
當浮華遠去,聲色散盡
請等等我,沿著那條流浪狗的足跡
於某個深夜,悄悄回鄉
那條狗的雙眼,充滿迷惘
怯生生的打望曾經熟悉的城市
只一夜間,變得陌生
彷彿我們都是匆匆過客
睡在地下通道那個拾荒老人
與它打著招呼,它突然流下熱淚
此刻,秋風又緊了一下
拾荒老人裹緊身上的油毛氈
車輛呼嘯而過,很多潮濕的詩句
一行行散落。這條老了的流浪狗
在這個秋夜,成了我的至交
我們都在抵禦衰老
抵禦時光帶給我們的傷害
深淺不一的足跡
藏著內心深處的喘息
可以看到沉重的傷
沿著足跡,我要回到故鄉
在夜晚的最深處,一聲犬吠
是這個世界溫暖的招魂令
沒有那一聲聲的呼喚
我們如一片落葉,一定散落人間
再也無法回鄉
此刻,當我寫下
沿著一條流浪狗的足跡回到故鄉
矯情的漢字,讓我臉紅
不知所措的時候,那條流浪狗抬起頭
淚水汪汪,與我對視
風,吹向誰的故鄉
風,一直吹一直吹
不知疲倦
從昨天夜裡,吹到現在
沒有消停的樣子
吹過田灣、吹過山樑,吹進我的心裡
吹過木樓發出的聲響
像老人深夜的咳嗽
風,一直吹一直吹
推開窗子,又不見它的影子
已近冬天,我裹緊大衣
風,加快了寒冷
風吹走了村子裡的垃圾、雞毛
吹走了破碎的記憶
風,鼓著腮幫子吹
裹著雪花,拂過村莊矮小的樹木
木樓已被大雪覆蓋
風聲緊湊,一聲接一聲
嘶啞著,不知吹向誰的故鄉
(作者供職於凱里供電局,系貴州著名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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