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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國維《人間詞》《人間詞話》,全文收藏版!

生平概述

王國維(1877年12月3日-1927年6月2日),字伯隅、靜安,號觀堂、永觀,謚忠愨。漢族,浙江海寧鹽官鎮人;清末秀才;我國近代享有國際盛譽的著名學者、學術巨子、國學大師;徐志摩、穆旦、金庸等人與其俱為同鄉。甲骨四堂之一。

作為中國近代著名學者,王國維從事文史哲學數十載,是近代中國最早運用西方哲學、美學、文學觀點和方法剖析評論中國古典文學的開風氣者,又是中國史學史上將歷史學與考古學相結合的開創者,確立了較系統的近代標準和方法。

這位集史學家、文學家、美學家、考古學家、詞學家、金石學家和翻譯理論家於一身的學者,生平著述62種,批校的古籍逾200種。(收入其《遺書》的有42種,以《觀堂集林》最為著名。) 被譽為「中國近三百年來學術的結束人,最近八十年來學術的開創者」。

梁啟超贊其「不獨為中國所有而為全世界之所有之學人」,而郭沫若先生則評價他「留給我們的是他知識的產物,那好像一座崔嵬的樓閣,在幾千年的舊學城壘上,燦然放出了一段異樣的光輝」。

王國維娶莫氏,生潛明、高明、貞明。

1927年,北伐軍揮師北上,聽聞北伐軍槍斃湖南葉德輝和湖北王葆心(王被殺是謠傳),6月2日同朋友借了五塊錢,僱人力車至北京頤和園,於園中昆明湖魚藻軒自沉。從其遺體衣袋中尋出一封遺書,封面上書寫著:「送西院十八號王貞明先生收」,遺書內容如下:

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經此事變,義無再辱。我死後當草草棺殮,即行藁葬於清華塋地。汝等不能南歸,亦可暫移城內居住。汝兄亦不必奔喪,因道路不通,渠又不曾出門故也。書籍可托陳吳二先生處理。家人自有人料理,必不至於不能南歸。我雖無財產分文遺汝等,然苟謹慎勤儉,亦必不至餓死也。——五月初二日父字

人間詞

如夢令

點滴空階疏雨,迢遞嚴城更鼓。睡淺夢初成,又被東風吹去。無據,無據,斜漢垂垂欲曙。

浣溪沙

路轉峰迴出畫堂,一山楓葉被殘陽。看來渾未似秋光。

隔座聽歌人似玉,六街歸騎月如霜。客中行樂只尋常。

臨江仙

過眼韶華何處也?蕭蕭又是秋聲。極天衰草暮雲平,斜陽漏處,一塔枕孤城。

獨立荒寒誰語?驀回頭宮闕崢嶸。紅牆隔霧未分明,依依殘照,獨擁最高層。

浣溪沙

草偃雲低漸合圍,雕弓聲急馬如飛。笑呼從騎載禽歸。

萬事不如身手好,一生須惜少年時。那能白首下書帷!

浣溪沙

霜露千秋木葉丹,遠山如在有無間。經秋何事亦孱顏?

且向田家拚泥飲,聊從卜肆憩征鞍。只應遊戲在塵寰。

好事近

夜起倚危樓,樓角玉繩低亞。唯有月明霜冷,浸萬家鴛瓦。

人間何苦又悲秋,正是傷春罷。卻向春風亭畔,數梧桐葉下。

好事近

愁展翠羅衾,半是餘溫半淚。不辨墜歡新恨,是人間滋味。

幾年相守鬱金堂,草草渾閑事。獨向西風林下,望紅塵一騎。

採桑子

高城鼓動蘭釭炧,睡也還醒。醉也還醒,忽聽孤鴻三兩聲。

人生只似風前絮,歡也零星。悲也零星,都作連江點點萍。

西河

垂柳里,蘭舟當日曾系。千帆過盡,只伊人不隨書至。怪渠道著我儂心,一般思婦遊子。

昨宵夢,分明記,幾回飛渡煙水。西風水斷,伴燈花,搖搖欲墜。宵深待到鳳凰山,聲聲啼鴂催起。

錦書宛在懷袖底,人迢迢,紫塞千里。算是不曾相憶!倘有情,早合歸來,休寄一紙無聊相思字!

