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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草小說】燕青:算盤

(一)

「你是我的小呀小蘋果......」,轟隆隆的蘋果,一顆顆一串串地砸向錢小旺。錢小旺扯過被子,死死地捂在耳朵上,胖嘟嘟的右手,左摸右按,終於止住了一聲高過一聲的手機。

沒拉嚴實的窗帘縫裡,一束束熱烈的光,你不讓我我不讓你,削尖腦袋往裡鑽,已經成功入圍的,則挨挨擠擠地,在這個酒氣熏天的空中,跳起了圓圈舞。

刺耳的鈴聲再次響起,錢小旺這下可有點受不住了。他把頭拱進了枕頭底下,短粗粗的手指,準確無誤地按在了手機上,響了,摁;摁了,再響;反反覆復,錢小旺終於被打敗了,他煩躁地掀開被子,一頭亂糟糟的頭髮,配上他那紅嘟嘟的肉臉臉,倒也不是特難看,可他一睜開眼睛,那一條線里,流瀉出的不是溫柔,而是一股酒噴噴的怨氣:「誰呀?大清早的,還讓不讓人活了?」

「我的小祖宗哩,你睜開眼睛看看,現在都幾點了......」電話那頭,一個女人,估計正顛著腳尖在地上跑了,因為她小心翼翼的話音里,有一絲絲的顫音,她還想再說些什麼,可是電話那頭,已經是「嘀嘀嘀」的忙音了。

錢小旺把手機關了。他四丫朝天,也不嫌熱,把腦袋扎進枕頭裡,安心地呼嚕去了。

「好個小兔崽子,看來是活到頭了,」錢算盤「噗」地吐掉剛吸了兩口的煙,邊走邊往起抽鞋,「看老子不抽死你個有天沒日頭的王八羔子」。

女人這下可慌了,她清楚自家男人的脾氣,這個變臉比翻書還快的主兒,這要是真去了兒子的住處,說不定會弄下什麼瓷器活的。

「他爹他爹.....」女人扭著高跟鞋,扯著嗓子直叫,可那尖尖的貓嗓子,怎麼也敵不過漸行漸遠「突突突」的摩托聲。

「完了完了」,女人一拍大腿,手機也順勢就滑出去老遠。女人急急扭著高跟鞋,著急忙慌地去追,「哎吆」了一下-------腳脖子崴了。

女人滿眼含淚,不知是疼的,還是著急的,淚水順著眼角往下滑,她都顧不得擦,只是一遍又一遍地撥打著兒子的手機號碼,電話一次又一次被告知,「你所撥打的電話已關機」,可她還是不死心,顛著一條腿,在滿院的磚石水泥之間,直打圈圈,「接電話接電話」,一心只想給兒子報信的女人,只顧盯手機,一不小心,腳又被膈了一下,憋得悶火的她,抬腳就是一踹,「哎喲喲」,可憐的女人,也不睜開眼睛看看,小小的腳,哪裡是磚塊的對手啊!

這下子,女人可算是憋不住了,毫無頭緒的委屈哀怨,終於像是決堤的河水一樣,閘不住了,一屁股坐在停工的根基上,「哎喲喲」的哭腔里,不知是罵兒子還是罵當家的。

鄰居家正熱火朝天地蓋二樓,轟隆隆的攪拌機,叮叮噹噹碼磚砌牆的敲擊聲,工人們手裡忙著,嘴裡也不得閑,高一句低一句地,開著一些不葷不素的玩笑話,過嘴癮。

被太陽曬得卷了邊的楊樹葉子,露著白花花的脊樑,對滿村人趕學比超的大建特建,早已膩煩了,就連錢家女人的哀嚎,它們也是無動於衷,依然耷拉著腦袋,想著法兒躲太陽。

錢家女人乾嚎了半天,拖著疼痛的腳,一蹦一跳地顛到了磚摞上,拇指食指一捏,一串清亮亮的鼻涕,就被甩出了老遠。

「挨千刀的」,不知是在罵兒子還是男人,女人還是吸了一下鼻子,低頭繼續打她的電話。

「媽呀,這冰涼涼的,怎能坐呢?」不知什麼時候,女兒已經連嚷帶拖地拉住了女人的胳膊。

錢家女人一看見這個剛剛嫁出去不久的女兒,連連追問:「給旺兒打電話來沒有?」

「沒有啊」。

錢家女人剛剛抬起的屁股,一下子就又沉下去了,她指著閨女的包包直催促「快打快打」。

就算是再快再快,也沒有錢算盤的兩個輪子快。

(二)

把摩托騎成火箭的錢算盤,對這個不聽話的小祖宗,恨不能當下在眼前,就直接一摩托把他撞死。

幾株老楊樹拍著寬厚的巴掌,發出了「嘩嘩」的掌聲,它們勾肩搭背,把錢小旺的出租屋,遮蓋得嚴嚴實實。

錢算盤把摩托往樹根底一支,幾步竄到門口,掄起拳頭,「咚咚咚」就是一陣猛擂。

「咋了咋了?找死啊!」頂著雞窩頭的錢小旺光著腳,晃著拳頭直吼吼。

門剛開了一條縫,錢算盤「啪」地就是一巴掌。

「找死?老子今天就要了你這惹禍精的命。」

「啪」的又是一巴掌:「五萬塊呢?公司公司,那公司是吹口氣就能變出來的?」

錢算盤是越說越來氣:「上學,是每天讓老師把老子往學校傳,讓你在張叔廠子里上班吧,你還嫌臨時工,丟人敗興。你掐著指頭點點,全村有幾個初中沒畢業的?」

錢算盤越罵越生氣,手上的力道也就加重了許多。

錢小旺被打得實在是沒地方逃了,只得跳上床,抱著枕頭當擋箭牌。錢算盤見夠不著了,隨手操起一張小板凳就砸過去。錢小旺的酒早就被打醒了,他側身一閃,「咣當」一響,椅子直接就從玻璃窗上飛到院子里了,滿床滿地都是晃眼的銀光。

錢小旺這下被徹底嚇傻了,雖說從小到大也沒少挨過打,但是,每次都有爺爺奶奶罩著,有媽媽擋著,可這次,老爹這樣的痛下殺手,他還是沒有領教過的。正傻愣愣的這當口,大腿上「唰」的一下,火辣辣的,他不由地跳了起來。這下可熱鬧了,「哎吆哎吆」的錢小旺,跳著雙腳,蹦躂著,就像踩在油鍋上一樣,讓停也停不下來,床也跟著「咯嘣咯嘣」響個不停。

這一下,把錢算盤也嚇了一跳,他住了手,緊靠窗戶的床上,片片碎銀上,已是血跡斑斑。

細碎的玻璃碴,讓醫生忙乎了近兩個小時,麻醉後的錢小旺,漸漸平靜了下來,纏著繃帶的雙腳,白叉叉地杵在錢算盤的眼前。

錢算盤搓著自己細長的手指,看看,再看看,眼前躺著的,是被他親手打的嗎?就算他再不爭氣,也是錢家的三代單苗呀!

