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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親——那仍未模糊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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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仍未模糊的記憶

都說父愛如山,可我感受的父愛還有涓涓細流,默默潤浸……

成年之前只讀過兩年私塾的他,在我的眼裡像是半個老夫子,文人雅士當然談不上,但總有點那麼個意思或味道,譬如看書讀報,他總會時不時地搖頭晃腦,身子前傾後仰,好像有什麼東西牽引著他,時而感慨,時而共鳴,要不然就是頓悟了什麼,有時還會啊呀一聲,拍案而起,連說寫的真好寫得漂亮,接著感嘆幾下,或者念上幾段。有了電視之後,他將讀書看報的這股勁頭同樣用到屏幕,無論新聞報道還是體育實況,節目一邊播放著,他的身子和腦袋也一邊隨之晃動,喜怒哀樂也與之共舞,忽而高聲喝彩,忽而惋惜哀嘆,喃喃自語,旁若無人。

父親喜好書法,這也就自然而然成了我學前家庭教育的一部分。他教授的入門之道是描紅,時不時拿回幾本摹字帖子,教我們三兄弟一筆一划地臨摹。不知是因為天分較高,還是出於偏愛,父親對我格外著力,有時會手把手地教。摹寫了很多本之後,他才讓我開始脫貼練習。可我天性好動,除了看心儀之書,對於其他需要靜坐之事甚是不喜,因此免不了三天打魚兩天晒網。父親見此,每每責備,說凡事貴在堅持,有恆心才會有成就。當然,對於我的每一個進步,他的喜悅之情也總會自然流露,從不吝嗇溢美之詞。我的驕傲自滿毛病,大抵也是由此染得。

記得小學四年級時的一次書法課,大美女豐老師拿出我的作業高高舉起,大加表揚,要全班同學當做榜樣。她一邊聲情並茂手舞足蹈地說著,一邊在課桌間擺晃柳腰搖曳生姿地走動,來到我身邊時,看了我一眼,然後轉過頭說這份作業也是有缺點的,至於說的啥缺點,已忘得一乾二淨。我當即以迅雷不及掩耳盜鈴的節奏嘟囔了一句:雞蛋裡面挑骨頭!豈料美人耳尖,捉個正著,猛然轉身,眼眸怒瞪,晴陰驟變,亮麗面容瞬間變得烏黑一團。大概因為惱恨之極,說話也結結巴巴:你,你,怎麼,怎麼這樣說?站起來,剛才,剛才你說啥?當著全班同學再大聲說一遍!自知理虧的我,恨不得找條地縫鑽進去,腿腳發軟,無法站起,也不敢看她。她走近一步,一手叉腰,一手擰住我的衣領,把我拽了起來,接著說:看著我,說啊!我戰戰兢兢地轉眼看她,發現平素春風柔拂溫婉和藹令人遐想的這張臉頭一次變得如此凶神惡煞。我憋足勇氣,大聲重複一遍:雞蛋裡面挑骨頭!課堂間頓時鬨笑四起,豐老師見此對我說:可笑吧!太可笑了吧!接著一大通一連串斥責和教訓,不由得我分說一句。最後她說,不耽誤大家時間了,你回去寫檢討書,明天交給我。餘下來的時間裡,我趴在桌子上,蔫歪著腦袋,打著檢討腹稿……回家後,吃完晚飯,我躲在一邊寫檢討書,被父親發現,伸手拿過一看,生氣地說道,你怎麼這樣說話?你怎麼這樣對待老師?你小小年紀怎麼會如此狂傲?說完一巴掌乎到我後腦勺,不輕也不重。接著他叫我跪下,接受訓斥。這是頭一次父親給我體罰,也是記憶中的唯一一次。時至今日,我依然覺得下跪之舉是奇恥大辱,有損人格,無論是誰,無論理由若何,都不應該。

