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一個口吃者的經歷所發現的心理康復機制

小林是個口吃者，跟人說話時，他關注的不是講話的內容，而是有沒有口吃。他迫切想證明給別人看：我的口吃克服了。於是，每次講話就像一次打仗，他必須取勝。有時成功，有時失敗，但即使成功了，他仍然沒有不會出現口吃的自信心。

因為口吃，小林在年幼時沒少挨過父母的辱罵，父母經常焦慮地讓他「慢點說」，但他根本慢不下來。在學校里，他也被周圍的同學、老師所取笑過，比如故意模仿他的說話，有一次還被老師當眾羞辱。

幼時的經歷給小林的自尊帶來了嚴重的創傷，他從一個口吃者變成了一個「口吃恐懼症」者，他害怕的不再是口吃本身，而是幻想中別人的鄙視和貶低。一直以來，小林覺得口吃是一件無能和羞恥的事情，他暗暗地給自己制訂的目標是「永遠不再有任何口吃」。

當一種特質與自尊聯繫在一起之後，它就容易變成令人排斥的癥狀，成為了異己的部分，個體會以癥狀為恥，跟癥狀做著過度的鬥爭。在很長一段時間，小林特別想打敗口吃，無奈的是，他陷入了越想克服卻越克服不了的惡性循環中。

正如缺乏安全感的人迫切想知道自己是安全的，自尊受損的人有著強烈地恢復自尊的渴望，他們不斷地想證明自己是好的。

一個事業有成的管理者，已經擁有了絕大多數人無法企及的成就，但他總是看到自己的不足，他會因為同學更有錢或更有地位而耿耿於懷。他不斷地跟人比較，在人群中表現自己，永遠不甘寂寞。小時候因為個子矮小，他曾經被周圍人嘲笑和欺負，於是，他不斷地想證明自己是有能力的和重要的，內在的無能感像一個填補不滿的黑洞，外在的成就都只能暫時緩解痛苦。他成為了一個工作狂一樣的人物。

一個女孩不斷地想證明爸爸是愛自己的，她會注意蛛絲馬跡，留心爸爸愛或不愛自己的證據。當感覺到爸爸是愛自己時，她會覺得特別幸福；當發現爸爸不愛自己時，又會特別憤怒。小時候，爸爸總是忙於工作，很少照顧她的感受，偶爾，爸爸會給她帶好吃的好玩的，讓她短暫地體驗到一絲父愛，此時，她才能深切地體驗到自己是好的，有價值的。也許是因為幼時經歷的影響，在戀愛關係中她非常缺乏自信，由此而逃避親密關係，讓一個個愛她的男性遍嘗被拒絕的苦果。

不幸的是，這種強迫性的證明似乎永遠無法填補內在的缺失，而且，恰恰是過度努力促使了某種正常的特質（如臉紅、口吃）成為了癥狀。自我與癥狀的關係，變成了一種敵對的關係，一部分能量就會被消耗在與癥狀的鬥爭中。這既是一次難以取勝的戰鬥，又會消耗精力，嚴重影響了心理障礙者的學習與工作效率。

正念療法、森田療法、接納承諾療法，以及積極心理學，這些心理流派的共同部分是強調人要改變與癥狀的關係，從鬥爭變成合作，從排斥變成接納。精神分析療法主張將潛意識的心理成分意識化，背後也遵循同樣的態度：去認識和體驗那些被壓抑的部分。當通過心理諮詢的過程，本來遺忘的記憶被想起來了，本來難以啟齒的經歷被再次談了出來並得到了理解，那些消耗在與癥狀或「陰暗」的心理部分的能量終於可以解放出來，去得到更成熟的發展。

在心理諮詢實踐中發現，很多人由於內在的匱乏感，別人的一句話，一個眼神，一個表情都會讓他們痛苦好久，然後又陷入為痛苦而痛苦的循環中。他們需要的是認識自己，直面痛苦，改善與痛苦的關係，真正接納痛苦。

有些長久受到心理困擾的人自覺地總結出了心理康復的經驗。一個某領域的專家，有一次在講座前跟聽眾打趣地說：「我說話口吃的，但口吃的人都很聰明的，聰明到嘴巴肌肉運動跟不上思維速度」，幽默的開場白讓在座的聽眾們放聲大笑。我們可以發現，這位專家對自己是口吃是非常接納的。在講座過程中，他確實略有口吃的現象，但整場效果很好。也正因為他的當眾表達，讓一位憂慮於孩子口吃的家長一下子放下了焦慮。回到家後，當孩子口吃時，他沒有了任何批評，而是耐心的傾聽，結果，口吃一年多的孩子逐漸恢復了正常。

一心想克服口吃的小林後來才發現，是他對口吃的恐懼加重了口吃，那麼，問題的關鍵不在於有沒有口吃，而改變對待口吃的態度。從恐懼與排斥，變成理解與接納。於是，小林從之前「掙扎式逃離」（竭力阻止口吃的出現），到不因口吃迴避說話，迴避交往，而是帶著口吃做該做的事情，說該說的話。結果，困擾他十來年的口吃竟然慢慢的好轉了，直至最終恢復了正常。

所以，改變與癥狀的關係是康復的重要部分。對於社交焦慮者來說，關注交談中的內容，而不是總想去控制焦慮，當焦慮來臨時，承認它、接納它、調整它。對於抑鬱者而言，允許抑鬱的存在，體驗抑鬱，去理解抑鬱的原因，不因抑鬱聯想出過多的自我否定。對於驚恐障礙者來說，相信一次次驚恐發作恰恰是修鍊出接納與坦然態度的機會，直到不再為此羞恥或恐懼。對於性功能障礙者來說，不妨大膽的把擔心說給伴侶，接納某次功能失調，不要因此迴避或對抗。

當然，這種接納心態的出現，並不是幾句話就能獲得的，而是需要不斷地覺察、面對和忍受。最後分享一個大家耳熟能詳的故事，讓我們明確核心價值，做該做的事情，走出自我關注，不為癥狀所困擾。

老和尚攜小和尚遊方，途遇一條河；見一女子正想過河，卻又不敢過。老和尚便主動背該女子趟過了河，然後放下女子，與小和尚繼續趕路。小和尚不禁一路嘀咕：師父怎麼了？竟敢背一女子過河？一路走，一路想，最後終於忍不住了，說：師父，你犯戒了？怎麼背了女人？老和尚嘆道：我早已放下，你卻還放不下！

在這個故事中，老和尚與小和尚的對待問題的態度區別在於：老和尚承認它，而小和尚害怕它。老和尚明確了自己的核心價值：做善事，而小和尚卻糾結於行為有沒有犯戒。老和尚以最高價值做事，沒有陷入自我關注中，小和尚以「我好不好」來做事，導致的結果是：前者放下了自己，不為問題所困擾，後者卻因糾結於自我的得失而迷失了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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