錢算盤唉的一聲,雙手抱著頭,蹲在了醫院的走廊上。

「冤孽呀!」

蓋房的幾萬塊錢,就讓眼前這個敗家子偷偷地又給打水漂了,停工不算,就連進料的錢都沒有了。

錢算盤翹起一條腿,貼著椅背,支著他那像落了一層雪的腦袋。早飯沒吃,又加上剛才的一陣折騰,錢算盤這才覺得肚子好像是餓了,不過,他也沒有動彈,裡邊的液體剛剛換上第三部,少說也得半個小時哩。

錢算盤心裡的怨氣,就像那輸液管里的液體一樣,一點一滴往外排,兒子的好,也像那偶爾上竄的氣泡一樣,冷不丁地冒出一點又一點來。

醫院走廊里的牆,已經灰不溜秋的,看不出當初的模樣,成片的白色,一坨一坨的,赤裸裸地印在綠色牆根上,就像是癩子頭上的那一塊塊的陳年舊蘚。

錢算盤越看心裡越堵,他把頭仰起來,牙根咬得咯嘣響:

「都是那個敗家的娘們給慣的。」

錢算盤的摩托跑了一趟又一趟,兒子,行李......

(三)

也許是知道錯了,錢小旺安靜了許多。

閨女又拿出了嫁妝錢,讓錢算盤買料開工。

不管咋樣,錢家的二樓又開工了。

一順的百順,錢家真的是順風又順水。

漂亮的二樓層,像村裡其他人家的二樓三樓一樣,昂首挺胸地蹲在了那裡。錢小旺在城裡打工時談的對象也來了,沒過幾個月,又添了一個大胖小子。

雖說小兩口什麼活都不幹,可錢算盤不怕,有那二層樓放著,就不愁紅艷艷的毛爺爺了。前幾天那些喊著拆遷蓋公司的人們還來了,他們繞著村子轉了一圈,而且特意在他家門口停留了好久好久。

錢算盤根據他的精細推算,覺得自家的房屋一定是特別值錢,老祖宗的選址,真是個風水寶地啊!

要工錢的,剛剛打發走,錢小旺就撅著嘴,蹭進了他們的房間。

錢家女人抬了抬頭,趕緊又低下,嘆了口氣,撥拉過一堆的尿片衣服,準備分開去洗。錢算盤吧嗒著一根煙,正眼也不看他。

「爸,給我三......二百塊錢」。

「沒有」。嘎嘣脆的兩個字,打回了錢小旺的含含糊糊。

「旺兒呀,前幾天不是才拿了三百?咋今個又要要錢了?」錢家女人實在是忍不住了。自打她偷拿家裡的錢,支持兒子開公司後,錢算盤看她更是一百個不順眼了。

「買奶粉。」

「奶粉不是才買了三桶嗎?」錢家女人捏著一沓尿片,一縷縷白髮彷彿更明顯了。

「她說這個奶粉不好,要換一種試試」。錢小旺撓撓頭,悶聲悶氣的。

「放你娘的狗屁,」錢算盤抓起一把紙尿片就砸向錢小旺,「一對燒包蛋子,俺孫子自帶口糧不讓吃,放著好好的尿墊不用,非要買這麼多紙片片給孩墊。你睜開眼睛,合村打聽打聽,有幾個像你們這樣當爹媽的。」

錢家女人趕緊擋在錢小旺的面前,壓低了嗓子:「回去勸勸你媳婦,鞋大鞋小,不要走了樣啊!哄著讓她給娃餵奶才是正理。咱不說花錢多少,你看,光這奶粉就換了好幾樣了。再有就是,媽做的這尿墊子不好看?純棉的,吸尿,你看看,把娃的屁股泡得紅皺皺的,你不心疼,俺還心裡不落忍呢。況且,這尿布又不要你們洗涮。回去好好說話,多哄哄她,啊?」

「滾滾滾,都他娘廢話!沒見過這麼不省心的。」錢算盤挺直瘦瘦的後背,梗著脖子,瞪著眼珠朝女人叫喊。

當媽的到底是心疼兒子,拿手指直戳兒子,讓他出去,可錢小旺就像是腳底扎了根。錢家女人急了,兩隻胳膊使勁往外推搭著腦袋不言語的錢小旺根本不吃她這一套,身子一抖,再抖時,錢算盤的枕頭已經砸過來了。

錢家女人看看老的,再推推小的:「好祖宗哩,坐月子的,不要惹她生氣,看回了奶。」

「回奶?有奶都不餵了,還怕回奶?」錢算盤剛剛壓下去的火,「忽」地又被挑了起來。

錢家女人一看這架勢,腦袋頂著兒子就往外拱:「好祖宗,你是不是要我的命哩!」

兒子剛剛推出去,錢算盤的一口唾沫已經飛過來了:「敗家的娘們,看你慣出的好兒子。」

錢家女人自知理虧,也不敢頂嘴,頂著那口唾沫,流著眼淚,捲起床上的那一攤子,來到院里。

本來很寬敞的院子,因為四面起房,如今,能站腳的只有鴿子蛋大小的一塊地,封頂的出口,細細高高。這有天沒日頭的樣子,讓她老能想起「烏鴉喝水的故事」,洗著洗著,粗糙的手上,就愣出了一層虛花花僵直直的白,越想越覺得自己,還不如一隻烏鴉,不管怎樣,烏鴉還有一雙可以飛的翅膀。

(四)