除了書法,父親還輔導我一些功課,到了學齡之際,我已讀完小學二年級的全部課程。1968年初夏的一天,父親帶我去武漢五七小學(彼時名噪江城武漢一時,此時為俗氣且卑微的大通巷小學)報名上學。他直接找到校長(當時處於文革期間,各單位都成立革命委員會,一把手都叫革委會主任,廢棄校長稱謂,機關、工廠等概莫如此),他打電話給教務長,然後說你們去找他吧,我都吩咐好了。在去教務長辦公室的途中,我問父親:革委會主任是不是好大的官?父親反問你為什麼這麼說。我說他架子好大。父親笑了,說主任就是以前的校長,管一間學校,你說大不大?我還是有點不明覺厲。到了門前,看到張姓教務長已經佇立等候。他瘦高個頭,皮膚黝黑,深度近視,笑的時候露出幾個金牙,明燦燦的,甚是晃眼,我頓覺此人不會是神馬好鳥,因為電影里鑲金牙的都是壞蛋,無一例外。可這位教務長客客氣氣,和藹可親,看過我父親遞呈的我做的一大摞功課後,就爽快答應了我父親要我跳級的要求,但又說現在有新規定,只能跳一級,不能跳兩級,且先必須到一年級某個班報到並待上幾天後才可以去到二年級。我至今也不明白如此規定的奧妙所在。在一年級待了四天之後,我就去了二年級四班。

讀到三年級,平生第一次做個小小芝麻官:副班長,還被推舉為學習委員,負責班級牆報,於是,父親教我的這麼一點書法手藝派上用場。他知道後很高興,還專門去學校看我辦的牆報,事先不打招呼,等我放學回家後才跟我做一番評論。但是,父親可能沒曾料到,幾年後他開始為我擔起心來。緣起我讀初中後照樣負責班級牆報,因為辦得好,得了幾次嘉獎,後來還增加了年級乃至學校牆報,均為每周一期,還參加了校文藝宣傳隊,講相聲,打快板,演話劇,東奔西串,不亦樂乎,常常晚歸。父親覺得這樣下去耽誤學業,畢業升高中時將我轉到另一所重點中學,明令禁止我擔當任何職務和參加文藝活動,只可一心讀書。事實證明,父親確有先見之明,一年之後恢復高考,心無旁騖埋頭苦讀的我很快脫穎而出,輕鬆考上名牌大學。

臨上大學的一天晚上,父親拿出一本書給我,是朱東潤主編的兩大部頭《中國古代文學通史》中的一卷,五十年代初期出的繁體字豎排版,上面密密麻麻寫著旁註文字,都是父親的手跡。由於年代久遠,書的原本封面已經損毀,取代的是父親用牛皮紙精心重做的,書名是他的毛筆手書。他說,這是我五十年代參加工作後念函授時用的課本,一直讀了很多年,心得頗多,丟失一本,尚存一本,現在送給你,希望對你有所幫助。你讀的是新聞專業,雖然有新聞是雜家之一說,但文學功底卻是最重要的,你這方面欠缺很多,要好好彌補。他的這番話,我一直牢記。在復旦期間,我選修最多的課程和閱讀最多的書籍就是文學類,而且,不僅僅是中國文學,也有亞洲和世界文學。這方面的吮吸和養育,可以說令我受益終生。

父親雖然愛好文學,但也只是滿足興趣而已,未見發表任何文字。而他寫給我及兄弟的書信,反而成為他唯一的文字作品(除了公文)。我是坐船赴上海復旦的,父親送行到碼頭,他當時並未多言,只是寥寥數句的叮囑。到了復旦一個多星期後,收到他寫給我的信,沉甸甸的,有七八頁之多,行楷字體,工整流利,從學習思考和三觀建立等大道理,到為人處世適應集體生活等的中道理,再到生活自理及修身等小道理,條分縷析,娓娓道來。以後,每個學期,我都會收到至少一封這樣的書信。畢業之後也同樣如此,日積月累,幾乎塞滿抽屜。最長的一封,是我婚姻破裂難以為繼之時收到的,十多頁密密麻麻的文字,不留情面直截了當地對我提出批評和責備,指出我的缺點和不足,幫我分析婚姻失敗的原因,希望我能徹底反省,悔過自新,還對我的未來提出建議,指明方向。字裡行間,浸透父愛,可謂情之深而痛之徹。《傅雷家書》我讀過幾遍,但我也覺得父親的家書與之相比並不遜色。我一直把父親的書信當成他給我的最佳饋贈。