摸魚兒

問斷腸,江南江北,年時如許春色。碧闌干外無邊柳,舞落遲遲紅日。長堤直。又道是、連朝寒雨送行客。煙籠數驛。剩今日天涯,衰條折盡,月落曉風急。

金城路,多少人間行役?當年風度曾識。北征司馬今頭白,唯有攀條沾臆。都狼藉。君不見、舞衣寸寸填溝洫。細腰誰惜?算只有多情,昏鴉點點,攢向斷枝立。

蝶戀花

誰道人間秋已盡?衰柳毿毿,尚弄鵝黃影。落日疏林光炯炯,不辭立盡西樓暝。

萬點棲鴉渾未定,瀲灧金波,又冪青松頂。何處江南無此景,只愁沒個閑人領。

鷓鴣天

列炬歸來酒未醒,六街人靜馬蹄輕。月中薄霧慢慢白,橋外漁燈點點青。

從醉里,憶平生,可憐心事太崢嶸。更看此夜西樓夢,摘得星辰滿袖行。

點絳唇

萬頃蓬壺,夢中昨夜扁舟去。縈迴島嶼,中有舟行路。

波上樓台,波底層層俯。何人住?斷崖如鋸,不見停橈處。

點絳唇

高峽流雲,人隨飛鳥穿雲去。數峰著雨,相對青無語。

嶺上金光,嶺下蒼煙冱。人間曙,疏林平楚,歷歷來時路。

踏莎行

絕頂無雲,昨宵春雨,我來此地聞天語。疏鍾暝直亂峰迴,孤僧曉渡寒溪去。

是處青山,前生儔侶,招邀盡人間庭戶。朝朝含笑復含顰,人間相媚爭如許。

清平樂

櫻桃花底,相見頹雲髻。的的銀釭無限意,消得和衣濃睡。

當時草草西窗,都成別後思量。遮莫天涯異日,轉思今夜凄涼。

鷓鴣天

閣道風飄五丈旗,層樓突兀與雲齊。空餘明月連錢列,不照紅葩倒井披。

頻摸索,且攀躋,千門萬戶是耶非?人間總是堪疑處,唯有茲疑不可疑。

浣溪沙

月底棲鴉當葉看,推窗跕跕墜枝間。霜高風定獨憑欄。

為制新詞髭盡斷,偶聽悲劇淚無端。可憐衣帶為誰寬。

青玉案

姑蘇台上烏啼曙,剩霸業,今如許。醉後不堪仍弔古。月中楊柳,水邊樓閣,猶自教歌舞。

野花開遍真娘墓,絕代紅顏委朝露。算是人生贏得處。千秋詩料,一抔黃土,十里寒螿語。

滿庭芳

水抱孤城,雲開遠戍,垂柳點點棲鴉。晚潮初落,殘日漾平沙。白鳥悠悠自去,汀洲外,無限蒹葭。西風起,飛花如雪,冉冉去帆斜。

天涯,還憶舊,香塵隨馬,明月窺車。漸秋風鏡里,暗換年華。縱使長條無恙,重來處,攀折堪嗟。人何許?朱樓一角,寂寞倚殘霞。

蝶戀花

閱盡天涯離別苦,不道歸來,零落花如許。花底相看無一語,綠窗春與天俱暮。

待把相思燈下訴,一縷新歡,舊恨千千縷。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

玉樓春

今年花事垂垂過,明歲花開應更嚲!看花終古少年多,只恐少年非屬我。

勸君莫厭金罍大,醉倒且拚花底卧。君看今日樹頭花,不是去年枝上朵。

阮郎歸

女貞花白草迷離,江南梅雨時。陰陰簾幙萬家垂,穿簾雙燕飛。

朱閣外,碧窗西,行人一舸歸。清溪轉處柳陰低,當窗人畫眉。

浣溪沙

天末彤雲黯四垂,失行孤雁逆風飛。江南寥落爾安歸?

陌上挾丸公子笑,座中調醢麗人嬉。今宵歡宴勝平時。

浣溪沙

山寺微茫背夕曛,鳥飛不到半山昏。上方孤磬定行雲。

試上高峰窺皓月,偶開天眼覷紅塵。可憐身是眼中人。

青玉案

江南秋色垂垂暮,算幽事,渾無數。日日滄浪亭畔路:西風林下,夕陽水際,獨自尋詩去。

可憐愁與閑俱赴,待把塵勞截愁住。燈影幢幢天欲曙。閑中心事,忙中情味,併入西樓雨。

浣溪沙

昨夜新看北固山,今朝又上廣陵船。金焦在眼苦難攀。

猛雨自隨汀雁落,濕雲常與暮鴉寒。人天相對作愁顏。

鵲橋仙

沉沉戍鼓,蕭蕭廄馬,起視霜華滿地。猛然記得別伊時,正今夕郵亭天氣。

北徵車轍,南征歸夢,知是調停無計。人間事事不堪憑,但除卻無憑兩字。

鵲橋仙

綉衾初展,銀釭旋剔,不盡燈前歡語。人間幾歲似今宵,便勝卻貂蟬無數。

霎時送遠,經年怨別,鏡里朱顏難駐。封侯覓得也尋常,何況是封侯無據?

減字木蘭花

皋蘭被徑,月底欄杆閑獨憑。修竹娟娟,風裡時聞響佩環。

驀然深省,起踏中庭千個影。依舊人間,一夢鈞天只惘然。

浣溪沙

夜永衾寒夢不成,當軒減盡半天星。帶霜宮闕日初升。

客里歡娛和睡減,年來哀樂與詞增。更緣何物遺孤燈?

