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講堂 何為講堂?

作者 | 龔鵬程(當代著名學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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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 | 轉載自龔鵬程大學堂

龔鵬程,1956年生於台北,當代著名學者和思想家。著作已出版一百五十多本。

辦有大學、出版社、雜誌社、書院等,並規劃城市建設、主題園區等多處。講學於世界各地。現為世界漢學中心主任、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擅詩文,勤著述,知行合一,道器兼備。

講堂,是講學的空間,許多講學傳統都與這個空間有關。故若弄清楚了它,教育史、講學史上若干問題也就得以明白了。

01

由講話到講學

講堂之「講」,似乎不用解釋。人的思想、觀念總要講出來,才能 與人溝通、交流、傳播,為人所知,不爛在腦子裡。

佛陀講法圖

故古今中外,沒有思想家不愛講說的。著名的如印度之佛陀,據說說法四十九年,講經三百餘會。講了《華嚴經》《阿含經》《方等經》《 般若經》《法華經》和《涅槃經》等等,這些經,其實都是歿後弟子結集的聽講記錄,卷軼浩繁。希臘則蘇格拉底、柏拉圖等哲人也老喜歡拉著人講,傳下了許多《對話錄》。

中國也沒有任何一部經典像佛經這般是教主獨講的,十三經都不是。後來受佛教影響的一些道派,才有《太上老君說常清凈經》之類作品。中國又沒有對話錄,只有講記、講義。所以宋明理學家的語錄才會老倍人懷疑是受了禪宗的影響。而即使是語錄,也仍非對話錄。至於《論語 》,頗有人以為即是希臘那種對話錄,其實也非是。故我國講學之傳統頗有值得深究之處。

02

講學

講學起於何時,不可確知,至遲在春秋時期已有。據《左傳·昭公七年》記:「孟僖子病不能相禮,乃講學之。苟能禮者從之。」孟僖子擅長 替人襄贊典禮,老病而講學之,許多人遂跑去跟他學禮。這顯示了春秋時期已有講學之風氣了。

其所以如此,原因是此前皆是官學。官學由政府主辦,教師亦由政府安排,本來就與私人講學不同。官學禮 樂射御書數,書數是基本知識技能,禮樂是文化教養,射御是武備。當 時是貴族教育,射御,猶如歐洲中古之貴族都要接受騎士訓練那樣。教 育出來的子弟,將來也都從事官職。私人講學就不同了。孟僖子擅長禮,也只教禮;別人之所以去跟他學,則是因他有此絕學,別處可能學不到。因此這是「為往聖繼絕學」的事,有特殊之導向與宗旨。

孟僖子是孔子的前輩,很欣賞孔子,孔子講學 也就繼承了這種精神。

但孔子又是有發展的。《論語》記載孔子曾感慨:「德之不修、學之不講、聞義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憂也。」這可以看出講學不僅已是常態,若不能經常講學,還會被認為是種缺點呢。講學也被當成是一種跟修德、改過、遷善相同的「改善人存在狀態」的方法。

孔子的話里還有一層意思不能忽略:講學不僅行諸師弟之間,也在朋友之間。平輩交遊,即須講學。這一點十分重要,也可說是儒家教育觀的精義之一。《易經·兌卦》的象辭就說:「麗澤兌,君子以朋友講習」,孔穎達疏:「朋友聚居,講習道義。相悅之盛,莫過於此也。」

儒家的朋友觀正建之在講學上,彼此講習道義,才是朋友,否則便成了小人酒食相徵逐,共趨於下流。《論語》開篇道:「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悅乎!」講的就是這個原理,不是泛說一般親朋來訪。

「有朋自遠方來」,指講學;它上面一句「學而時習之,不亦樂乎」其實也是。怎麼說呢?因為講學之講並不只是口說,像上文所引《左傳》記孟僖子講學的那句話,杜預注就說:「講習也」。講與習是同義詞,《易》雲君子以朋友講習,把講習合成一個詞,也即是這個緣故。講就是習,故「學而時習之」事實上便是講習不輟之意。這是古代通用的詞意。例如《玉篇》云:「講,習也。」《左傳·隱公五年》:「春搜,夏苗,秋獮,冬狩,皆農隙以講事也」,注也說是習。