西廂房裡,不是傳來孩子的哭聲,就是小兩口的拌嘴聲。錢算盤一不高興,就出去躲清靜。反正這幾年,跟上這個敗家貨,祖宗集下的那幾分臉面,現在都當手紙了。

夏天雨天多,一望無際的莊稼地里,野草卯足了勁地往上竄。各家各戶,你修房我蓋舍,誰也沒有閑工夫去修整那坑坑窪窪的路。

錢算盤七轉八繞的,就來到了一處破敗不堪的場子來。一人高的雜草,把青石壘就的一個齊腰高的長方形石圈,遮得嚴嚴實實。只有北向里,一溜五六間瓦房,還張著黑窟窿洞的大嘴巴,在炎熱的天氣里打哈哈。三五根電線,顫顫巍巍地將藍色的天,分割成不均勻的條狀,拖向遠方。

錢算盤嘴裡銜著一根草桿,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條條縷縷擠滿了他細長的眼角紋里。

這是生產隊以前的養豬場,大力發展畜牧業的時候,還是當會計的錢算盤負責監工修建的呢!看看那時候的人們多實在,齊稜角的條石,藍茵茵的青磚,就連磚縫也勾得齊齊整整。一晃這麼多年過去了,這些房子,還蹲在這裡,老老實實地看著這一人高的蒿草,黃了又青青了又黃。

錢算盤嘴裡的草桿越嚼越香,他晃晃那些門框,寄生在細密蛛網上的灰塵,立刻張開天使般的翅膀,熱情地吻著他的眉眉眼眼。

錢算盤沒提防,被嗆得「咳咳」直退。他繞著場子,扭著秧歌步子,一步三退,轉了一圈又一圈。

錢算盤不愧是枕著算盤睡覺的精明人,他憑藉著以前當會計的關係人緣,「突突突」村裡,「突突突」鄉里,「突突突」畜牧局,「突突突」有關部門,七八天,就將隊里的那塊空閑場子租下來,申報養殖業了。

村民自我發展,這是天大的好事啊!在這個人人想著往外奔的時候,錢算盤能夠蹲下身子,一心一意搞養殖,如果成功了,這對於新形勢下新農村的領導幹部來說,是多麼榮耀的事情啊!

事情是順順利利辦成了。

可錢小旺的心,並不像圓溜溜的算盤子那樣好撥弄。他不是嫌味道刺鼻,就是嫌豬食湯湯水水難聞噁心,想著法兒頭痛牙痛肚子痛。對於兒子的裝病發瘋,錢算盤是心知肚明,不就是嫌這事情有點敗興嘛!不幹就不幹!本來這事情,錢算盤對他也沒寄多大希望,可精於計算的錢算盤又捨不得花錢僱人,打掃、餵豬、收拾食料,一切的一切,自然而然地就落在了這個說話還不如放屁的女人身上。

這天早晨,錢家女人照舊做好了早飯。她只覺腿軟眼花,心裡陣陣發慌,就掙扎著叫兒子。可錢小旺摟著媳婦,任憑她喊破喉嚨,就是不搭腔。錢家女人無奈,只得用盡全身力氣,摸索著,打給了住在養豬場的錢算盤。

此時正是深秋季節,場子四周的楊樹葉也忽忽悠悠地,一片一片地在空中飛舞著,掉下地的,還時不時地翻著跟斗,打個呼哨,轉個圈兒。

錢算盤看著滿圈裡粉撲撲的豬娃兒,在爭食,在鬧騰,也是滿心的歡喜。他輕輕噓開繞腿打轉的豬娃,甩開膀子,就在豬圈裡起糞。

到底是上年紀了,不消一會兒,就把自個折騰得滿腦門子冒熱氣。他脫掉外套,又幹了一會兒,肚子里「嘰里咕嚕」鬧開了。

錢算盤拄著鐵鍬,抬頭看了看高升的太陽,「這個臭婆娘,咋這個點了也不送飯?」嘟嘟囔囔地拍打拍打身子,換了鞋,洗了手,又長長地抽了一口煙。等過足了這口煙癮,錢算盤才拿起手機,一看是老婆的未接電話,心裡就一陣不痛快:打電話幹什麼,做好飯端過來就是了。

不高興歸不高興,錢算盤還是把電話回過去了,可電話那頭,怎麼也沒人接。

錢算盤索性洗了手臉,又將腳也洗了一遍。別看錢算盤是個農村人,可他的愛乾淨是出了名的。

他把自己拾掇得齊齊整整。這時別說老婆的飯菜了,就是連個人影都沒有。他心裡又是一陣不愉快,「噗」,一口痰,隨著滿心的不悅,優雅地畫了一個完美的弧線。他這才駕上他的鐵驢,「突突突」回家去了。

瓦藍藍的天上,居然沒有一縷那種捏著細腰,搖搖擺擺的炊煙,也沒有那種讓人一聞,就知道飯菜香的柴草的味道。現在農村人也現代化了,熬水做飯,一律是煤氣灶電磁爐,要多省事有多省事。可錢算盤覺得,第一是浪費,第二是飯菜不香,可自從開了養豬場,那個對他不敢高言一聲的臭婆娘,竟然也學會偷懶了,說了三次五次之後,錢算盤也懶得再搭理她了,不管咋樣,能吃上口熱飯就行。

一見女人蜷縮在地上,錢算盤心裡「咯噔」了一下。他到底是見過世面的人,他沒敢動自家的女人,只是輕輕呼叫著女人的名字,可女人就是緊閉著雙眼,不搭腔,不動彈。

錢算盤扯開嗓門,沖著兒子房屋的方向直吼。

錢小旺被老爹急吼吼的大嗓門驚醒了。他頂著那頭亂蓬蓬的腦袋,光著膀子就竄了進來,一看見躺在地上的老媽,竟然嚇得說不出一句話來。

女人的人中,已經被錢算盤硬硬的指甲蓋,掐出了一道道的血印,她只是悠悠地吐了口氣,並沒有睜開眼睛。錢算盤將女人往兒子懷裡一放,麻利地把床單一抽,三下五除二,就將兒子與女人綁在了一起。

錢小旺就像一根木頭一樣,被老爹擺弄著。冷不防,被老爹又劈頭一拍:快走!