浣溪沙

畫舫離筵樂未停,瀟瀟暮雨闔閭城。那堪還向曲中聽。

只恨當時形影密,不關今日別離輕。夢回酒醒憶平生。

浣溪沙

才過苕溪又霅溪,短松疏竹媚朝暉。去年此際遠人歸。

燒後更無千里草,霧中不隔萬家雞。風光渾異去年時。

賀新郎

月落飛烏鵲。更聲聲,暗催殘歲,城頭寒柝。曾記年時遊冶處,偏反一欄紅葯。和士女、盈盈歡謔。眼底春光何處也?只極天野燒明山郭。側身望,天地窄。

遣愁何計頻商略?恨今宵,書成空擁,愁城難落。陋室風多青燈炧,中有千秋魂魄。似訴盡、人間紛濁。七尺微軀百年里,那能消,今古閑哀樂!與蝴蝶,蘧然覺。

人月圓

天公應自嫌寥落,隨意著幽花。月中霜里,數枝臨水,水底橫斜。

蕭然四顧,疏林遠渚,寂寞天涯。一聲鶴唳,殷勤喚起,大地清華。

卜運算元

羅襪悄無塵,金屋渾難貯。月底溪邊一晌看,便恐凌波去。

獨自惜幽芳,不敢矜遲暮。卻笑孤山萬樹梅,狼藉花如許。

八聲甘州

直青山缺處倚東南,萬堞浸明湖。看片帆指處,參差宮闕,風展旌旟。向晚櫓聲漸數,蕭瑟雜菰蒲。一騎嚴城去,燈火千衢。

不道繁華如許,又萬家爆竹,隔院笙竽。嘆沉沉人海,不與慰羈孤。剩終朝襟裾相對,縱委蛇,人已厭狂疏。呼燈且覓朱家去,痛飲屠蘇。

浣溪沙

曾識盧家玳瑁梁,覓巢新燕屢迴翔。不堪重問鬱金堂。

今雨相看非舊雨,故鄉罕樂況他鄉。人間何地著疏狂。

踏莎行

綽約衣裳,凄迷香麝,華燈素麵光交射。天公倍放月嬋娟,人間解與春遊冶。

烏鵲無聲,魚龍不夜,九衢忙殺閑車馬。歸來落月掛西窗,鄰雞四起蘭釭炧。

蝶戀花

急景流年真一箭,殘雪聲中,省識東風面。風裡垂楊千萬線,昨宵染就鵝黃淺。

又是廉纖春雨暗,倚遍危樓,高處人難見。已恨平蕪隨雁遠,暝煙更界平蕪斷。

蝶戀花

窣地重簾圍畫省,簾外紅牆,高與青天並。開盡隔牆桃與杏,人間望眼何由騁?

舉首忽驚明月冷,月里依稀,認得山河影。問取嫦娥渾未肯,相攜素手閬風頂。

蝶戀花

昨夜夢中多少恨,細馬香車,兩兩行相近。對面似憐人瘦損,眾中不惜搴帷問。

陌上輕雷聽漸隱,夢裡難從,覺後哪堪訊?蠟淚窗前堆一寸,人間只有相思分。

蝶戀花

獨向滄浪亭外路,六曲欄干,曲曲垂楊樹。展盡鵝黃千萬縷,月中並作蒙濛霧。

一片流雲無覓處,雲里疏星,不共雲流去。閉置小窗真自誤,人間夜色還如許。

浣溪沙

舟逐清溪彎復彎,垂楊開處見青山。毿毿綠髮覆煙鬟。

夾岸鶯花遲日里,歸船簫鼓夕陽間。一生難得是春閑。

臨江仙

聞說金微郎戍處,昨宵夢向金微。不知今又過遼西。千屯沙上暗,萬騎月中嘶。

郎似梅花儂似葉,朅來手撫空枝。可憐開謝不同時。漫言花落早,只是葉生遲。

南歌子

又是烏西匿,初看雁北翔。好與報檀郎:春來宵漸短,莫思量!

荷葉杯

手把金尊酒滿,相勸。情極不能羞。乍調箏處又回眸。留摹留,留摹留。

矮紙數行草草,書到。總道苦相思。朱顏今日未應非。歸摹歸,歸摹歸。

無賴燈花又結,照別。休作一生拚?明朝此際客舟寒。歡摹歡,歡摹歡。

誰道閑愁如海,零碎。雨過一池漚。時時飛絮上簾鉤。愁摹愁,愁摹愁。

昨夜綉衾孤擁,幽夢。一霎鈿車塵。道旁依約見天人。真摹真,真摹真。

隱隱輕雷何處,將曙。隔牖見疏星。一庭芳樹亂啼鶯。醒摹醒,醒摹醒。

蝶戀花

窈窕燕姬年十五,慣曳長裾,不作纖纖步。眾里嫣然通一顧,人間顏色如塵土。

一樹亭亭花乍吐,除卻天然,欲贈渾無語。當面吳娘誇善舞,可憐總被腰肢誤。

玉樓春

西園花落深堪掃,過眼韶華真草草。開時寂寂尚無人,今日偏嗔搖落早。

昨朝卻走西山道,花事山中渾未了。數峰和雨對斜陽,十里杜鵑紅似燒。

蝶戀花

辛苦錢塘江上水,日日西流,日日東趨海。終古越山澒洞里,可能銷得英雄氣?