1906年,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袁世凱在天津建北洋陸軍講武堂。後各地督撫紛紛仿效,陸續建立了南洋(設於南京)、江西、雲南、東三省、湖南、廣東等陸軍講武堂。1911年辛亥革命後還繼續保留,1928年才停辦。講武之講,用的正是古義,講武就是習武,非光說不練的。

日本教育尤其重視這講習二字,各地皆設「講習所」。清末章太炎先生遊學日本時濡染此風,遂也設立國學講習會,開啟了百年來講習國學之機。近年我國在推動非物質文化遺產的保護工作上,亦參考傳習所的運作。如崑曲、上海越劇,泉州歌訣,打城歌,鄭州太醫泉,黎族打柴舞,無錫梧聲古琴,鳳凰苗族銀飾製作等,均設有傳習所,用以傳播理念、培養人才、發展技藝。

03

所、室、堂、庠、序、黌、塾、齋館、精舍、書院、寺廟

講習所的「所」字,涉及了講學的場所問題,指講學者在哪裡講。

講學當然可以無定點。或如孔子遊歷四方,或如墨子孟子商鞅蘇秦那樣遊說諸侯,弟子們跟著老師跑,所謂「從游」,不擇地、不擇時,當然也就無一定的講學地點。縱使傳說孔子有所謂「杏壇」,其實也只是在杏林中找一土墩子講講而已,無教室、學校之類固定講學空間,與柏拉圖有其學園不同(另詳後)。

有定點的講學,最常見的是教師自宅。宅中的廳、堂、齋、室,都可能用來教學。孔門弟子有及門、入室、升堂之分(由也升堂矣,未入於室也。見《論語·先進篇》),就是以老師家裡的空間來看弟子各自所處位置之不同,以見親疏。

但自家堂室更主要教的乃是自己的子孫。古人重視家學,故多在家中施教。而家學,並不是現在談家庭教育的人所講的那一套,僅注目於兒童生活禮儀、道德教養、親子教育層面,而是以家庭宗族為一學術傳承團體。中國學統所系,古代一大半就是靠這種家學。

例如南北朝時期的世家大族,南方是王、謝、袁、蕭、朱、張、顧、陸,都是經學禮法傳家的。北方大亂,士族逃散,學統則有所缺。前秦苻堅時,太學想教《周禮》卻沒老師,就特別去請太常韋逞的媽媽宋氏出來教。因為她們宋家是以《周禮》為家學的。老太太當時雖已八十多歲了,但神明不衰,故特立講堂。選派了生員弟子一百二十人去受業,稱她為「宣文君」。家學影響官學、世家大族女子都通經學,這是個著名的例證。

苻堅設的講堂,就是公開的定點教學單位。這種單位淵源久長,古稱為庠、序、黌、舍,概屬官學,文武兼修,禮樂射御書數,如前文所述。秦漢以後,六藝之教雖漸衰微,但孔廟和各地州府縣學大抵都仍保留「射圃」的規制,也仍經常舉行射禮。不過射畢竟已成旁支,官學中最主要的建置終究還是講堂。

這其中有中央政府辦的,如《後漢書·翟酺傳》載:「光武初興,起太學博士舍、內外講堂,諸生橫卷,為海內所集」;有地方性的,如《水經注·江水一》說:「文翁為蜀守,立講堂,作石室於南城」,都屬於公眾教育性質。這種教育一直延續到晚清,包括了各地之義學、社學。

私人自辦講堂,做公眾教育的,漢代以前似未見,但漢代就已極盛了,乃家學之延伸。尤其東漢大家族制漸旺,宗族子弟動輒數十百人,須延師教誨,或由族內耆宿教育之。而若教授出了名,各地尋師訪學者便會蜂擁而至,望門禮拜。因此東漢時常有一位大學者幾百位門人的例子。這麼多人,家中通常無法容納,勢必另闢講堂。