父親參加工作後才讀的函授課程使他獲得相當於中專的文憑,按人口比例來算,不遜於現今的本科文憑,加上文章寫的好,書法也不錯,照說,他本該有不錯的仕途。但是,在講究出身、成分論盛行的年代,祖父的地主身份無情地阻擋了他的入黨和晉陞之路,縱然曾做過幾年局長秘書,可終其一生也只是武漢市糧食局的一名無黨派科級小幹部,最高職務是中心糧店的店長。事實上,父親年幼之時,家道便已衰落,15歲就自謀生計,孑然一身到漢口一家布店當學徒,吃過苦,受過累,屬於不折不扣的無產者。他年輕之時非常英俊,相當於如今的帥哥一枚,兼且勤勉肯干,踏實謹慎,頗受領導賞識和器重。然而,階級出身的陰霾一直如影隨形,令他終身或多或少受其連累,總給人懷才不遇之感。

或許,正因為仕途無望,移情別戀,父親反而變得率真、樂觀和豁達。反正,自幼時起,我很少見他愁眉苦臉齊聲嘆氣,存留記憶之中的,都是他的郎朗笑聲。在物質匱乏、運動迭起、精神萎靡的時代,他的笑聲和樂觀成為孩子們健康成長、擁抱希望和理想的動力源泉。

也許是因為我長得最像他,或許還有別的原因,幾個孩子之中,父親對我有所偏愛,雖然不一定那麼明顯。記得高中時有次我考試成績全校第一,他知道後笑了笑,點點頭,並無多言。但中飯之後,他帶我上街,一路無話,去到一家服裝店,叫店員拿來一件府綢襯衣給我試穿,我這時才恍然大悟他的目的。須知,在那個時候,一年買不了幾次新衣服,而府綢布料可是最高檔的,我受寵若驚,歡喜了好幾天。

父親還喜歡下象棋,閑暇之時愛找鄰居殺幾盤。在我很小的時候,約莫讀小學期間,他用大號藥瓶蓋子加石膏填充做了一副棋子,用自己漂亮的隸書寫上子名。這副棋子十分耐用,相當長壽,直到我大學畢業參加工作返漢省親還見到。記得是讀小學期間他教會我下棋的,到初中時徒弟就趕上師傅了,他為此高興,但也時常因為輸棋而面露窘態,臉色漲紅,有時還會要求悔棋,而我總是順從其意的,誰叫他是父親和師傅呢。

我讀小學時,父親因為胃大出血動手術,切除三分之二。自此以後,他十分重視養生保健。他曾習武,不知哪裡弄來幾把木製的刀劍,天天早起帶著出門。他還教過我幾次,但看我沒啥興趣,也就只好作罷。後來練氣功和太極拳,並一直堅持到如今,早已達到專家水準。他博採眾長,創造一套適合自己的拳法,還好為人師,逢人推薦,熱心傳授。常年運動保健且講究營養的結果,使他極少生病,皮膚白細,牙口健全,白髮不多,精神矍鑠,看上去比真實年齡年輕一二十歲。

2011年初夏,哥哥開車載上八十大壽的他去爬黃山,我因當時有事在身沒能前往陪同。後來一次回家看望父母,哥哥提起這事,只是淡淡說了句「他跟猴子似的蹭蹭往上蹬,我都跟不上。」

今年四月,在哥哥的安排促成下,父母入住一家養老福利院。我聞訊後致電過去,父親在電話另一端中氣十足地說,不用擔心,這裡一切都不錯,照顧得挺好的,設施齊備,服務周到,你媽媽還有興緻學學手藝什麼的,聊天也有伴,這裡人多,想寂寞也難。最後還大聲重複強調:千萬別擔心,一切都很好!

我理解,老來都怕寂寞,平時孩子不在身邊,兩老每天你看我我看你,找個人下棋聊天都不太容易。再則,父母都是那種不願給子女添麻煩的人。母親當了一輩子醫生,平素熱心助人,父親深諳保健之道,很會自娛自樂,彼此照顧,相得益彰,旁人要想操心,往往還顯多餘。

只是,遠在千里之外的我,他們的兒子,心裡仍不免有那麼點酸楚。

那個孝字,依舊沉重。

(本文寫於2016年6月,獲珠海父親節徵文大賽一等獎。)

本文作者與他父親

作者小傳

李紹白,畢業於復旦大學新聞系,曾在大百科全書出版社任編輯,是巴哈伊教各類經典的中文翻譯人,近著《大寫的人》,大力主張人本主義,即將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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