說與江潮應不至,潮落潮生,幾換人間世!千載荒台麋鹿死,靈胥抱憤終何是。

蝶戀花

誰道江南春事了?廢苑朱藤,開盡無人到。高柳數行臨古道,一藤紅遍千枝杪。

冉冉赤雲將綠繞,回首林間,無限斜陽好。若是春歸歸合早,余春只攪人懷抱。

水龍吟

開時不與人看,如何一霎蒙蒙墜!日長無緒,迴廊小立,迷離情思。細雨池塘,斜陽院落,重門深閉。正參差欲住,輕衫掠處,又特地、因風起。

花事闌珊到汝,更休尋、滿枝瓊綴。算來只合,人間哀樂,者般零碎。一樣飄零,寧為塵土,勿隨流水。怕盈盈、一片春江,都貯得、離人淚。

點絳唇

暗裡追涼,扁舟徑掠垂楊過。濕螢光大,一一風前墮。

坐覺西南,紫電排雲破。嚴城鎖,高歌無和,萬舫沉沉卧。

蝶戀花

莫斗嬋娟弓樣月!只坐蛾眉,消得千謠諑。臂上宮砂那不滅?古來積毀能銷骨。

手把齊紈相決絕,懶祝秋風,再使人間熱。鏡里朱顏猶未歇,不辭自媚朝和夕。

浣溪沙

七月西風動地吹,黃埃和葉滿城飛。徵人一日換緇衣。

金馬豈真堪避世?海鷗應是未忘機。故人今有問歸期。

浣溪沙

城郭秋生一夜涼,獨騎瘦馬傍宮牆。參差霜闕帶朝陽。

旋解凍痕生綠霧,倒涵高樹作金光。人間夜色尚蒼蒼。

掃花游

疏林掛日,正霧淡煙收,蒼然平楚。繞林細路,聽沉沉落葉,玉驄踏去。背日丹楓,到眼秋光如許。正延佇,便一片飛來,說與遲暮。

歡事難再溯,是載酒攜柑,舊曾游處。清歌未住,又黃鸝趁拍,飛花入俎。今日重來,除是斜暉如故。隱高樹,有寒鴉相呼儔侶。

祝英台近

月初殘,門小掩,看上大堤去。仆御喧闐,行子黯無語。為誰收拾離顏,一腔紅淚,待留向孤衾偷注。

馬蹄駐,但覺怨慕悲涼,條風過平楚。樹上啼鵑,又訴歲華暮。思量只有人間,年年征路,縱有恨都無啼處。

浣溪沙

乍向西鄰鬥草過,葯欄紅日尚婆娑。一春只遣睡消磨。

發為沉酣從委枕,臉緣微笑暫生渦。這回好夢莫驚他。

虞美人

犀比六博消長晝,五白驚呼驟。不須辛苦問虧成,一霎尊前了了見浮生。

笙歌散後人微倦,歸路風吹面。西窗落月盪花枝,又是人間酒醒夢回時。

減字木蘭花

亂山四倚,人馬崎嶇行井底。路逐峰旋,斜日杏花明一山。

銷沉就裡,終古興亡離別意。依舊年年,迤邐騾綱度上關。

蝶戀花

連嶺去天知幾尺,嶺上秦關,關上元時闕。誰信京華塵里客,獨來絕塞看明月。

如此高寒真欲絕,眼底千山,一半溶溶白。小立西風吹素幘,人間幾度生華髮。

蝶戀花

簾幕深深香霧重,四照朱顏,銀燭光浮動。一霎新歡千萬種,人間今夜渾如夢。

小語燈前和目送,蜜意芳心,不放羅帷空。看取博山閑嫋鳳,蒙蒙一氣雙煙共。

蝶戀花

手剔銀燈驚炷短,擁髻無言,脈脈生清怨。此恨今宵爭得淺?思量舊日深恩遍。

月影移簾風過院,待到歸來,傳盡中宮箭。故擁綉衾遮素麵,賺他醉里頻頻喚。

浣溪沙

似水清紗不隔香,金波初轉小迴廊。離離叢菊已深黃。

盡撤華燈招素月,更緣人面發花光。人間何處有嚴霜?

蝶戀花

落日千山啼杜宇,送得歸人,不遣居人住。自是精魂先魄去,凄涼病榻無多語。

往事悠悠容細數,見說他生,又恐他生誤。縱使茲盟終不負,那時能記今生否?

菩薩蠻

高樓直挽銀河住,當時曾笑牽牛處。今夕渡河津,牽牛應笑人。

桐梢垂露腳,梢上驚烏掠。燈焰不成青,綠窗紗半明。

應天長

紫騮卻照春波綠,波上蕩舟人似玉。似相知,羞相逐,一晌低頭猶送目。

鬢雲欹,眉黛蹙,應恨這番匆促。惱一時心曲,手中雙槳速。

菩薩蠻

紅樓遙隔廉纖雨,沉沉暝色籠高樹。樹影到儂窗,君家燈火光。

風枝和影弄,似妾西窗夢。夢醒即天涯,打窗聞落花。

菩薩蠻

玉盤寸斷蔥芽嫩,彎刀細割羊肩進。不敢厭腥臊,緣君親手調。

紅爐頳素麵,醉把貂裘緩。歸路有餘狂,天街宵踏霜。

鷓鴣天

樓外鞦韆索尚懸,霜高素月慢流天。傾殘玉椀難成醉,滴盡銅壺不解眠。

人寂寂,夜厭厭,北窗情味似枯禪。不緣此夜金閨夢,那信人間尚少年!

浣溪沙

花影閑窗壓幾重,連環新解玉玲瓏。日長無事等匆匆。

靜聽斑騅深巷裡,坐看飛鳥鏡屏中。乍梳雲髻那時松?

浣溪沙

愛棹扁舟傍岸行,紅裝素萏斗輕盈。臉邊舷外晚霞明。

為惜花香停短棹,戲窺鬢影撥流萍。玉釵斜立小蜻蜓。

蝶戀花

憶掛孤帆東海畔,咫尺神山,海上年年見。幾度天風吹棹轉,望中樓閣陰晴變。

金闕荒涼瑤草短,到得蓬萊,又值蓬萊淺。只恐飛塵滄海滿,人間精衛知何限。

喜遷鶯

秋雨霽,晚煙拖,宮闕與雲摹。片雲流月入明河,鳷鵲散金波。

宜春院,披香殿,霧裡梧桐一片。華燈簇處動笙歌,復道屬車過。

蝶戀花

翠幕清寒無著處,好夢初回,枕上惺松語。殘夜小樓天欲曙,四山積雪明如許。

莫遣良辰閑過去,起瀹龍圖,對雪烹肥羜。此景人間殊不負,檐前凍雀還知否?

