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在父親盛名下的男子

連日大雪，怕冷星人宅家不出，與小女做手工讀繪本玩遊戲，爐上燉著湯，鍋里煮著肉，滿屋飄香，一室靜好！

然後我偶然讀到了房昊曰天的這篇小文：

有這麼一個故事，年紀小的是皇帝，以痴傻名揚千古。

那時候是個亂世，災民沒飯吃，沒樹皮啃，成堆成堆餓死，這位皇帝就很疑惑，說出了句極其知名的話。

「為什麼沒飯吃，不能喝肉湯呢？」

不錯，何不食肉糜這句話就是這位小皇帝傳出來的。

男主是皇帝身邊的侍中，人長得賊拉帥，有次同僚在兵荒馬亂的人群里見到他，當場就被他給迷住了，說昂昂然如鶴立雞群。

不錯，鶴立雞群這個典故就是從男主身上傳出來的。

男主不僅帥，還是禁慾系那種帥，在朝廷里當官那會兒，有輔政王大興土木，要建宮殿，男主就站出來，說這事勞民傷財，不行。

小皇帝很聽男主的話，這就讓輔政王不得不給小皇帝一個面子，免去苦役百姓，卻再也不重用男主。

男主無所謂啊，男主就始終那副禁慾系的樣子，幹了自己該乾的事，怎麼辦他他無所謂。

小皇帝就，哇，好帥好帥，從來沒見過這樣的人呢。

有時男主也會教小皇帝一些治國之道，彼時小皇帝就眨巴著大眼睛看他，說我聽不懂呀。

男主常常嘆氣，心想皇帝如此，我究竟該如何是好呢。

思緒未停，小皇帝就開始拉他袖子，說來嘛來嘛，我們去玩吧。

男主：……

後來，輔政王還刁難過男主，某次大宴上，讓男主像戲子一樣給他鼓琴，男主冷著臉，說天下有難，公等不思匡扶社稷，豈可操絲竹，想伶人之事！

氣氛一度非常尷尬，小皇帝雖然智商不太夠，但他知道有許多從前陪他玩的人，莫名其妙就不見了。

小皇帝深吸口氣，想了很久男主教給他的文章，終於想出一個詞來。

他指著男主，說忠臣也，忠臣！

輔政王深深的盯著男主，須臾之後，突然起身給男主敬了杯酒。

輔政王：說得好哇，老夫自愧不如。

小皇帝：？？？

這可能就是傳說中的黑到深處自然粉吧。

反正輔政王很快又啟用了男主，估計小皇帝就很氣，哼，你跟壞人玩，我不跟你玩了！

那段時間，男主一直沒怎麼見到小皇帝。

不過這段時間也不久，只有十來天，剛剛啟用男主，輔政王就死在了一場兵亂之中。

亂兵逼近皇宮，男主得知之後，來不及整理儀容，披頭散髮就往宮中跑，要去保小皇帝。

而小皇帝身在宮中，瑟瑟發抖，他前面兩側有埋伏著的弓箭手，誰來誰都得死。

如果不出意外，男主就該死了。

但男主沒有死，因為男主太帥。

不要質疑劇情的神轉折，本人有史書為證：初，兵交，紹奔散赴宮，有持弩在東閣下者，將射之，遇有殿中將兵蕭隆，見紹姿容長者，疑非凡人，趣前拔箭，於此得免。

有人看到男主太帥，把弓手手裡的箭都給拔了。

我：……

反正我是沒有想到，長得帥還有這種好處。

小皇帝於是與男主再次擁抱到了一起。

不過好景不長，天下又特么亂了。

那年頭，史稱八王之亂。

司馬家的八個王爺輪番造反，往來攻訐，一時半會兒是止不住的。

於是時勢推著男主與小皇帝，外出逃難。路上小皇帝只能吃乾糧米飯，或許有人問過小皇帝，說你現在怎麼不說何不食肉糜啦？

小皇帝再也沒什麼話說。

男主這時候就會教訓那人，說你他媽這麼跟皇帝說話，怕不是想死。即便陛下不是天子，那句話也是出於善意，無心之失，你如今詆毀諷刺，還不如那句何不食肉糜。

男主是會這麼帥的。

我猜小皇帝的星星眼都眨到天上去了。

可惜帥不到最後，兵敗後各自散落天涯。

好在過了些年，小皇帝又被什麼人推著，要去北伐某個王爺，男主聞訊趕來，仍舊是面無表情的護著小皇帝。

小皇帝還很開心，渾然不知這是他們最後一次見面。

彼時，正撞見亂軍襲來，兵逼聖駕。

有同僚偷偷問他，你有沒有藏起來的好馬啊？

男主冷著臉，說滾。

同僚或許就急了，罵他，笑他，說你為了一個傻子，值得嗎？

男主說，曾經我也問過我自己，一個傻子來執掌天下，會有好結果嗎？

