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碑雕刻師：人生一世於鷗鳥沉浮於海上一般，終將歸於彼岸之寧靜

人生在世，渺如滄海一粟。百十來年轉瞬即過，大限到時，形神俱滅，留下的痕迹就如飛鴻踏於雪地之上的泥印，初時清晰，俄而便被大雪掩蓋，消失無蹤了。因此他說，刻墓碑的時候自己心中總懷著敬意，畢竟人這輩子身體終將化作灰燼，唯有墓碑證明著你曾經的存在與親人的牽掛。跟隨每行每業專欄走進這位墓碑雕刻師背後的故事。

我爸就是刻墓碑的，記憶當中我媽從來不帶我去他工作的地方，那時我小有時鬧著要去找爸爸玩，媽媽總是說那種環境不適小孩子玩耍，當時我並不明白這是為什麼？後來長大了，周圍的人都排斥我們一家人，說我們晦氣，賺死人錢，看我們的眼光就跟活見鬼一樣，這讓我從小就沒有什麼朋友，一路走來都相當孤單，也因此我和他關係不好，由於我嫌棄他這份工作丟人多次哀求他換一個，可他從來只笑不語。

其實父親他對我很好，還記得小時候午睡醒來，床邊總會留著父親放著的兩顆糖，發了工資還總是給我買好吃的和新衣服，別的孩子有的東西他想辦法都要給我買。

但我總是不領情，在我的心中，只要他換一份正常體面可以讓我不受歧視與孤立的工作比給我這些要強得多，可這卻是他唯一不肯為我做的，為此我很恨他，覺得自己為何命如此不好，偏偏出生於這樣的家庭。很多次，父親給我買的東西我都原封不動地放著拆都不拆，媽媽問我是不是不喜歡？當著父親的面我就說：「拿死人錢買的東西我用著害怕。」父親聽後通常就默默地走開了，反而是母親會訓斥我半天，說父親就是用拚命工作的錢才養活家人的，國家與法律都認可他，憑什麼要遭到別人甚至是親人的非議？

理論是一回事，假如聽不進去你是否認同又是另外一回事，帶著偏見與從別人那裡受到的傷害我始終沒有真正接受過父親的職業。高中畢業後我選擇到了一所離家很遠的學校讀書，除了寒暑假從來不會回家。這裡的人跟我們老家沒有半點聯繫，自然也不知道我父親是做什麼的，這才我終於有了朋友融入了人群。只是一次回家過寒假之時，我爸看天氣不好，怕我自己拖著行李不安全，於是硬要來接我，可就在接我的路上出了車禍，腿斷了。

之後我很愧疚，雖然我從來沒認同過他的職業，可我知道他是真心熱愛這份工作，那之後他就退休在家，我偶爾回家時經常能看到他獨自一個人撫摸他的雕刻工具神情裡面滿是落寞，這時的我思想也比以前成熟懂事多了，於是與父親有過一次長談，主要是為了了解他為何要選擇這種世人無法接受的職業？結果他便將自己對於生死的看法，以及中國人從古至今對於死亡的態度及殯葬業的起源與發展給我上了一堂生動的課，徹底讓我對這個行業產生了改觀。

「死生亦為人生之大事」，可以用自己的雙手讓後人銘記住他們的親人，以表敬重與哀思又有什麼好忌諱的呢？況且這還是一門技術活，摻雜有書法與篆刻在內，也不是誰想干就能幹的。畢業後我決定繼承父業，當時父親既驚訝又感動，他表示我可以做自己喜歡的事情不必如此，但我告訴他這就是我現在最想做的事情，我覺它非常有意義，值得我下功夫從頭學起。為了寬慰父親，我還說考古學家們開啟一座座墳墓是為了追溯歷史，讓塵封於地底的曾經的文化與輝煌重新得以還原於人們眼前；而父親的職業則是讓人銘記曾經，記得有這樣一個人活於世間，被自己的親人朋友愛過，兩者都很偉大。

可能得自遺傳吧？我的美術天分還不錯，學起雕刻來上手也快，可工作很辛苦，這份職業對手藝要求極其高，要求既耐心又細心。很長的時間我就是一個人獨自蹲在墓園裡對著林立的墓碑蹲著刻字，直到頸椎腰椎疼得無法堅持再換下姿勢繼續。要說優點吧？就是絕對地安靜，平時根本沒有人會打擾你，有人聲的時候不是有新的死者下葬就是恰適清明等節日。日常伴著我的就是山林中的清風與偶爾的鳥鳴，假如平時冷不丁從哪冒出來個人來與我說上一句話，反而會讓我嚇出一身冷汗，可越發如此也越發明白了父親一干就是一輩子的不易。

跟女友相識後不久便給她講過自己與父親的故事，她是個開朗而有現代思想的女性，不僅不反對，相反還很理解與支持。但她媽與我以前一樣嫌晦氣，我也能理解她的想法，畢竟就連我自己也是用了二十多年才接受了這種職業。我覺得一塊墓碑就是一個人生平的故事，每次刻墓碑的時候我都心懷敬意，從前年少輕狂，如今藉由職業已沉穩內斂了許多，也終於明白了這份職業的意義所在。

人生一世，於鷗鳥沉浮於海上一般，時爾清風明月，時而驚濤駭浪，最後終將歸於彼岸之寧靜。勘破之人淡定豁達；勘不破之人害怕恐懼。其實不管你淡定也好，害怕也罷，最終都將面對死亡，這就是自然規律而已。顯然，這位青年與他的父親就是相當看得開命運，也敢直面人生的那一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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