虞美人

金鞭朱彈嬉春日,門戶初相識。未能羞澀但嬌痴,卻立風前散發襯凝脂。

近來瞥見都無語,但覺雙眉聚。不知何日始工愁,記取那回花下一低頭。

齊天樂

天涯已自悲秋極,何須更聞蟲語。乍響瑤階,旋穿綉闥,更入畫屏深處。喁喁似訴。有幾許哀絲,佐伊機杼。一夜東堂,暗抽離恨萬千緒。

空庭相和秋雨。又南城罷柝,西院停杵。試問王孫,蒼茫歲晚,那有閑愁無數?宵深漫與!怕夢穩春酣,萬家兒女。不識孤吟,勞人床下苦。

點絳唇

波逐流雲,棹歌嫋嫋淩波去。數聲和櫓,遠入蒹葭浦。

落日中流,幾點閑鷗鷺。低飛處,菰蒲無數,瑟瑟風前語。

蝶戀花

春到臨春花正嫵,遲日闌干,蜂蝶飛無數。誰道一春拋卻去,馬蹄日日章台路。

幾度尋春春不遇,不見春來,那識春歸處?斜日晚風楊柳渚,馬頭何處無飛絮。

菩薩蠻

西風水上搖征夢,舟輕不礙孤帆重。江闊樹冥冥,荒雞叫霧醒。

舟穿妝閣底,樓上佳人起。驀入欲通辭,數聲柔櫓枝。

蝶戀花

落落盤根真得地,澗畔雙松,相背呈奇態。勢欲拚飛終復墜,蒼龍下飲東溪水。

西上平岡千迭翠,萬樹亭亭,爭做拏雲勢。總為自家生意遂,人間愛道為渠媚。

醉落魄

柳煙淡薄,月中閑殺鞦韆索。踏青挑菜都過卻,陡憶今朝,又失湔裙約。

落紅一陣飄簾幕,隔簾錯怨東風惡。披衣小立闌干角,搖蕩花枝,啞啞南飛鵲。

虞美人

杜鵑千里啼春晚,故國春心斷。海門空闊月皚皚,依舊素車白馬夜潮來。

山川城郭都非故,恩怨須臾誤。人間孤憤最難平,消得幾回潮落又潮生。

鷓鴣天

絳蠟紅梅兢作花,客中驚又度年華。離離長柄垂天斗,隱隱輕雷隔巷車。

斟綠醑,和尖叉,新詞飛寄舍人家。可將平日絲綸手,系取今宵赴壑蛇。

百字令

楚靈均俊,數柴桑、第一傷心人物。招屈亭前千古水,流向潯陽百折。夷叔西陵,山陽下國,此恨那堪說。寂寥千載,有人同此伊鬱。

堪嘆招隱圖成,赤明龍漢,小劫須臾閱。試與披圖尋甲子,尚記義熙年月。歸鳥心期,孤雲身世,容易成華髮。喬松無恙,素心還問霜傑。

霜花腴

海漘倦客,是赤明延康,舊日衣冠。坡老黎邨,冬郎閩嶠,中年陶寫應難。醉鄉盡寬,更紫萸黃菊尊前。剩滄江夢繞觚稜,斗邊槎外恨高寒。

回首鳳城花事,便玉河煙柳,總帶棲蟬。寫艷霜邊,疏芳籬下,消磨十樣蠻箋。載將畫船,盪素波涼月娟娟。倩酈泉與駐秋容,重來扶醉看。

清平樂

蕙蘭同畹,著意風光轉。劫後芳華仍晼晚,得似鳳城初見。

舊人惟有何戡,玉宸宮調曾諳。腸斷杜陵詩句,落花時節江南。

少年游

垂楊門外,疏燈影里,上馬帽檐斜。紫陌霜濃,青松月冷,炬火散林鴉。

酒醒起看西窗上,翠竹影交加。跌宕歌詞,縱橫書卷,不與遣年華。

阮郎歸

美人消息隔重關,川途彎復彎。沉沉空翠壓征鞍,馬前山復山。

濃潑黛,緩拖鬟,當年看復看。只余眉樣在人間,相逢艱復艱。

浣溪沙

六郡良家最少年,戎裝駿馬照山川。閑拋金彈落飛鳶。

何處高樓無可醉?誰家紅袖不相憐?人間那信有華顛。

點絳唇

厚地高天,側身頗覺平生左。小齋如舸,自詡迴旋可。

聊復浮生,得此須臾我。乾坤大,霜林獨坐,紅葉紛紛墮。

蝶戀花

滿地霜華濃似雪,人語西風,瘦馬嘶殘月。一曲陽關渾未徹,車聲漸共歌聲咽。

換盡天涯芳草色,陌上深深,依舊年時轍。自是浮生無可說,人間第一耽離別。

蝶戀花

斗覺宵來情緒惡,新月生時,黯黯傷離索。此夜清光渾似昨,不辭自下深深幕。

何物尊前哀與樂?已墜前歡,無據他年約。幾度燭花開又落,人間須信思量錯。

蝶戀花

百尺朱樓臨大道,樓外輕雷,不問昏和曉。獨倚闌幹人窈窕,閑中數盡行人小。

一霎車塵生樹杪,陌上樓頭,都向塵中老。薄晚西風吹雨到,明朝又是傷流潦。

蝶戀花

黯淡燈花開又落,此夜雲蹤,知向誰邊著?頻弄玉釵思舊約,知君未忍渾拋卻。

妾意苦專君苦博,君似朝陽,妾似傾陽藿。但與百花相鬥作,君恩妾命原非薄。

浣溪沙

掩卷平生有百端,飽更憂患轉冥頑。偶聽啼鴂怨春殘。

坐覺無何消白日,更緣隨例弄丹鉛。閑愁無分況清歡!

清平樂

垂楊深院,院落雙飛燕。翠幕銀燈春不淺,記得那時初見。

眼波靨暈微流,尊前卻按涼州。拚取一生腸斷,消他幾度回眸。

浣溪沙

漫作年時別淚看,西窗蠟炬尚汍瀾。不堪重夢十年間。

斗柄又垂天直北,官書坐會歲將闌。更無人解憶長安。

謁金門

孤檠側,訴盡十年蹤跡。殘夜銀釭無氣力,綠窗寒惻惻。

落葉瑤階狼藉,高樹露華凝碧。露點聲疏人語密,舊歡無處覓。

蘇幕遮

倦憑闌,低擁髻。豐頰修眉,猶是年時意。昨夜西窗殘夢裡。一霎幽歡,不似人間世。

恨來遲,防醒易。夢裡驚疑,何況醒時際?涼月滿窗人不寐。香印成灰,總作迴腸字。

浣溪沙

本是新詞定有無?斜行小草字模糊。燈前腸斷為誰書?

