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農人改革初年記

最新 01-30

朗誦：張燕飛

配樂合成：弘新

各位書友大家好，歡迎大家收聽時光讀書，我是今天的播講人張燕飛，本期時光讀書為您推出的是山西著名作家魯順民的力作《天下農人》，在上一期中我們為您講述了七九河開，河開時的兇險，淘氣的學生，懸著心的老師，讓我們隨作家的講述又回憶了一次少年時光，今天我們繼續講述下一章：改革初年記

改革初年記

若不是今天奉命起草一個徵稿啟事,真不知道2008年不僅奧運,還是改革開放30周年。思緒,一下子回到1978年,以及1978年前後的若干年。

早在1976年,我已經隱隱感到政治與我們每一個人其實脫不開干係的。是因為一件事。9月9日,一個下午里哀樂聲不斷,聽了一下午才知道是毛主席去世了,知道這個消息之後,每日下午的全校總結給誤了,心裡著慌,我們那時候的老師們特別能揍人,好在我們的老師還好一些,但罵起人來也夠你喝一壺。在辦公室,我慌不擇言,說死了死了,毛主席死了。一句話把在場的兩個老師嚇得恨不得周圍的空氣將他們立即稀釋掉,待他們泛過神來,班主任老師上來就是一個耳光,接著驚慌失措組織詞語說我咒罵偉大領袖怎麼怎麼。

在此之前,曾有一個同學,在牆上寫了一句很發泄的話,結果武裝部、公安局興師動眾,查出來之後拉在全校小結大會上批判了一回,若不是才十歲的小孩子,就讓坐監獄了。三十多年之後的今天,我的這位同學正在忙自己的生意,對自己的這段往事仍然心有餘悸,任何一句關涉敏感的話他聽都不聽,若想聽他說一兩句相關的話比他口袋裡的錢還金貴。

出了這樣一位學生,其實最緊張的還是老師們,教出這號學生,他們也實在罪責難逃。更何況站在他們面前的這位說出這樣一句足以掉腦袋的話呢?

老師比我更緊張。

好在,過了一會兒,另外一位老師進來,眼睛顯然已經哭過許多次,已經腫起來了,他沉痛地說:毛主席去世了。

屋子裡死一樣沉寂,半天誰都沒說一句話。半天之後,我的老師才說:這可咋辦呀!

誰也不知道咋辦呀。老實說,老師的擔心,其實也是我自己的擔心。這可咋辦呀!老師終於將憐惜的眼神向我遞過來,師生之間的心在那一瞬間好像溝通了,儘管一邊的臉還紅映映的,火辣辣的。我親愛的老師。

老師說:毛主席去世是不能說死的,你知道嗎?

見我疑惑,老師又囑咐說:得說逝世,逝世,記住了?

我親愛的老師。

1978年,我已經13歲了吧,學校才真正像個學校,事實上,早在1976年高考的消息傳來,學校已經開始像個學校,儘管校園之外仍然高唱歌曲,抓綱治國,猛學大寨,但我們已經知道讀書了。懂與不懂,每天下午都要到書店去蹭著看書,懂與不懂,有的同學已經將十幾本《數理化自學叢書》買了回來。還有,過去在糖業煙賣貨的女售貨員到高中教起化學,才知道那個漂亮的女售貨員原來是文革時下放到我們這裡的女大學生。

十一屆三中全會召開,我們實際上並不怎麼懂得,只記得老師們咬牙切齒莫名其妙地罵,罵說過去那些壞人不整治啦?放開可咋呀?蘇修反過來可咋呀?階級敵人破壞可咋呀!總之是想不通的。終於,在1980年前後,某一大隊因為落實聯產承包責任制,全體社員都不同意,將縣委書記團團圍在大隊禮堂無法脫身,最後出動軍警才解救出來。隨後,也是在1980年前後,縣裡蓋起一座三層樓的賓館,頓時老幹部告狀,說新任的縣委書記生活腐化,把廁所修進了屋子裡。接著,一位現在應該是我的同事的著名報告文學作家深入採訪,將之當作惡政大書特書。接著,就是高考。

其實,到我們高考的時候,社會上對高考的那股熱勁已經下去,大家才發現,那並不是人人能走通的路子,錄取率奇低。我們這一群十七八的半大小子已經到了選擇自己人生的十字路口卻渾然不覺。所以,幾百號人一齊湧進高考考場,考得出奇的順利,剛一門下來就知道了結果——根本考不上。考不上就考不上吧有什麼?無非回去種地去。

若不是風擺楊柳連擔了三天大糞,若不是連著幾夜在地頭澆水,若不是碰見一位溫厚的老師,若不是自己暗戀的女孩子突然不理你了,好傢夥,我很清楚第二年不回課堂重新補習,現在是個什麼樣子。於是再回學校補習,再高考。考上之後,拿著轉國供糧本,鄉親們祝賀你的不是你考上大學,而是驚奇這個小子居然輕而易舉就將自己弄成一個城市戶口。

當然,讀書明理,是後來的事情。只不過,這個開頭卻來得偶然。時代在每一個人身上烙下痕迹的方式是多麼地不同，無論多麼不同,與理想呀,熱情啊,等等那些崇高的東西沒有任何關係。多少年來,這讓我很是不安。後來終於也釋然了。

碰到一位老幹部。他出身於一個地主家庭,是那種鄉村土財主,勉強上完高小——在過去,高小已經是了不得的學歷。我問他是什麼促使他走上革命道路的,是理想?還是社會責任感?或者,是為了國恨家仇?

老人微微一笑,說:哪裡!那一年,村裡唱戲,請來七大姑八大姨在家裡住了滿滿五天,待親戚們走了之後,老爹在院子里罵翻了天,說這日子不能過了,五天把瓮里的白面吃下去兩指厚,這日子還能過?從此之後,又是一連五天,家裡天天吃糠,直吃得眼前的老幹部拉不下屎來,好不容易拉出屎來,又止不住勁,一直拉得能脫了肛,他爹在爐沿上溫熱鞋底子才好不容易揉回去。

本來,高小畢業之後,回到家裡受苦已經不滿意,吃的比別人家長工們還差,一氣之下,怕再吃糠,一拍屁股就當八路軍了。

每一個人的歷史,都會有這樣一種偶然。然而,將個人退回到社會背景之下,畢竟是這個社會給我們每一個人身上發生各式各樣奇形怪狀的偶然提供了機會,否則,連這樣荒唐的偶然都不會有的。

也許,這正是改革開放三十周年對個人最大的意義。偶然還將繼續,於是,個人便有幸,國家更有幸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