錢小旺這才回過神來,抱著這個整天只知道悶頭幹活的老娘,坐在摩托車的后座上,急匆匆去了鄉醫院。

好在女人只是勞累過度,又兼送得及時。

錢算盤這才長長鬆了一口氣。

自此,錢小旺就正式去養豬場光榮上班了。

(五)

養豬場就是養豬場,就算是收拾得再乾淨,那股難聞的味道,還是不管不顧地,要飄送到四里八鄉。

只要錢算盤一眼瞅不到,錢小旺是能躲多遠就躲多遠。

女人出院了,可這身子骨總是軟塌塌的,人也沒有多大精氣神。飯菜一開始,還由那手指頭都捨不得動一下的媳婦,咸一頓淡一頓的,將就著,可沒幾天,媳婦就抱著孩子回娘家去了。雖說閨女不遠,畢竟也是嫁出去的人了,還得上班,這裡里外外,就只能把錢算盤,一個人分成八塊使用了。

這天下午,錢算盤正躺在床上,迷糊著,兒子的電話來了:兩隻小豬,不吃不喝也不動。

錢算盤「突突突」到了養豬場,「突突突」到了獸醫站,「突突突」,又載回他最不願意聽到的結果。

一窩豬娃,斷斷續續地,沒挺過幾天。

那個曾經讓錢算盤滿心歡喜,心甘情願地甩著汗珠子,讓錢家女人連軸轉,讓錢小旺打心眼裡噁心的地方,除了那揮之不去的臭味之外,在寒風來臨之際,一切都歸結於靜悄悄了。

(六)

床上躺的,除了女人,還有錢算盤。

錢算盤這次真的是心灰意冷了。

蓋樓的賬還沒有結清,養豬場的投資又打了水漂。這個雄心勃勃的精明人,打著算盤睡覺的人,咋就這麼背運呢!可惡的兒子,可惡的女人,可眼下女人已經成了這般模樣,他還能怎麼樣呢?

錢算盤只能是打掉牙齒往肚裡吞。

錢小旺已經好幾天沒有照面了。

錢算盤也不管,這個敗家子,有他就當沒他,由他去吧!

天氣一天比一天冷了。錢算盤不得不收拾鍋爐,再怎麼說,大活人,總不能被凍死吧,況且,這眼看就要過年了,孫子,總不能不往回接吧!

灰白色空氣里,已經有了黑濃的煙草味兒,把遼闊的不長莊稼的平原,籠罩在一片雲山霧海之中。

村裡響應國家的號召,在秋冬清閑季節,組織村民進行了道路治理工作。一條條道路,袒露著土色的脊樑,在村中張揚。緊鄰養豬場的那條主道,又成了村子與外界相連的重要樞紐,川流不息的車輛,一輛接著一輛,呼嘯而來,又卷土而去,甚至還有跑長途的大車司機,把車停下來,不顧窯寒,在那炕上,舒展舒展筋骨。

前後沒照應的養豬場,有了這些大車的停放,倒也不顯得孤零零冷清清了。

錢小旺不愧是錢算盤的兒子,腦子的活絡,一點也不亞於錢算盤。

他召集了幾個志同道合的朋友,一個星期沒出,一個體體面面的洗車場就出現了。這些可愛的小夥子,只是想到了掙錢,對於那些挨著房頂,搭在樹上的電線網,根本就沒顧上抬頭看。

洗車的程序,全是現代化裝置,電暖器,紅彤彤的鈔票,把個灰化化的冬天,搞得是熱火朝天。

等錢算盤知道洗車場的事情時,憋屈的心裡,才有了一點點鬆動:龍生龍鳳生鳳,我們錢家人,腦子就是活絡。

女人的氣色也一天比一天好。只是上門要賬的人,越來越多,年關近了,家家都得過年啊!

錢算盤已然沒有了先前的那種躲避,他只是低下身子,一遍又一遍,對著一茬又一茬的人,重複著相同的答覆:緩幾天,緩幾天,你看不見我兒子的洗車場,紅紅火火嗎?

媳婦也接回來了。

小兩口全去了洗車場,孫子,丟給了老兩口,準確地說,是丟給了錢算盤。

女人的病也好得差不多了。

臘月二十幾家,洗車的,彎彎曲曲扎滿了洗車場的四周,錢算盤也坐不住了,他一邊在心裡罵自己是天生的賤命,一邊又穿起了高筒雨鞋,「突突突」直奔洗車場。

直到臘月二十九,洗車的還是像螞蟻一樣,奔著暖和地兒蠕動。

錢算盤將欠錢的主兒,按照日後還能不能再次借錢的原則,進行了輕重寡薄區分,一家人和和氣氣地過了一個年。

這個年,錢小旺把頭抬得高高的,像個大爺。媳婦的衣服也是三天一換。錢家女人的氣也出得順順暢暢的。只有錢算盤把頭埋在胸口,雖然表面上,還是嗓門扯得高高的,可他知道,自己的時代已經過去了。

(七)

正月里,回娘家跑親戚的,約朋友逛景點的,把個冰凌碴兒還掛在樹梢房檐不肯離去的冬天,攪得是異怪得暖和。

錢小旺勤謹得讓錢算盤不敢相信。初二,小兩口回娘家吃了頓飯,也沒多呆就回來了,晚飯時,只是淡淡地告訴老兩口,明兒初三,開門,洗車。

錢家女人看著低頭扒拉飯的兒子,眼角一陣發酸:兒啊,你終於可以讓娘,在你爸面前能夠高高地說句硬氣話了!

錢算盤則是將正在夾菜的筷子,頓了一頓,他覺得自己聽錯了,遲遲疑疑地看了看兒子,又看了看媳婦。小兩口誰也沒搭理他,把飯碗一推,回房,睡覺去了。

錢算盤又將目光轉向老婆,老婆轉向孫子,孫子的那碗泛著米油的稠嘟嘟的米湯,已經涼得差不多了。

錢算盤也不計較他們的態度,他從碗櫃里,摸出一個就剩個底的酒瓶,就著瓶口,「咕咚」,嗆得他連連咳嗽了好幾下。

正月的生意就是個好。穿戴得齊齊整整的人們,走親訪友,圖的就是個體面。

十二這一天,錢家女人叫住了要去幫忙的錢算盤:「今兒旺兒生日,你看孩子,我包餃子!」

錢算盤一聽就急了:「你這娘們,咋分不清輕重呢,我多洗幾個車,這菜錢就有了。」

錢家女人嘴一癟:「燒包蛋子,這大正月的,去哪買啊?」

錢算盤一拍腦袋,是啊,村裡人,辛苦了一年,買賣都是十六以後才開始做的。他脫掉鞋子,靠著鋪蓋卷,將那肉疙瘩,平放在自己的二郎腿上,眯著細長的眼睛,哼起了唧唧哼哼的曲兒,顛著。

一陣急促的電話,驚醒了迷迷糊糊的錢算盤,他嘟囔著,拿起了電話,只一句,就使錢算盤驚得將懷裡的孩子,滾出去老遠。

「哇哇」的哭聲,驚得錢家女人,舉著兩隻面手從廚房急匆匆跑進來。

錢算盤已經面色蒼白,發瘋般地,「突突突」遠去了。

錢家女人拍打著受驚的孫子:帽子帽子!