靈山精舍圖

講堂有時選在山林清雅之地,則稱為精舍或精廬。《後漢書·黨錮傳·劉淑》:「 淑少學明《五經》,遂隱居,立精舍講授,諸生常數百人」,即為一例。故宋吳曾《能改齋漫錄·辨誤二》:「古之儒者,教授生徒,其所居皆謂之精舍。」

其實精舍原不限於儒者講學,道家佛家清修之地也稱為精舍,如晉·虞溥《江表傳》:「時有道士琅邪于吉,先寓居東方,往來吳會,立精舍,燒香讀道書,製作符水以治病, 吳會人多事之。」或《魏書·外戚傳上》:「信佛法,自出家財,在諸州鎮建佛圖精舍,合七十二處」等等都是。後來遂成為講學用功清靜之地的通稱。因為精捨實際上就指心,故養心之所都稱精舍。《管子·內業》:「定心在中,耳目聰明,四枝堅固,可以為精舍。」尹知章註:「心者,精之所舍「,是其證。

唐宋以後,儒者辦書院,近的淵源是唐代集賢書院之類建置,遠的淵源就是精舍,朱熹所建書院就有許多稱為精舍的。如閩北建陽、武夷山的寒泉精舍、武夷精舍、滄州精舍等都是。

朱熹題武夷精舍詩甚多,如精舍:「琴書四十年,幾作山中客。一日茅棟成,居然我泉石。」仁智堂:「我慙仁知心,偶自愛山水。蒼崖無古今,碧澗日千里。」隱求齋:「晨窗林影開,夜枕山泉響。隱去復何求,無言道心長。」止宿寮:「故人肯相尋,共寄一茅宇。山水為留行,無勞具雞黍。」鐵笛亭:「何人轟鐵笛,噴薄兩崖開。千載留餘響,猶疑笙鶴來」等。足以見精捨生涯之逸樂。

與精舍同樣取意於清凈養心的,還有齋館一詞。齋館指齋戒時所住的房舍,漢應劭《風俗通·怪神》:「乃即齋館,忘食與寢」、唐王勃《拜南郊頌》:「神壇岳立,齋館雲深」等都是。學校也是。《宋史·徽宗紀一》:「壬辰,詔諸路州學別置齋舍,以養材武之士。」指的就是學校館舍。晚清改制現代大學之後,北大清華等校就都仍沿用這稱呼,不像一般學校只把學生自習清修之地稱為「宿舍」。宿舍,意謂僅是工作完回去洗澡睡覺的地方,跟工廠一樣,完全喪失了齋心用功的含義。

另有些家庭私塾發展成公家講堂的,則常仍舊稱為塾,或稱義塾。這名稱在中國一般只指小規模的初級學堂,可是在日本卻比書院還普遍。據《日本教育史資料》統計,江戶時期日本有武士階層的平阪學問所、藩校、初級教育的手習所(寺子屋)等甚多,而稱塾者最多,凡三十所。稱堂的廿二所,舍廿所,書院、齋、館、亭、黌、學校都各一所。現今有些現代大學,也依然稱為塾,如慶應義塾大學就是。稱堂的,則以大阪懷德堂最著名。

公眾講學,還有一種特殊形態,那就是寺廟。寺與廟非一事,寺指佛寺,廟是道家宮觀廟宇。皆方外,但也都有講學活動。南京佛寺的講學活動,早在劉宋以前即有。《南史·宋武帝紀》說:「嘗游京口竹林寺,獨卧講堂前,上有五色龍章」,京口即今鎮江,蓋當時寺院已皆設講堂,用以講經說法了。梁朝此風更甚,梁武帝本身就是大講師,《南史》說他「創同泰寺,開大通門以對寺之南門,取反語以協同泰。自是晨夕講義,多由此門」,在寺中講了許多經義,會通儒佛。

後來明代大報恩寺又名報恩講寺,與此也當然深具淵源。本來所有寺院都可稱為講寺,因為寺院里都是要講經說法的。《魏書·釋老志》:「山海之深,怪物多有,姦淫之徒,得容假託,講寺之中,致有凶黨」云云就是明證。

