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爾摩沙」三日游
「在台灣有一個詞是不能得罪的，年輕人！你們年輕人！」一個只有數面之緣的台灣中年記者突然對我有感而發地說。
仔細一想，這還不是這幾日第一個對「年輕人」有體悟的台灣中年一代，有位台灣資深記者最近在臉書上寫道，「台灣年輕人認為上一代的『老人們』把位置佔掉了，殊不知『老人們』也不過都守著一塊食之無味、無法棄之的雞肋。亂世中年輕人的適應力往往比老人好，現在分明是需要出走的亂世，年輕人還以為是太平盛世，成天看著家裡的一畝三分地。」
我的讀者想必都知道我對台灣年輕一代的同情，不少人留言給我說「你認為台灣年輕人過去都沒有錯嗎？只是被政客利用、被時代辜負的可憐角色嗎？」
我說是呀，我真是這麼認為的。做決定的從來不是年輕人，從小到大「大人們」都年輕一代乖乖讀書、做好本分、考好大學，我們都做了呀，為什麼輪到我們時薪資不漲職位不升，上一代還怪我們呢？
最近回台灣出差時我那如霸道總裁般的老闆突然秉雷霆之勢大聲質問我們，你們老覺得上一代對不起你們、覺得上一代沒資格教育你們，請問一下，一個不那麼完美的爸媽就沒資格教導孩子了嗎？一個不完美的老師，身上就沒有值得學習的嗎？
於是，我這個笨蛋北漂族放下「台灣不就一直這樣、沒有改變」的刻板印象，在出差的短短四天中仔細觀察我自認熟悉的土地。
第一天
回家出差，難得可以在上班前到家附近的早餐店吃台式蛋餅，老闆娘綁著頭巾在料理台前忙來忙去，她那年輕的兒子顯然是個經濟學系的書呆小笨蛋，正興奮地跟媽媽說在學校學到的經濟學，「我們老師說的原理是資本……」
「老闆一個大冰奶少放冰，一個中溫紅，一個吉士蛋吐司不要切邊、另外一個火腿蛋吐司切邊。」中溫紅就是中杯溫紅茶，大冰奶就是大杯冰奶茶，看倌若去台灣記得去台式早餐店點杯大冰奶，台北女孩的最愛。
「好，先找位置坐吼~」老闆娘招呼了客人順便敲兒子的頭，「大冰奶少冰中溫紅，先準備啦。」
兒子很興奮，一邊鏟冰塊一邊跟媽媽絮叨，「總之就是那個學者研究了美國企業二十世紀初以來的資本增長情況，然後……」
「吉士蛋火腿蛋都好了，給客人送過去。」老闆娘瞪了兒子一眼，「動作快啦！」
兒子去跑腿了，回來後自認沒趣地不說話了，老闆娘忙了一陣子終於有時間坐下來喘口氣，兒子拿起手機開始滑。「喂，你剛剛說人家美國企業怎樣？」
「沒什麼啦，你又不愛聽，說了你也不知道。」兒子繼續滑手機。
「你很跩喔？送你去上大學不是讓你變書呆的耶。你媽我從年輕時開早餐店，二十元的蛋餅要開價多少才能對上物價成本，這些不也是經濟學？你們年輕人愛講理論，講那些張飛打岳飛的理論，啊早餐店不就是經濟學？」
「做人別老是講高道理，讀再高最後都要踏踏實實做事。不然怎麼會說我們這代人是牛？這才養了你們這代人。」
我聽著那個兒子「好啦好啦我知道了啦」的不耐煩聲，想起也在大陸的一個台灣大哥跟我說過，「大陸人可能是狼，但台灣人不是羊，是牛。勤勤懇懇踏踏實實，不敢要求太多，人家給什麼就拿什麼，不主動要，然後繼續埋頭苦幹。」
我媽也常這樣說，工作一輩子、一輩子沒陞官的她是「牛精神」的代表，老是交代我「公司加不加薪一回事，領薪水就好好做事，寧可公司欠你不要你欠公司……」我每次都擺擺手，你那套在北京行不通啦！一邊還在心裡碎碎念，你們那代沒到過北京當台勞，最好是懂。
真是自以為是。
第二天
和同事去台灣熱炒店吃午餐，電視上在播報一則「重要」的午間新聞。台灣今年要打選戰，所以在台北市有一面牆是專門給各大候選人放平面廣告的，一般會寫幾個大字「請支持某某黨XXX踏實為您」，再放一張候選人P過但還是很醜的大臉照片。
結果，在一票丑得要命的競選廣告中出現了一則──請支持酒店經理佳佳，歡迎預約上門。記者跑去採訪幾位路人的感受，路人們紛紛表示「當然要投這個酒店經理一票，多美呀！比那些不知道是誰的議員好多了！」
台灣看似是個娛樂至死的社會，但娛樂化的背後有很大一部分的不信任感，不信任議員會做事、不信任政府會做事、不信任專業菁英。還有，台灣人愛講中庸、低調，警惕很多「大」，尤其大企業、大政府。
下午寫稿寫到一半，晃去便利店，看見立著「支持支付寶」的小牌子便隨機調研，用支付寶的多嗎？
「不多啦，通常大陸人才用。」店員回答，這時段沒客人店員很清閑，多嘴感嘆「台灣人其實不懂大陸人怎麼什麼都支付寶，不怕資料外泄？不怕企業知道自己的一舉一動？」