隱几窺君新製作,背燈數妾舊歡娛。區區情事總難符。

蝶戀花

嫋嫋鞭絲沖落絮,歸去臨春,試問春何許?小閣重簾天易暮,隔簾陣陣飛紅雨。

刻意傷春誰與訴?悶擁羅衾,動作經旬度。已恨年華留不住,爭知恨里年華去。

蝶戀花

窗外綠陰添幾許?剩有朱櫻,尚系殘紅住。老盡鶯雛無一語,飛來銜得櫻桃去。

坐看畫梁雙燕乳,燕語呢喃,似惜人遲暮。自是思量渠不與,人間總被思量誤。

點絳唇

屏卻相思,近來知道都無益。不成拋擲,夢裡終相覓。

醒後樓台,與夢俱明滅。西窗白,紛紛涼月,一院丁香雪。

清平樂

斜行淡墨,袖得伊書跡。滿紙相思容易說,只愛年年離別。

羅衾獨擁黃昏,春來幾點啼痕。厚薄不關妾命,淺深只問君恩。

浣溪沙

已落芙蓉並葉凋,半枯蕭艾過牆高。日斜孤館易魂銷。

坐覺清秋歸蕩蕩,眼看白日去昭昭。人間爭度漸長宵!

蝶戀花

月到東南秋正半,雙闕中間,浩蕩流銀漢。誰起水精簾下看?風前隱隱聞簫管。

涼露濕衣風拂面,坐愛清光,分照恩和怨。苑柳宮槐渾一片,長門西去昭陽殿。

菩薩蠻

迴廊小立秋將半,婆娑樹影當階亂。高樹是東家,月華籠露華。

碧闌干十二,都作迴腸字。獨有倚闌人,斷腸君不聞。

人間詞話

詞以境界為最上。有境界則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五代北宋之詞所以獨絕者在此。

有造境,有寫境,此理想與寫實二派之所由分。然二者頗難分別。因大詩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寫之境,亦必鄰於理想故也。

有有我之境,有無我之境。「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鞦韆去。[1]」「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2]」有我之境也。「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3]」「寒波澹澹起,白鳥悠悠下。[4]」無我之境也。有我之境,以我觀物,故物我皆著我之色彩。無我之境,以物觀物,故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古人為詞,寫有我之境者為多,然未始不能寫無我之境,此在豪傑之士能自樹立耳。

無我之境,人惟於靜中得之。有我之境,於由動之靜時得之。故一優美,一宏壯也。

自然中之物,互相限制。然其寫之於文學及美術中也,必遺其關係,限制之處。故雖寫實家,亦理想家也。又雖如何虛構之境,其材料必求之於自然,而其構造,亦必從自然之法則。故雖理想家,亦寫實家也。

境非獨謂景物也。喜怒哀樂,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寫真景物,真感情者,謂之有境界。否則謂之無境界。

「紅杏枝頭春意鬧」,著一「鬧」字,而境界全出。「雲破月來花弄影」,著一「弄」字,而境界全出矣。

境界有大小,不以是而分優劣。「細雨魚兒出,微風燕子斜」何遽不若「落日照大旗,馬鳴風蕭蕭」。「寶簾閑掛小銀鉤」何遽不若「霧失樓台,月迷津渡」也。

嚴滄浪《詩話》謂:「盛唐諸人,唯在興趣。羚羊掛角,無跡可求。故其妙處,透徹玲瓏,不可湊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象,言有盡而意無窮。」余謂:北宋以前之詞,亦復如是。然滄浪所謂興趣,阮亭所謂神韻,猶不過道其面目,不若鄙人拈出「境界」二字,為探其本也。

太白純以氣象勝。「西風殘照,漢家陵闕。」寥寥八字,遂關千古登臨之口。後世唯範文正之漁家傲,夏英公之喜遷鶯,差足繼武,然氣象已不逮矣。

十一

張皋文謂:「飛卿之詞,深美閎約。」余謂:此四字唯馮正中足以當之。劉融齊謂:「飛卿精妙絕人。」差近之耳。

十二

「畫屏金鷓鴣」,飛卿語也,其詞品似之。「弦上黃鶯語」,端己語也,其詞品亦似之。正中詞品,若欲於其詞句中求之,則「和淚試嚴妝」,殆近之歟?

十三

南唐中主詞:「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閑。」大有眾芳蕪穢,美人遲暮之感。乃古今獨賞其「細雨夢回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故知解人正不易得。

十四

溫飛卿之詞,句秀也。韋端己之詞,骨秀也。李重光之詞,神秀也。

十五

詞至李後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變伶工之詞而為士大夫之詞。周介存置諸溫韋之下,可為顛倒黑白矣。「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金荃》《浣花》,能有此氣象耶?

十六

詞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故生於深宮之中,長於婦人之手,是後主為人君所短處,亦即為詞人所長處。

十七

客觀之詩人,不可不多閱世。閱世愈深,則材料愈豐富,愈變化,《水滸傳》、《紅樓夢》之作者是也。主觀之詩人,不必多閱世。閱世愈淺,則性情愈真,李後主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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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尼采謂:「一切文學,余愛以血書者。」後主之詞,真所謂以血書者也。宋道君皇帝【燕山亭】詞亦略似之。然道君不過自道生世之戚,後主則儼有釋迦基督擔荷人類罪惡之意,其大小固不同矣。