後來則特指區別於禪寺和律寺的「教寺」。 明田汝成《西湖遊覽志餘·方外玄蹤》曾說:「為僧之派有三:曰禪、曰教、曰律。今之講寺,即宋之教寺也。」因為宋朝時,禪宗稱「禪院」,天台宗、華嚴宗等其他宗派稱為「教院」。教院講經,而禪宗直指心性、不依經論,所以有此區別。

山東興國禪寺圖

明洪武十五年,又將天下佛寺分為禪、講、教三種。講寺是講明諸經旨義的;教寺是演音利濟以訓世的,以經懺法事為主。田汝成的話就是這麼來的。

但以上各種形式的講堂,無論社學、義學、州學、府學、縣學、太學,或家學、私塾、經社、書院、寺廟講經等等都是向下的,講的人身份皆高於聽講人。可是政府體制中卻還有一種是向上的,由臣子向皇帝講,稱為「經筵講學」。乃中國教育中最特殊之一格,體現「道尊於勢」之精神。

因為每個人都須要學習、都須遵循老師的教誨,皇帝不但不能例外,甚且更該學。所以當皇子時就應拜師學習。當上皇帝以後,仍要繼續學,要選拔碩學鴻儒來教他,這就是經筵講學,教皇帝以正道。

此一制度,非但是對皇權的制衡,且是積極的教示、導引、匡正。儒者非常重視這個職務與進言的機會,也為了向歷史負責,故常會撰寫講稿,留下記錄,稱為經筵講義,宋梅堯臣《聞臨淄公薨詩》云:「官為喉舌爵一品兮,經筵講義尊蕭匡」,即指其事。王應麟《困學紀聞》卷八說宋朝元豐以前講者執經論說,依文發揮,並無講義,元豐年間以後才開始有,恐未確。

04

主講、會講、講會、講壇、講席、講座、宣講、俗講 講堂,中國與韓國後來都以書院為名最普遍,講堂附在其中。

但書院教育實以自學為主,並不常講,不似現今學校每天要老師哇啦哇啦地講。山長隔段時間才開講一次,或邀人來書院專場演講,如朱熹在白鹿洞書院,即請陸九淵來講。

若兩人共講或辯論,則稱「會講」。如朱熹去湖南長沙與張栻會講就極有名。公元1167年農曆九月朱熹到嶽麓書院與張栻辯論「中和」之義。講堂上並排擺著兩把椅子,聽講的學子贊成誰家的觀點,就站入哪位大師面前。左右逢源,茅塞頻開。兩人辯得酣暢,曾連續三晝夜不輟。各地學子騎著馬趕來聽。講堂內水泄不通,外面飲馬池的水也一下就被馬喝光了。

後來會講更擴大為「講會」,變成明代書院例行的討論會,有時吳越的大會,竟致千檣雲集。講會是打造一個平台,讓許多人能在同一個平台上相互講論。這個「平台」的意義,後來便衍為講壇一詞。

壇,是土檯子,用土築一個這樣的台,主要目的是供祭祀用的。後來因舉行盟會都要祭祀,故又以壇為盟會之所,孔子的杏壇,原先就是這種盟壇。《禮記·雜記》:「孔子出魯東門,過故杏壇,曰:茲臧文仲誓盟之壇也。睹物思人,命琴而歌」。

後來登壇拜將拜相,或把文學界稱為文壇、詩壇,把體育界稱為體壇等,都延續這種平台、聚合之義。據《北戶錄》云:「越人每相交,做壇,祭以白犬丹雞」,可見壇也有交友約盟的含義,講壇一詞即是如此。可是近年來央視百家講壇打廣告說「百家講壇,壇壇都是好酒」卻容易產生誤導。因為「壇」簡化字與「罈」的簡化字相同,所以它搞混了。其實一為土壇,一為酒罈,是不能混淆的。

虎丘生公說法台圖

與講壇類似的詞語是「講台」。為了讓聽講的人看得清、聽得明,常會讓講者坐或站在高處講,所以登高台或高壇而講,是很常見的。目前所知,可能以晉朝虎丘之生公說法台為最早。前此多只有講席而無講台,嗣後則講者升高座漸成常態,寺院尤其如此。