我笑笑。「大陸人也不會明白台灣人怎麼老被害妄想症，好用不就好了？「
「是啦，台灣人警惕慣了，大陸人對這種數據保護、個人資料外泄的問題，沒有這麼敏感。『你們大陸人』有時候還挺單純的。啊你來台灣多久了？東西吃的習慣吧？」
我愣了一下，大笑，「我來第二天，你們台灣的東西超好吃的~」
第三天
和朋友去餐廳吃飯，聊起了「尾牙性騷擾」這件事。尾牙就是年會，我提到某個朋友的公司男主管灌小女生酒、甚至摟著那小女生不放，「你知道多少台灣青年平常大罵沙文主義、大談性別平等，都是所謂覺醒青年。但是真碰上事情卻說不出幫助別人的話，真碰上事情可能連自救的能力都沒有。」
朋友聳肩，「很多人怕這樣會丟工作。」
「工作再找就有了吧？如果工作就是要被騷擾，不如去當酒店妹，還賺得更多。」
朋友說「因為你家沒負擔，因為你覺得自己能找到下一份工作。有些人家裡就仰仗她的薪水，有些人很怕找不到下一家這樣好薪資的公司。勞動環境對員工沒保障，很多人就是害怕，你剛說的情況在我前公司也發生過呀，那個被騷擾的女生半推半笑地掙脫了，男主管繼續當大主管。」
我想到公司開會時我們老闆問過的問題，台灣人對著政客抗議勞動法不完善、抗議勞動法偏向資方，但是為什麼不對資方抗議？為什麼至今沒有一家「大企業」需要上鏡頭說話？台灣網路上為了勞動法一片抗議，激情澎湃，然而真正去現場抗議的小貓兩三隻。
我要工作呀，誰有時間？何況，我怕丟工作呀！
原來職場性騷擾，某一方面是跟整體經濟和就業環境掛在一起。原來我們成長的過程就是不斷明白別太天真，昔日多少覺醒青年渴望改變性別不平等、渴望改變台灣勞工的處境，後來有些人進公司後逐漸成為中年油膩男，有些人進立法院當官後成為自己過去最鄙視的那種人。
我們上台灣歷史的第一課，老師開頭一定會說──台灣又叫福爾摩沙，意思是美麗之島。只是我越長大越發現它沒有我想像的美麗、它沒有我小時候的美麗，它剩下的美麗也留不住我離開的腳步。
福爾摩沙三日游後我回到北京，靜下心來寫東西後才開始反覆思索「福爾摩沙」這個好老師(或壞老師)到底教了我什麼？
可能就是如何坦然面對「喪」吧。
曾經問過一個一邊畫畫一邊在英國打工的學姊，你為什麼堅持在英國？要打工台灣也可以打工呀。姊姊笑笑，因為我想活得更像個「人」。
那時我不懂、現在我懂了。尤其是看見那麼多同齡人因為無力改變環境而離開後。
曾經在熱炒店聽到一群人歡送要去大陸工作的好友，其中一個大哥說「祝你成功啦！」另一個人立刻打了大哥的頭，「什麼叫成功？知不知道有多少台灣人過去因為不成功不敢回台灣的？不成功就不能回家嗎？」
現在我懂了，這就是台灣人長年面對「喪」後領悟的生活方式。台灣「不成功」有什麼好了不起的？我們這些台灣人，還是可以做出微小的改變、還是可以發出微小的抗議，日子總要快快樂樂過，對得起自己就好。
大陸現在才開始流行「喪文化」，但台灣已經喪了好久了，面對「喪」其實有很多學問，包含整個環境都「喪」的時候如何對企業、對欺負自己的老闆做出反抗？
包含，「喪」的時候如何不去怨恨上一代？如何對「上一代」仍有同理心和一點敬畏？
我是「喪」了這麼些年後才明白，上一代只能送我到這裡了，父母守在原地，揮手跟我告別，然後我帶著他們給我們的東西──牛精神，溫溫吞吞地繼續在北京緩步前進。在北京一片沖沖沖、贏贏贏的氛圍里聳聳肩，慢就慢了唄。
一個喜歡的工作、一個寫作，一個我自己，這三樣是我現階段的人生能承受的。現在的環境跟我父母那代不同，我們很可能不會再「崛起」。我認了，但是我會開心過好。這是我的福爾摩沙教我的。
對了，還有，父母教的東西未必就是過時的，現在動不動就罵老一代的「覺醒青年」們有時太自以為是，碰到職場性騷擾記得抽丫的──寶寶也是人生父母養的！你個仗勢欺人的死變態！
給大家的日常報告：
台北笨蛋在著手寫長篇小說，由於是沒經驗的新人，我和編輯朋友慢慢、慢慢地磨小說大綱中，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完成這個新的一步。我儘力吧，不成功就算了，到時再貼給大家看。
以後更新速度會慢，謝謝你們還在。希望大家很喪的時候，也要很慢地牛步爬。有一點點地前進就好了。
歡迎打賞一杯喪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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