十九

馮正中詞雖不失五代風格,而堂廡特大,開北宋一代風氣。與中後二主詞皆在《花間》範圍之外,宜《花間集》中不登其隻字也[1]。

二十

正中詞除【鵲踏枝】【菩薩蠻】十數闋最暄赫外,如【醉花間】之「高樹鵲銜巢,斜月明寒草」,余謂韋蘇州之「流螢渡高閣」、孟襄陽之「疏雨滴梧桐」不能過也。

二一

歐九【浣溪沙】詞:「綠楊樓外出鞦韆。[1]」晁補之謂:只一「出」字,便後人所不能道。余謂:此本於正中【上行杯】詞「柳外鞦韆出畫牆[2]」,但歐語尤工耳。

二二

梅聖俞【蘇幕遮】詞:「落盡梨花春又了。滿地殘陽,翠色和煙老。」劉融齋謂:少游一生似專學此種。余謂:馮正中【玉樓春】詞:「芳菲次第長相續,自是情多無處足。尊前百計得春歸,莫為傷春眉黛促。」永叔一生似專學此種。

二三

人知和靖【點絳唇】、聖俞【蘇幕遮】、永叔【少年游】三闋為詠春草絕調。不知先有正中「細雨濕流光」五字,皆能攝春草之魂者也。

二四

《詩·蒹葭》一篇,最得風人深致。晏同叔之「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意頗近之。但一灑落,一悲壯耳。

二五

「我瞻四方,蹙蹙靡所騁。」詩人之憂生也。「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似之。「終日馳車走,不見所問津。」詩人之憂世也。「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車系在誰家樹」似之。

二六

古今之成大事業、大學問者,必經過三種之境界:「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此第三境也。此等語皆非大詞人不能道。然遽以此意解釋諸詞,恐為晏歐諸公所不許也。

二七

永叔「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關風與月。」「直須看盡洛城花,始共春風容易別。」於豪放之中有沈著之致,所以尤高。

二八

馮夢華《宋六十一家詞選序例》 謂:「淮海小山,古之傷心人也。其淡語皆有味,淺語皆有致。」余謂此唯淮海足以當之。小山矜貴有餘,但方可駕子野方回,未足抗衡淮海也。

二九

少游詞境最為凄婉。至「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則變而凄厲矣。東坡賞其後二語,猶為皮相。

三十

「風雨如晦,雞犬不已」、「山峻高以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霰雪紛其無垠兮,雲霏霏而承宇」、「樹樹皆秋色,山山唯落暉」、「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氣象皆相似。

三一

昭明太子稱:陶淵明詩「跌宕昭彰,獨超眾類。抑揚爽朗,莫之興京。」王無功稱:薛收賦「韻趣高奇,詞義晦遠。嵯峨蕭瑟,真不可言。」詞中惜少此二種氣象,前者唯東坡,後者唯白石,略得一二耳。

三三

美成深遠之致不及歐秦。唯言情體物,窮極工巧,故不失為第一流之作者。但恨創調之才多,創意之才少耳。

三四

詞忌用替代字。美成【解語花】之「桂華流瓦」,境界極妙。惜以「桂華」二字代「月」耳。夢窗以下,則用代字更多。其所以然者,非意不足,則語不妙也。蓋意足則不暇代,語妙則不必代。此少游之「小樓連苑」、「綉轂雕鞍」,所以為東坡所譏也。

三五

沈伯時《樂府指迷》云:「說桃不可直說破桃,須用『紅雨』『劉郎』等字。詠柳不可直說破柳,須用『章台』、『灞岸』等字。」若惟恐人不用代字者。果以是為工,則古今類書具在,又安用詞為耶?宜其為《提要》所譏也。

三六

美成【蘇幕遮】詞:「葉上初陽干宿雨。水面清圓,一一風荷舉。」此真能得荷之神理者。覺白石【念奴嬌】【惜紅衣】二詞,猶有隔霧看花之恨。

三七

東坡【水龍吟】詠楊花,和均而似元唱。章質夫詞,原唱而似和均。才之不可強也如是!

三八

詠物之詞,自以東坡【水龍吟】最工,邦卿【雙雙燕】次之。白石【暗香】、【疏影】,格調雖高,然無一語道著,視古人「江邊一樹垂垂髮」等句何如耶?

三九

白石寫景之作,如「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數峰清苦,商略黃昏雨」、「高樹晚蟬,說西風消息」雖格韻高絕,然如霧裡看花,終隔一層。梅溪、夢窗諸家寫景之病,皆在一「隔」字。北宋風流,渡江遂絕。抑真有運會存乎其間耶?

四十

問「隔」與「不隔」之別,曰:陶謝之詩不隔,延年則稍隔已。東坡之詩不隔,山谷則稍隔矣。「池塘生春草」、「空梁落燕泥」等二句,妙處唯在不隔,詞亦如是。即以一人一詞論,如歐陽公【少年游】詠春草上半闋云:「闌干十二獨憑春,晴碧遠連雲。二月三月,千里萬里,行色苦愁人。」語語都在目前,便是不隔。至云:「謝家池上,江淹浦畔」則隔矣。白石【翠樓吟】:「此地。宜有詞仙,擁素雲黃鶴,與君遊戲。玉梯凝望久,嘆芳草、萋萋千里。」便是不隔。至「酒祓清愁,花消英氣」則隔矣。然南宋詞雖不隔處,比之前人,自有淺深厚薄之別。

四一

「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游?」「服食求神仙,多為葯所誤。不如飲美酒,被服紈與素。」寫情如此,方為不隔。「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寫景如此,方為不隔。

四二

古今詞人格調之高,無如白石。惜不於意境上用力,故覺無言外之位,弦外之響。終不能與於第一流之作者也。

四三

南宋詞人,白石有格而無情,劍南有氣而乏韻。其堪與北宋人頡頏者,唯一幼安耳。近人祖南宋而祧北宋,以南宋之詞可學,北宋不可學也。學南宋者,不祖白石,則祖夢窗,以白石、夢窗可學,幼安不可學也。學幼安者率祖其粗獷、滑稽,以其粗獷、滑稽處可學,佳處不可學也。幼安之佳處,在有性情,有境界。即以氣象論,亦有「橫素波、干青雲」之概,寧後世齷齪小生所可擬耶?