「現在我知道了，天下之所以變成這個樣子，不是因為陛下，而是因為你們這樣的聰明人。」

當天，刀光劍雨，長槍染血，男主一步不退，護在小皇帝身前。

小皇帝滿目都是惶急，他揮舞著雙手，聲嘶力竭得對前方亂兵大喊，這是他僅僅能做的。

「忠臣也，勿殺！忠臣也，勿殺！」

可惜沒有人聽他的。

天空中響起尖銳的鳴叫，利箭雨集，兜頭傾灑下來。

嵇紹回身，替小皇帝擋著那些箭矢，那張始終沉重的臉上，或許綻起了一絲微笑。

噗通，男主隨著箭雨一起倒了下去。

有一剎那天地都靜下來，男主嵇紹嵇侍中的血濺在小皇帝身上，臉上，龍袍上，他彷彿更痴傻了一些。

他伸著手，顫抖得停在虛空里，身邊是廝殺聲，利器入體聲，刀劍割骨聲，他什麼都聽不到了，只看見男主的屍體，將永遠深埋在黃土裡。

世界又變成黑的，人潮又變成冷的。

小皇帝再次回過神來的時候，他已經被亂兵簇擁著重歸京城了。

王爺們還要挾天子以令諸侯，再也沒有比一個傻子，更適合當傀儡的角色了。

傻子怎麼會不聽你的話呢？

王爺們下令，給皇帝沐浴更衣，坐上龍椅。

但是沒人能想到，這頭一個命令，小皇帝就沒有同意，他死死抓著衣服，無論如何都不同意，誰來誰死的那種。

小皇帝紅著眼睛，望向他們所有人，王爺官員乃至左右太監所有人。

「此嵇侍中血，勿去也！」

「此侍中血，勿去也！」這7個字忽的就打動了我！天生智力低下的晉惠帝因為「何不食肉糜」淪為千古笑柄。面對為護佑他而被亂箭穿身的嵇紹他無力回天，只是在事定後不讓左右浣洗御服上的忠臣之血。但也只能做到這樣了！這個自小成為傀儡轉徙於他人之手在夾縫中戰戰兢兢求生存的帝王也是個身不由己的可憐人！而嵇紹作為嵇康之子，在「越名教而任自然」「若孤松而獨立」的赫赫父親盛名之下，鶴立雞群，儼然活出了自己的風華。他最為人詬病的是刑家之後而死節，父親為司馬昭所殺，自己卻為了護佑殺父仇人的孫子，一個被後人不齒的無能小兒而死。多少人笑他愚忠，多少人斥他不孝。可是拋開這些陳朽的忠孝禮節，我看到了一對常常被誤讀的君臣之間的默契和成全。在帝王輝煌而冰冷的王座背後，我看到了一生都掌控於他人之手的帝王的無奈與垂簾，也看到了一生都剛正不阿直言以諫的忠臣的傲骨與堅守。為信仰而死，為守節而殉，不必詬病，只需褒揚！

如笛安在《廣陵》里寫到的那樣：

但是我們誰都沒有想到，這個一樣美麗的男孩子長大之後，變成了他的殺父仇人司馬家族最最忠誠的臣子。

我想嵇康若是知道了他兒子的結局，應該會高興的。因為這個孩子跟他一樣，畢竟用生命捍衛了一樣他認為重要的東西。至於那樣東西是什麼，大可忽略不計。

文天祥在《正氣歌》里這樣擊節讚歎：

時窮節乃見，一一垂丹青。

在齊太史簡，在晉董狐筆。在秦張良椎，在漢蘇武節。

為嚴將軍頭，為嵇侍中血。為張睢陽齒，為顏常山舌。

或為遼東帽，清操厲冰雪。或為出師表，鬼神泣壯烈。

或為渡江楫，慷慨吞胡羯。或為擊賊笏，逆豎頭破裂。

是氣所磅礴，凜烈萬古存。當其貫日月，生死安足論。

每個人物背後都是一段錚錚鐵骨，每個典故身後都是一闕浩然長歌。有些名動天下，婦孺皆知；有些籍籍無名，埋骨青山。我們現在很多人對影視明星的生平事迹了如指掌，對演藝圈的風吹草動如數家珍。但對歷史上的那些風骨那些忠魂，有幾人能脫口而出？比如《正氣歌》里的這些人物，你知道幾許？也許此刻我寫這些也是不合時宜，沒有多少人會點開來看大段的文字，大家都習慣了看圖說話，習慣了碎片閱讀，有多少人會真的耐下性子沉下心思看到這裡。但我仍要寫下這些人的名字，科普下他們的偉績，不忘來路，不失歸途。

在齊太史簡，在晉董狐筆：大史書曰：《左傳·襄公二十五年》載：「崔杼弒其君。」崔子殺之。其弟嗣書而死者，二人。其弟又書，乃舍之。南史氏聞大史盡死，執簡以往。聞既書矣，乃還。《左傳·宣公二年》載：大史書曰：「趙盾弒其君。」以示於朝。宣子曰：「不然。」對曰：「子為正卿，亡不越竟，反不討賊，非子而誰？」兩位太史面對以下犯上的弒君罪行，直面死亡的威脅，堅持史官的秉筆直書，彰顯了良史的書法不隱。