(八)

呼呼的風聲,「唰唰」鞭打著錢算盤的光頭,耳畔像有無數個聲音在鬧騰,錢算盤一句也沒聽清。

錢算盤還沒有騎進洗車場,就聽見媳婦直著嗓子,喊著錢小旺的名字。他的心就像是塞滿了無數塊冰碴,哇涼哇涼的。「突突突」的摩托聲,就像是滅火器一樣,霎時間熄滅了人們的嘈嘈雜雜,里三層外三層的人們,無言而又迅速地給錢算盤讓開了一條通道。

錢算盤想要快速地向前,可是兩條腿就像有人扯著一樣,怎麼也抬不起來,耳朵邊上滿是錢小旺「爸-----爸----」的叫聲,前面那一截路,怎麼老也走不到頭哇!

錢算盤只覺得血在往上涌,眼前,又無數只蚊子在飄蕩,游晃,天空中,錢小旺在悠悠地喊著「爸---爸---」,錢算盤只覺一股涼氣,「唰唰唰」地從脊梁骨後面,「蹭蹭」猛竄,前邊的腿不知咋的,眼看就要將自己絆倒了,旁邊的人,伸手扶了一把,錢算盤這才沒有倒下去。

眼前一截黑黢黢的人形,蜷縮在冰冷的地上,右胳膊筆直地,以落光樹葉的樹枝的形態,斜畫在地上。一條黑黑的舊電線,就像一條蛇一樣,從空中垂落下來,掉在離錢小旺不遠的地方。

錢算盤一句「旺兒」還沒喊完,人就軟塌塌地溜倒了。

眾人一陣手忙腳亂。掐人中的,人工呼吸的,錢算盤總算是顫悠悠地吐出了一口氣,一聲「兒啊----」,便又哽在了喉間。

幾個眼軟的也跟著淚眼漣漣。

大人忙著呵斥自家的小孩趕緊回家,幾個強壯男人,先是將哭鬧不止的媳婦,連扭帶抬地送回家,後又將錢算盤扶住,準備送他回家。

錢算盤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沒有血色的嘴唇,哆哆嗦嗦,他死命地推拉開扶他的人,左腳攪著右腳,「噗通」一下就跌倒在地,他兩眼直勾勾地盯著那個早上還喊他爸的人,手腳並用,朝地上的那個人形爬了過去:兒子,兒子,這就是那個,我手心裡捧大的兒子嗎?

胸腔里一股熱流,實在是憋不住了,「哇」地一聲,如一道紅色的彩虹噴薄而出.......

(九)

待錢算盤睜開眼睛,已經躺在自家的床上。

女人的哭聲,盈盈嗡嗡,媳婦的哭聲,尖銳就像是要劃破這寒冷的天幕。

錢算盤的一聲長「唉」,如老牛破天:「老天爺,你這是要我們錢家的老命啊!」

一向愛乾淨的錢算盤,全然沒有了往日的體面,鼻涕眼淚順著清瘦的嘴角下巴往下淌。男人們,統一用一種沉默和嘆息來回應他。

只是在這一群大老爺們中間,鄰居家的鐵蛋,死死拉著七歲的兒子,人換了一茬又一茬,這爺倆就是站著,不走也不挪窩。七歲的孩子,把整個身子全都藏在了大人的後面,直露出一顆小腦袋,好奇地望著周圍的一切。

鐵蛋一拍兒子的頭:「來,給爺爺跪下。」

小傢伙一聽,罷著屁股,甩著肩膀往後縮。鐵蛋一急,抓住一隻胳膊,就像提起一隻小雞似的,把兒子扔在了地上。可這小傢伙也夠倔得,「哧溜」一下子就爬起來,瞪著兩隻黑溜溜的大眼睛,不哭也不鬧。

旁邊有看不下去的,沖著鐵蛋嚷嚷:「要教育,回家去!還嫌不亂了!」

臉上有點掛不住的鐵蛋,黑青的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沖著兒子張開了蒲扇樣的巴掌:「跪!」

小傢伙一看這架勢,頭一低,腰一貓,像條小魚似的,從人縫中鑽出去了。

不提防,鐵蛋這邊,「噗通」一聲跪倒了,他掄起巴掌,照著自己的臉,左右開弓,「啪啪」兩下,黑黑的臉上,立馬隱顯出紅紅的指印。

愣呆的人們,這才緩過神來,就近的,趕緊壓住他的胳膊,抓住他的手。鐵蛋兩隻胳膊被大伙兒箍得牢牢的,沒想到,他又把頭撞向床沿,「咚」的一聲,沉悶悶的。

錢算盤此時也哭得累了,他抬手擺了擺,欲張嘴,淚又流。

鐵蛋已經完全被人們制服住了,可他還是蹦著跳著,嚷嚷「錢叔,求您放過我家孩子」。

一次兩次,三次五次,人們聽了,雞皮疙瘩直起。

「乖乖,不是小旺這孩子回來了吧!」

「快找麻婆子去,看看是不是有什麼說道呢!」

這時,一直蹲在門口抽煙的張家二哥,「噗」地吐掉那截早就熄滅的煙嘴,撥開人群,拍拍鐵蛋,「起來好好說。」

然後又曲腿半跪著,和眾人一起,把軟麵條一般的錢算盤,扶起,靠在了自己的身上。

他用下巴示意著鐵蛋「說吧」。

鐵蛋此時已被人放開了手腳,他跪著爬向床邊,結結巴巴地講述著當時的情景,知情者,又在一邊補充著,錢算盤

這才得知了事故的來龍去脈。

這邊剛剛講完,西屋立刻就傳來錢家女人殺豬般的嚎叫:「天殺的鐵蛋,你賠我的旺兒呀!」

(十)

當鐵蛋領著兒子在等待洗車時,那一根根橫在天空的電線,立馬就成了小傢伙新彈弓的射擊目標。藍白的天,低黑的線,一射一個準。不知第幾下時,一條電線,無聲地斷了。小傢伙昂著腦袋,獃獃地望著那垂在空中,甩過來盪過去的電線,慢慢伸出了小手。恰巧被正直起腰,擰毛巾的錢小旺看見了,長長的毛巾一甩,晃來晃去的電線就像一條小蛇一樣,卷在了濕答答的長毛巾上.......