講席,是高僧、儒師講經的席位,亦用作對師長、學者的尊稱。南朝梁沈約《為齊竟陵王發講疏》:「置講席於上邸,集名僧於帝畿」、 唐戴叔倫《寄禪師寺華上人次韻》之三:「近聞離講席,聽雨半山眠」 ,說的都是僧人開講,其實儒者開講也是一樣的。

講師的席位當然會比聽眾更講究些。《宋史.張載傳》記載張氏:「嘗坐虎皮講《易》,京師聽從者甚從。」這種鋪設有虎皮的座位稱為皋比,古人常用「坐擁皋比」指居教師的席位,如清歸庄《與葛瑞五書》:「幸此地風俗,甚尊其師;而弟之為師,又能自尊,坐擁皋比,儼然如馬、鄭大儒,一時遂有經師之名。」顧炎武《亭林文集·四·復張又南書》:「至鄙人僑居之計,且為後圖,而其在此,亦非敢擁子厚之皋比,坐季長之絳帳。」

但以虎皮為席,並不起於張載,古代早有此風。《左傳-庄公十年》:「(公子偃)自雩門竊出,蒙皋比而先犯之。」唐戴叔倫《寄彈師華上人次韻》也說:「猊坐翻蕭瑟,皋比喜接連……白晝談經罷,閑從石上眠。」

而這裡還略要辨析的是:老師升高座、登講席,並不能想像成如現在這樣坐在一張大椅子上。古人跽坐,跪在地上;箕坐、踞坐都是放達的坐姿。後來才有坐椅,稱為胡床。有些人把胡床和高座等同起來,認為高座就是坐在椅子上。可是我們看四川省博的講經圖就知道,經師是坐的,腳不垂下來。換言之,即使坐在高座上,也是跪坐。

以上這些講,除了生公說法是對著石頭講以外,都是對人講的,且多是面對許多人講。最近有人說中國古代教學都是一對一的,不像現今學校這樣老師一個人對著滿屋子學生講。而且說西方教育為什麼一對眾,是與西方人的世界觀有關的。西方追求統一的規律,中國則注重變化、變動。所以表現在教育上,中國因材施教,西方則用統一的教材、統一的年級、統一的考試。

其實談問題不需要如此上綱上線!古代教學,有針對個別學生的,因材施教;其實也有大班大課,主講開示的。何況老師不同,教法各異。如宋代書院,陸九淵擅長開講,朱子就更擅長問答,所以留下了大量的語錄,陸則有許多講義。這是彼此擅長及教法不同所致,不能說中國教法就只有個別答問而無大眾宣講。

由我前面文章之描述,已可看到:講學既有友朋師弟君臣間個人化的講習切磋,更有面向稠人廣眾的宣講。典型的例子是馬融「絳帳春風」的故事。

《後漢書》卷六十上〈馬融列傳上〉說融「才高博洽,為世通儒,教養諸生,常有千數。涿郡盧植,北海鄭玄,皆其徒也。善鼓琴,好吹笛,達生任性,不拘儒者之節。居宇器服,多存侈飾。常坐高堂,施絳紗帳,前授生徒,後列女樂,弟子以次相傳,鮮有入其室者。」

後人很喜歡這個故事,遂以「絳帳」為師門、講席之敬稱。唐李商隱《過故崔兗海宅與崔明秀才話舊》詩:「絳帳恩如昨,烏衣事莫尋。」 唐元稹《酬翰林白學士代書一百韻》:「心輕馬融帳,謀奪子房帷。」宋陳人傑《沁園春·鐃鏡游吳中》詞:「 張禹堂深,馬融帳暖,吟罷不妨絲竹聲。」 明李夢陽《謁平台先生墓》詩:「平生馬公帳,四海孔融尊。」清龔自珍《己亥雜詩》:「 孔壁微茫墜緒窮,笙歌絳帳啟宗風」都用這個典。

可是馬融學生千人,鄭玄在其處根本難得見上老師一面,依我們現在看,應該不算是好老師;亂以女樂,也談不上是美好的教學環境。但古人仍把這件事當成美談,以上這些詩就是證據。把絳帳、馬帳當成師門講席之美稱,至少顯示了他們對一對多的講說方式並無惡感。