四四

東坡之詞曠,稼軒之詞豪。無二人之胸襟而學其詞,猶東施之效捧心也。

四五

讀東坡、稼軒詞,須觀其雅量高致,有伯夷、柳下惠之風。白石雖似蟬脫塵埃,然終不免局促轅下。

四六

蘇辛,詞中之狂。白石猶不失為狷。若夢窗、梅溪、玉固、草窗、西麓輩,面目不同,同歸於鄉愿而已。

四七

稼軒「中秋飲酒達旦,用天問體作木蘭花慢以送月」,曰:「可憐今夕月,向何處、去悠悠?是別有人間,那邊才見,光景東頭。」詞人想像,直悟月輪繞地之理,與科學家密合,可謂神悟。

四八

周介存謂:「梅溪詞中,喜用『偷』字,足以定出其品格。」劉融齋謂:「周旨盪而史意貪」此二語令人解頤。

四九

介存謂:夢窗詞之佳者,如「水光雲影,搖蕩綠波,撫玩無極,追尋已遠。」余覽《夢窗甲乙丙丁稿》中,實無足當此者。有之,其「隔江人在雨聲中,晚風菰葉生愁怨」二語乎?

五十

夢窗之詞,吾得取其詞中一語以評之,曰:「映夢窗零亂碧。」玉田之詞,余得取其詞中之一語以評之,曰:「玉老田荒。

五一

「明月照積雪」、「大江流日夜」、「中天懸明月」、「長河落日圓」,此種境界,可謂千古壯觀。求之於詞,唯納蘭容若塞上之作,如【長相思】之「夜深千帳燈」,【如夢令】之「萬帳穹廬人醉,星影搖搖欲墜」差近之。

五二

納蘭容若以自然之眼觀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初入中原,未染漢人風氣,故能真切如此。北宋以來,一人而已。

五三

陸放翁《花間集》,謂「唐季五代,詩愈卑,而倚聲者輒簡古可愛。能此不能彼,未易以理推也。」《提要》駁之,謂:「猶能舉七十斤者,舉百斤則蹶,舉五十斤則運掉自如。」其言甚辨。然謂詞必易於詩,余未敢信。善乎陳卧子之言曰:「宋人不知詩而強作詩,故終宋之世無詩。然其歡愉愁怨之致,動於中而不能抑者,類發於詩餘,故其所造獨工。」五代詞之所以獨勝,亦以此也。

五四

四言敝而有楚辭,楚辭敝而有五言,五言敝而有七言,古詩敝而有律絕,律絕敝而有詞。蓋文體通行既久,染指遂多,自成習套。豪傑之士,亦難於其中自出新意,故遁而作他體,以自解脫。一切文體所以始盛終衰者,皆由於此。故謂文學後不如前,余未敢信。但就一體論,則此說固無以易也。

五五

詩之《三百篇》、《十九首》,詞之五代北宋,皆無題也。非無題也,詩詞中之意,不能以題盡之也。自《花庵》、《草堂》每調立題,並古人無題之詞亦為之作題。如觀一幅佳山水,而即曰此某山某河,可乎?詩有題而詩亡,詞有題而詞亡,然中材之士,鮮能知此而自振拔者也。

五六

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寫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辭脫口而出,無矯揉妝束之態。以其所見者真,所知者深也。詩詞皆然。持此以衡古今之作者,可無大誤也。

五七

人能於詩詞中不為美刺投贈之篇,不使隸事之句,不用粉飾之字,則於此道已過半矣。

五八

以【長恨歌】之壯采,而所隸之事,只「小玉雙成」四字,才有餘也。梅村歌行,則非隸事不辦。白吳優劣,即於此見。不獨作詩為然,填詞家亦不可不知也。

五九

近體詩體制,以五七言絕句為最尊,律詩次之,排律最下。蓋此體於寄興言情,兩無所當,殆有均之駢體文耳。詞中小令如絕句,長調似律詩,若長調之百字令、沁園春等,則近於排律矣。

六十

詩人對宇宙人生,須入乎其內,又須出乎其外。入乎其內,故能寫之。出乎其外,故能觀之。入乎其內,故有生氣。出乎其外,故有高致。美成能入而不出。白石以降,於此二事皆未夢見。

六一

詩人必有輕視外物之意,故能以奴僕命風月。又必有重視外物之意,故能與花鳥共憂樂。

六二

「昔為倡家女,今為盪子婦。盪子行不歸,空床難獨守。」「何不策高足,先據要路津?無為守窮*,轗軻長苦辛。」可為淫鄙之尤。然無視為淫詞、鄙詞者,以其真也。五代北宋之大詞人亦然。非無淫詞,讀之但覺其親切動人。非無鄙詞,但覺其精力彌滿。可知淫詞與鄙詞之病,非淫與鄙之病,而游詞之病也。「豈不爾思,室是遠而。」而子曰:「未之思也,夫何遠之有?」惡其游也。

六三

「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平沙。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此元人馬東籬【天凈沙】小令也。寥寥數語,深得唐人絕句妙境。有元一代詞家,皆不能辦此也。

六四

白仁甫《秋夜梧桐雨》劇,沈雄悲壯,為元曲冠冕。然所作《天籟詞》,粗淺之甚,不足為稼軒奴隸。豈創者易工,而因者難巧歟?抑人各有能與不能也?讀者觀歐秦之詩遠不如詞,足透此中消息。

來源:詩詞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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