「誰能想到,就是這輕輕一甩,鐵蛋家的孩子得救了,可旺兄弟........」張家二哥,鼻子一抽,也說不下去了。

錢算盤一聲長嘆,「旺兒啊......」

西屋裡更是亂成了一團,一會兒喊屈,一會兒讓賠命,一會兒又要尋死覓活地,去陪錢小旺。

門口「咳咳咳」地咳進一個女人來。眉眼低垂,臉色慘白,高高的顴骨旁的那兩坨紅,格外顯眼,一件黑色的毛衫,隨著她的咳嗽,一顫一顫的,不大的領口裡,脖子被拉得特別細長。

就這樣一個女人,拉著那個眨著大眼睛,東瞅西望的孩子,咳到了錢算盤的床前,「噗通」,和鐵蛋並排跪倒,只是那個孩子,還是瞪著一雙滴溜溜的眼珠子,直愣愣地杵在了兩人的中間。

「錢叔,我們兩口子,咳咳......還有孩子,都在這裡,咳咳......您老想要怎樣,咳咳......我們.....咳咳......絕沒二話。」

錢算盤看著眼前的這一家三口,想想西屋裡尚沒有記憶的孫子,再想想自己那剛剛才學好的兒子,一口氣「呼嚕嚕」堵在了胸口,怎麼樣也出不上來。

眾人又是一陣忙亂。

冷不防這時,錢家女人卷著遊絲一般的哀嚎,跌了進來,散亂的白髮,絲絲縷縷鋪滿了額頭臉頰,幾個女人都拉她不住。她衝進來,一下子就撲到鐵蛋的身上,話沒說出來,就軟軟地癱在鐵蛋的懷裡。

趁著眾人的手忙腳亂,張家二哥對鐵蛋吼道:「讓你媳婦領著孩,快滾回去!你招呼幾個人,還不趕緊去照顧旺兄弟去!」

鐵蛋邊推媳婦,邊起身,「哎哎」地應著。

張家二哥,撫摸著錢算盤的脊背,不住地說著寬慰的話。

錢家的叔伯弟兄不幹了:難道一個大活人就這樣白白沒了不成?人是你放走的,這事就找你說!

張家二哥堆起了三百二十分的笑,一邊給大夥散煙,一邊拍著胸脯打保票,這事兒一定得有個滿意的答覆。

眾人一聽,有點頭退出來辦事去的,也有癟著嘴巴等待看笑話的:就鐵蛋家的?他能搞定?

(十一)

才下午五點鐘的光景,天就黑得出奇。錢家燈火通明,進進出出的人,一個個綳著一張臉,不說話。

張家二哥,耷拉著腦袋,窩在牆根底,腳跟前,煙屁股也夠裝半個香煙盒了。

忽然,張家二哥的肩膀被人撞了一下,他眼也不睜,抖了抖肩,挪了挪地兒:「唉!你就不能少抽點煙,渾身上下就一股煙味兒!」

來人也不計較,一屁股就坐到了他旁邊:「咋的,吃了窩心火燒燒了吧!」

張家二哥抬手就給了自己一巴掌:「老支書,你說我們張家,咋就娶了這麼個吃人飯,不說人話的主主吶!」說完,「啪」的又是一巴掌。

在一明一暗的煙頭裡,張家二哥這才將鐵蛋媳婦,緊咬牙關,只出一千塊錢的事兒,趁著夜色,氣呼呼地講了個大概。末了,張家二哥拉著老支書的手,使勁抖了抖。

老支書「吧嗒吧嗒」猛抽了幾口,「噗」地唾掉煙嘴,站起來,拿腳在煙屁股上捻來捻去,好久,才吐出一句:「唉,攤上這麼個癆病腔腔,也夠鐵蛋喝一壺的。試試吧。」

大正月的風,張著大嘴巴,把落光葉子的樹,吹得直哈哈,就連遠處的一盞大燈泡,也被吹得一晃一晃的。張家二哥知道,那就是錢小旺靈棚。凡是不在本村正常死亡的,就堅決不讓進村。這是千百年來,一直流傳下來的一個死規矩。錢小旺也不例外。

偶爾也有炮竹聲,或遠或近,或稀或密地響起。不諳世事的孩子,才是這個世界上最單純的人吶。說不定,那個惹下塌天大禍的小侄子,也在叫著跳著,偷偷跑出來放鞭炮呢。

一想到鐵蛋一家子,張家二哥的腦袋,就和綻放在天空的禮花一樣,越來越大。

橘色的路燈中,一個斜膀子的人影,急匆匆走來,張家二哥趕緊迎了上去:咋樣?

老支書長長地呼出一口煙:真是個油鹽不進的貨色!

張家二哥握緊拳頭,沖牆就是一拳。強烈的刺痛,使這個在村裡,也是說一不二的男人,有點沉不住氣了。他撓著齊刷刷的平板頭,喘著粗氣,跺著腳:「這咋和錢哥交待呢!」

可憐這兩個精明的男人,經手的的大事小情,就像天上的星星,數也數不清,可誰能想到,今兒會遇到這樣的事呢!

老支書盯著遠處的燈:鐵蛋!

張家二哥,不言語了,他這個窮得叮噹響的窩囊兄弟,怕媳婦也是出了名的,可眼下,還能有其他辦法嗎?

(十二)

鐵蛋抱著腦袋,不管老支書怎麼說,也不管二哥扇了他多少巴掌,就是蹲在地上,不說話,不挪窩。

草草搭就的靈棚,還沒有個模樣。幾個凳子,支起一塊寬大的木板,一張床單,罩住了連衣服都沒有換的錢小旺。

「你先拿一萬,把人安排了再說!」張家二哥看著沒有動靜的鐵蛋,照屁股就是一腳。

鐵蛋冷不丁被這麼一踹,咕咚就跌倒了,他爬起來,一抹鼻子,照舊原位蹲好。

張家二哥一看這架勢,順手抄起跟前的凳子,就要砸下去。老支書手疾眼快,一把拖住了氣呼呼的張家二哥。

老支書蹲下來,遞給鐵蛋一支煙。鐵蛋胳膊一抖,身子一轉,給了老支書一個脊背。

老支書也不在意,他「吧嗒」了幾口,仰頭衝天:「咱不說錢小旺值不值一萬,就說你家兒子,不值一萬?人心都是肉長的,人吶,不能昧了良心!」

鐵蛋還是不言語,只是他的肩膀,在燈影里一晃一晃的,待張家二哥又打他時,他忽地跳起來,頭一低,腰一彎,雙手摟定了二哥的腰:「哥,你就打死我,讓我給旺兄弟抵命去吧!」