與馬融相似之例,又可見諸前文所舉宣文君老太太,她面對一百二十位生員,乃是隔絳紗授課的。

他們的情況比起佛教,事實上又小巫見大巫了。佛陀在靈鷲山說法,據說萬人聚聽。我曾登是山,亂石插雲、磊砢荊棘,不知當日如何聚得那麼多人。可是佛經動輒說「一時,佛在舍衛國祗樹給孤獨園。與大比丘僧千二百五十人俱」一類化,誇耀人多。甚至如《華嚴經》說:一時,佛在摩竭提國阿蘭若法菩提場中,有十佛世界微塵數菩薩摩訶薩所共圍繞,復有佛世界微塵數執金剛神,復有佛世界微塵數身眾神,復有無量主山神,復有不可思議數主林神,復有無量主稼神,復有無量主水神,復有無數主火神,復有無量阿修羅王……說得竟是沒邊兒了,難於想像。

後世佛教秉此淵源,講經,都是大開法堂,面對廣眾的。所以常又稱為「宣講」。宣,有宣揚、宣傳之意,表明了他的公眾性。南北朝寺院中之講經就是如此,隋唐之寺院俗講,更是傾倒士庶。

俗講,是面對世俗社會人士的講說,雜以圖繪、歌舞、戲曲,流行於唐代。據《續高僧傳》卷二十《善伏傳》的紀錄,貞觀三年(629年)俗講即已存在。五代以後,俗講漸不流行,然據《佛祖統紀》卷三十九引《釋門正統》,俗講至南宋理宗時(1225—1264年)還未盡絕。這樣從七世紀到十三世紀,前後存在大約五百多年。以區域而論,長安為俗講的中心,定時奉敕舉行;各地方寺院也大都在春秋及夏(或冬,即正、五、九等三長齋月)各有舉行。

佛教後來之所以能在社會各階層生根,與它這種廣傳的性格極有關係。道教在唐宋以後漸漸趨向秘傳,僅師徒、父子相傳,乃是它漸漸就比不上佛教勢盛的重要原因。

05

講說、講論、都講、論難、講和

講,本以口說為主。儒家極重口說,孔門弟子們討論事理,常以自己直接聽聞老師的講法為依憑,因此有「各尊所聞」的狀況。但各自聽受,說時情況不一,又因材施教,聽者也有理解之問題。因而在大家都各尊所聞,覺得對方所說「異乎吾所聞」的時候,學派也就分裂了。孔子死後,儒分為八;佛陀滅度後,佛教也分裂成部派佛教,原因都在於各述所聞。

到西漢,儒家仍以口說為重,認為微言僅存於口說,不書竹帛。今文學家特彆強調這一點,因此師法家法甚嚴,各派有各派的口說微言。直到清末康有為等人復興今文學,仍強調這一點,康有為自己就留下了《南海康先生口說》二卷。

但口說多歧、傳述易訛,還是文字較為穩定,所以東漢以後古文家興起,就越來越重視文字。講,也漸漸出現了文字記錄型的講義。

講義,指講說經典的義理。這是因漢代講經制度而形成的,後就成為一種文體、著作形式。相關的文體,還有論與難。

講義、義疏、論難,都流行於魏晉南北朝。講義,是講明義理;義疏,是疏通經義;論是講論;難是對經或論提出質疑問難。這些文體,後人搞不清楚淵源流變,常生誤解。或把所有講稿泛稱為講義;或說經典有註解,可是後人看註解也看不懂了,遂又作疏來解注,乃成為義疏;又或說論難出於辭賦之《卜居》、《答客難》,屬於設問之體。凡此,都是不知講經傳統使然。 講義,梁武帝即有《毛詩發題序義》一卷、《周易開題論序》十卷。簡文帝講《放光經》也做開題大會,見《高僧傳》卷四。現在各大學博碩士生寫論文,仍有開題考試,即是因襲舊時習慣的。