在秦張良椎，在漢蘇武節：《史記·留侯傳》載：「留侯張良者，其先韓人也。韓破，良家僮三百人，弟死不葬，悉以家財求客刺秦王，為韓報仇，以大父、父五世相韓故。良嘗學禮淮陽。東見倉海君。得力士，為鐵椎重百二十斤。秦皇帝東遊，良與客狙擊秦皇帝博浪沙中，誤中副車。」後張良隱姓埋名輔佐劉邦推翻暴秦建立漢朝。《漢書·李廣蘇建傳》載：「武留匈奴凡十九歲，始以彊壯出，及還，鬚髮盡白。」 漢武帝天漢元年， 蘇武以中郎將使持節出使匈奴 ，單于扣留他要其投降， 蘇武堅貞不屈，被流放至北海牧羊，飲冰卧雪茹毛飲血十九載，回到漢朝時已鬚髮盡白！張良為韓國復仇，蘇武為漢室守節，力士之棰重千鈞，義士之節垂千古！

為嚴將軍頭，為嵇侍中血：《三國志·蜀志·張飛傳》載：「（張飛）至江州，破（劉）璋將巴郡太守嚴顏，生獲顏。飛呵顏曰：『大軍至，何以不降而敢拒戰？』顏答曰：『卿等無狀，侵奪我州，我州但有斷頭將軍，無有降將軍也。』」張飛感佩其威武不屈，英雄相惜之下釋放了嚴將軍。《晉書·忠義傳·嵇紹》載：「（嵇）紹以天子蒙塵，承詔馳詣行在所。值王師敗績於盪陰，百官及侍衛莫不散潰，唯紹儼然端冕，以身捍衛，兵交御輦，飛箭雨集。紹遂被害於帝側，血濺御服，天子深哀嘆之。及事定，左右欲浣衣，帝曰：『此嵇侍中血，勿去。』」嚴將軍頭與嵇侍中血彰顯了忠臣之魂。

為張睢陽齒，為顏常山舌：《舊唐書·張巡傳》載：安祿山叛亂時，唐睢陽守張巡誓死守城。及城陷賊將尹子奇謂巡曰:"聞君每戰，眥裂嚼齒皆碎，何至此耶?"巡曰:"吾欲氣吞逆賊，但力不遂耳!"子奇以大刀剔巡口，視其齒存者不過三數；《新唐書·顏杲卿傳》載：安祿山叛亂，常山太守顏杲卿因城陷被俘，罵不絕口，祿山割其舌，問：『復能罵否?」杲卿乃不屈而死。面對叛臣逆子，兩位咬牙切齒，寧死不屈。

或為遼東帽，清操厲冰雪：《三國志·魏書》本傳曰：「管寧字幼安，北海朱虛人也。學行皆高，避亂遼東，常著皂帽，布襦袴。」他一再拒絕朝廷徵聘，安貧樂道，一心講學，甘守清貧，名士風流青史留名！

或為出師表，鬼神泣壯烈：出師一表真名世，千載誰堪伯仲間。「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孔明之忠無需贅言。

或為渡江楫，慷慨吞胡羯：《晉書》卷六十二〈祖逖列傳〉載：逖以社稷傾覆，常懷振復之志。中流擊楫而誓曰：「祖逖不能清中原而復濟者，有如大江！」辭色壯烈，眾皆慨嘆。東晉愛國志士祖逖率兵北伐渡江，敲著船槳發誓北定中原的慷慨陳詞讓五胡膽寒，終收復失地。

或為擊賊笏，逆豎頭破裂：《舊唐書》卷一百二十八〈段秀實列傳〉載：唐德宗時，朱泚謀反，召段秀實議事。秀實勃然而起，執休腕奪其象笏，奮躍而前，唾泚面大罵曰：「狂賊，吾恨不斬汝萬段，我豈逐汝反耶！」遂擊之。朱泚抱頭鼠竄，流血奔逃。黨羽被被秀實震懾，不敢妄動。秀實乃曰：「我不同汝反，何不殺我！」於是慷慨赴死！

也許在現代人的眼光中，這些人抱守著頹敗的帝國，擁護著昏庸的帝王是一種愚忠，是蚍蜉撼樹的不自量力，是螳臂當車的粉身碎骨，是飛蛾撲火的可笑至極。可精緻的利己主義如我們，內心深處是否真的對這些不屑一顧，嗤之以鼻？在價值混亂信仰缺失的年代，我很羨慕這些用生命捍衛信念的執著，很羨慕為理想慷慨赴死的從容。因為當下的我自慚而形穢，孱弱而無能！我只能以此寫下我的敬仰與尊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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