這一手,把兩人都嚇了一跳,老支書趕緊往開拉。

鐵蛋抱著二哥死活不放手:「這種饑荒拉了一屁股的日子,我實在是不想過下去了,你讓我去死吧!」

「咚」的一聲,把這糾纏不清的三個人嚇了一跳。回瞧,是靠木板的一根棍子,倒了。

「好了好了,別驚擾旺兒了。」

鐵蛋這才罷了手。

張家二哥一跺腳:「你張羅伍仟,剩下的,我補齊。」也不管鐵蛋答不答應,扭頭就走。

(十三)

錢算盤昏昏沉沉,靠牆坐著,錢家女人,在女兒的體貼下,被幾個女人強按著,躺在了床上,嘴裡有出沒進地哼哼著錢小旺的名字。

張家二哥一進門,錢家的叔伯弟兄,立刻都虎視眈眈地望著他。老支書一邊給大家散煙,一邊揮著手,示意大家都坐好。

一向快言快語的二哥,結結巴巴說出一萬塊錢時,錢算盤還沒有開口,這些素日里不怎麼來往的叔伯弟兄,都跳出來了:「我們家鮮蹦亂跳的一條命,就值一萬塊錢?不拿五十萬,不要說話。」

錢算盤兩隻手哆哆嗦嗦,鼻涕眼淚,流了一串又一串。錢家女人則是頭一抬,又暈過去了。

老支書忙著打圓場:「不是一萬就了事的,是先拿一萬,給旺侄兒置辦東西。咱先把事兒辦了,錢的事情,好商量。」

「你少在那裡糊弄人,鐵蛋媳婦,是啥樣的人?先把錢拿來再說!」

此時已經沒有人,買老支書的這張老臉了。

老支書臉上訕訕的,給眾人再次散煙,居然沒有人接他的煙。老支書尷尬地舉著滿手的煙,是坐也不好,站也不對。

錢算盤閉著眼睛,搖著手。錢家的老老小小,這才安靜了下來。

「不要難為老支書啦!」

錢家女人,此時已緩過來了,魚鱗似的嘴唇里,一聲「旺兒——」,攪得在場的人,心裡細刀刀剜割似的。

一夜沒有睡好的鐵蛋,天還沒有大亮就急急起來,要去城裡置辦旺兄弟的衣物用場。大正月的,誰也不想去碰這些晦氣的東西。

門一開,「咕咚」,一個大黑影,應聲而倒。

鐵蛋嚇了一大跳,他後退幾步,俯身細看,竟是錢家女人,懷裡抱著旺兄弟。

鐵蛋的頭皮「蹭蹭蹭」炸立了起來,腳一軟,就爬著返回屋裡,叫老婆去了。

鐵蛋老婆,也顧不得穿外套,踢踏著拖鞋就跑了出來,冷風一灌,又「咳咳咳」個沒完。

這夫妻兩個,忙著先給錢家女人搓心口,掐人中,在他老婆的「咳咳咳」中,錢家女人,總算是有驚無險了。

鐵蛋背起錢家女人,一溜煙趕緊送回了錢家。錢家靜悄悄的,只有滿屋滿院的燈光,還在明晃晃地亮著。

鐵蛋「咚」地踹開了門,這才驚醒了那些擠在沙發上、椅子上、床上睡著的人。他們瞪著迷迷糊糊的眼睛,看著他背上的錢家女人,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

鐵蛋氣喘吁吁地說明了之後,這些人都瞪大了眼睛,眼前這個,平日和錢算盤都不敢大聲說話的女人,怎麼能夠一個人大半夜的,將那麼大的一個死人,抱到鐵蛋家門口呢?

人們在相互責怪彼此大意的時候,錢家女兒,還有幾個眼軟的女人,禁不住又淚眼婆娑了起來。

錢家女人,不哭也不鬧,兩眼直勾勾地盯著天花板。

錢算盤伸手替女人往上掖了掖被角,一行老淚,滴答滴答,落在了錢家女人白花花的那頭枯草上。

(十四)

凶事,一般是三日後發喪。錢小旺也一樣。

賠償金,還在商議之中,不過一個問題,已經沒有了問題,那就是讓鐵蛋的孩子,為錢小旺,披麻戴孝。

靈棚總算是搭起來了,已經凍成直棍棍的錢小旺,就那樣草草地被放進了棺木中。

錢家的人,一邊在爭論賠償金,一邊密切監視老兩口的一舉一動,生怕再出什麼岔子。

西屋裡,已有媳婦的娘家人,來照護了。

後晌,錢家人在眾人的攙扶下,哭天喊地地來到了棺前。

錢家女人,已經癱成了一坨軟泥,窩在了女兒的懷裡。

錢算盤,一下子就蒼老了許多。他踮起雙腳,佝僂著身子,摸著兒子滿是傷疤的雙腳,拉拉,再拉拉,直想貼在自己的心窩口,把這冰冷的雙腳再暖和暖和。

尖著嗓子叫旺兒的媳婦,則是將過年買的新衣服,一把把一團團,沒頭沒腦地往棺木里塞。

張家二哥和老支書,忙著指揮幫忙的強壯勞力,去地里打坑挖墓的,聯繫做飯運輸桌凳的,僱人吹拉彈唱哭靈堂的。

別看錢小旺上學不多,可他腦子活絡,又愛大手大腳,為的朋友還算不少。花花綠綠的花圈,把靈棚繞得是里三層外三層。老輩輩人,眼看見這個剛剛學好的孩子,也是忍不住落淚:可惜了這個回頭的浪子嘍!