義疏,其體例與起源,學界仍有爭論。過去牟潤孫先生《論佛釋兩家之講經與義疏》(新亞學報四卷二期)認為主要是由佛教來。我碩士論文《孔穎達周易正義研究》則主張源於漢人說經之講論與辯說,晉以後才受佛教影響,分章分段,科判愈詳(一九七九年,台北師大)。近年,古勝隆一《中國中古の學術》(東京研文出版社,2006)反對牟先生之說,論證義疏與漢人講經的淵源尤詳。他引《禮記》中:「大學之法,禁於未發,之謂豫。

相觀而善,之謂摩」這一段來說明漢人講經是在學生中選都講。因為這一段,鄭注云:「不並問,則教者思專也。摩,切磋也。」孔疏云:「相觀而善,之謂摩者,善猶解也。受學之法言,人人競問,則師思不專,故令弟子共推長者能者一人咨問。余小不能者,但觀聽長者之問答,而各得知解。此朋友琢磨之益,故謂之摩也。」已把都講之選擇與作用說得很明白了。

都講,是漢代一種特殊設置。當時博士講經不執經本,選都講一名唱經、問難。也就是老師主講,升高座,另設一座(兩個位子分南北向),給學生里挑出來的一名高材生或助教之類人,擔任都講。其職責就是在老師講說時,負責提問,質難先生所講的內容;以便先生進一步深入發揮,把義理層層剖析明盡。

此即稱為「難」。經學家對經義有不同的見解,形成「論」,流傳出去以後,別人或本派弟子有不同意見,也常會寫「難」來質疑。這在當時是常事。《詩·大雅·公劉》「於時語語」 毛傳:「直言曰言,論難曰語。」 陳奐傳疏:「論難者,理有難明,必辨論之不已也。」 這就形成了爭鳴活潑的氣氛,乃講學之樂事。

當然也有人受不了別人的質疑問難,沒心量享受「執經問難」的悅樂,面子上掛不住而記恨報仇的。如唐初修《五經正義》的孔穎達,年輕時去聽講座,質疑問難;別人答不上來,覺得很難堪,夜裡竟派了刺客去殺他。幸而他躲到大臣楊玄感家裡,才逃過一劫。這也可見當時問難之激烈了。

講論而生辯論,最規模盛大者為三教講論。唐朝自高祖武德七年開始,釋奠禮祭孔之後,安排儒道佛三教碩彥相雜駁難。其後成為固定儀式,每年舉行,孔穎達就參加過。可是這是真辯,辯起來火光四射,是史上一段異采。

相對來看,今天的教育,卻是小孩蒙學階段誦而不講,光教他們死背硬記,背上個幾十萬字而毫無講解;大了,又講而不論,光是老師講。如水潑石,灌輸一番,然後繼續死記硬背講義,沒有討論,沒有問難。與中國古代傳統真是背道而馳矣!

胡適《九年的家鄉教育》曾記一故事,說一同學的母親請人代寫家信給她的丈夫;信寫好了,這位同學把家信抽出來偷看。卻不知信上第一句「父親大人膝下」是什麼意思。胡適很驚訝,後來才發現他雖念過《四書》,卻只是背,先生沒有講解。胡適則因母親多給了先生幾倍的學金,所以先生都跟他講了。胡適很感念這一點,說:「我一生最得力的是講書:父親母親為我講方字,兩位先生為我講書。念古文而不講解,等於念『揭諦揭諦,波羅揭諦』,全無用處。」

這就是講的重要。蒙學須講,大學則須加上論,講論合一,才有生機。當然,講說講習之目的是追求真理,所以須要辯論,然而爭辯終究不是目的。講論之目的乃是溝通,弭平頭腦里的戰爭,達成和解。

是的,講這個字的含義正是和。《說文解字》就說:「講,和解也」。《戰國策·西周策》:「而秦未與魏講也。」《戰國策·齊策》:「趙令樓緩以五城求講於秦。」《史記·樗里子甘茂傳》:「樗里子與魏講,罷兵」,皆以講為和解義。故今人俗稱和解為講和,猶存古意。

講,從言,從冓,古音也念媾。凡從冓之字,均有交錯互入、形成一整體之意。所以「講」字與溝通之「溝」、媾和之「媾」、講和之「講」,其實都是同義字。明乎此,則講堂之「講」,宗旨亦不難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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