錢家的叔伯弟兄,前前後後轉了一圈,找到了張家二哥:「咋不見孩子披麻戴孝,來守靈呢?」

張家二哥,滿臉地小心:「孩子還小,明兒出靈時,在就行了。」

「不行!堅決不行!」

一個斬釘截鐵,一個小心翼翼。

幾個回合之後,雙方已有了一些火藥味兒了。

老支書趕緊過來救場:「死者為大,咱們還是讓早點入土為安的好,千萬不要再節外生枝了。」

錢家人一聽,擼胳膊掄腿的:「你的意思是,我們找事了?」

張家二哥一看,立馬把老支書拉在自己身後,陪上了笑臉:「你們先回,我這就打發鐵蛋,回家,領孩去!」

總管這時正吆喝著,讓人把錢算盤一家送回家去。錢家的叔伯弟兄侄兒男女,這才悻悻地走了。

(十五)

鐵蛋回家時,看見院子里的鐵絲上,搭滿了薄薄厚厚的被褥,難道這不省心的孩子昨晚尿床了?可起床時,沒聽見那個恨不能一天把地都洗三遍的媳婦罵孩子呀!

鐵蛋也不費那心思,光那嚎嚎吼吼的事情,已經把鐵蛋的心,撕成一條又一條的麻繩辮子了。

家裡箱子柜子全都大敞著,冬夏常天的衣物,長袍短褂,花花綠綠地堆在床上。皮鞋布鞋運動鞋,鞋墊襪子,就連他和兒子夏天的涼鞋,也全擠在沙發上。

咳咳咳,刻不停的媳婦,正一邊咳著,一邊分門別類整理著。陽光從玻璃窗灑進來,媳婦的身形好像更單薄了。鐵蛋有時都懷疑,自己是不是娶了一個紙樣薄的紙人人了。

鐵蛋心裡一陣上火:「這大清早的,你又折騰啥呢?還嫌這個家裡不夠亂?」

兒子正在那堆衣物里跳著,估計,他是將這堆小山樣的衣物,當成跳跳床了。鐵蛋身子稍稍前傾,一把就將兒子拖

出來,扔在地上:「快穿鞋。」

「借下的孝服呢?」鐵蛋沖著媳婦嚷嚷。

一向話不多,但一句頂十句的媳婦,今兒悄悄的,低著頭,咳咳咳,又咳個不停。

「問你話呢,就知道咳咳咳,」鐵蛋順手就給了在地上跳著穿鞋的兒子一巴掌:「這煩死人的日子,全是你這惹禍精惹的。」

這下,媳婦咳得更厲害了,一口接著一口,把臉憋得通紅。鐵蛋沒辦法,只得鐵青著臉,順手給媳婦拍了拍背。

媳婦滿眼含淚,臉上的那兩坨紅更艷了:「不是說好出靈時去嗎?咳咳.....怎麼現在就.....咳咳咳.....就要穿這麼重的號?」

鐵蛋長「唉」一聲:「不行,就先讓孩子過去,明兒再穿孝服吧!」

七歲的孩子,一聽爸爸讓自己出去,高興得一蹦三尺高,從昨晚到現在,媽媽都沒讓他踏出家門半步。小傢伙身子一扭,繞開媽媽要拉他的手,跑到窗檯那兒,趁著兩個大人吵吵吵的空兒,將那截拆開的掛鞭,偷偷藏進了褲兜。只留下鐵蛋媳婦欲拉兒子,卻又拉不住的一隻手,僵在半空,隨著她掏心挖肺的咳嗽,起起伏伏。

等鐵蛋忙完了場子里的事情,馱著兒子回到家時,已是晚上八九點鐘了。家裡又像以前那樣整整齊齊的,他和兒子的被窩,都已經鋪排好了,只是里里外外不見媳婦的影子。他掀開鍋里的熱飯,扒拉了幾口,還是不見媳婦的影子。鐵蛋這兩天忙得昏天黑地的,眼皮沉得就像掛了個瓦片一樣,爺倆連臉都沒洗,就鑽進了被窩。

「咚咚咚」,一陣大炮一樣大的撞門聲里,夾著張家二哥火燒火燎的叫喊聲。鐵蛋一個激靈,光腳就去開門。

媳婦,那個整日咳不停的媳婦,此刻,安安靜靜地被人抬了進來。及腰的長髮,從耷拉著的腦袋上,披散下來,一縷一縷散落在大紅外套上。

鐵蛋睜著銅鈴一樣的大眼睛,一動也不會動。

張家二哥,從鐵蛋媳婦的口袋裡,掏出一張紙片,遞給了鐵蛋。

抵命還錢!

四個歪歪扭扭的大字,當頭就將鐵蛋擊得踉踉蹌蹌。

(十六)

鐵蛋媳婦被逼得自殺了!弔死在錢家門後的樹上了!

這個消息,比旋風還快,大半夜的,又將折騰了一白天的男男女女,踩著慘淡的月光,旋在了鐵蛋家。

女人們到底是眼軟,看著能照出人影的老傢具,心裡一陣發酸。這個愛乾淨會持家的女人,自打泡上藥罐罐以後,就變成了一個不會笑的鐵公雞了。唉,要是腰包里鼓囊囊的誰不會耍排場擺闊氣呢?再說,縱有千不好萬不好,那好歹總是一條命呀,只是可憐了這爺倆了!

七歲的兒子,被鐵蛋悶罐一樣的嚎吼聲驚醒了,他看著進進出出的人,睜著黑溜溜的眼睛,扯開嗓門,四處瞅著要媽媽。幾個和鐵蛋媳婦處得不錯的女人,也止不住放開嗓門,拍大腿的,敲床沿的,摟孩子的,一時,哭作了一團。

鐵蛋家,亂成了一鍋粥;錢算盤家,也沒有清凈。那幾個白天還趾高氣揚,叉著腰,對張家呼來喝去的叔伯弟兄,已經有幾個悄悄溜了,剩下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錢家女人,抱著錢小旺的枕頭,吆喝著兒子的名字,哭一會,睡一會。

張家二哥和老支書,蹲在大門口,光抽煙,不說話。

「事都出了,能怪誰呢!」老支書一抖膀子上的大衣,高一腳低一步地晃到了錢家。

沒有開口,錢算盤就抓住老支書的手,抖了又抖。錢算盤、老支書、張家二哥,是多年的老搭檔了,彼此的心事,多少還有點懂。

「老弟,這事兒,各辦各的吧!」

錢算盤沒有開口,只是捏住老支書的手,晃了又晃。

天麻麻亮,一撥人,又急匆匆,趕往了縣城;

天色大亮,一撥人,哭哭啼啼,從錢家走出,又抬著棺木,急匆匆,漫向了村子的深處.......

作者簡介:

燕青,山西晉中人,在靈石王家大院工作。願意做個勤勉的文字搬運工!

主編:張靜靜

責編:張旭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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