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飛為什麼一定要死
有道暴力均衡的方程式:自身暴力=異己暴力。政權維持利益格局,必須擁有強大的暴力,足以抵禦異己暴力的侵犯。別人的暴力比我們強大,別人擴張利益邊界,稱霸,讓我們稱臣納貢,踩著我們坐江山。反之亦然。岳飛之死,由這道方程式決定。秦檜等人的忠奸正邪,可以忽略不計。
宋朝的創建者趙匡胤是一個篡位武將。在部屬的擁戴下,他取代了他保衛的皇帝。武裝力量是皇帝削平外患、鎮壓內亂的寶劍,這柄利劍握在部下手裡,極易形成「太阿倒持」之勢,威脅皇帝自身。趙匡胤篡位不是特例。從安史之亂開始,一個又一個王朝倒在自身保衛者的劍下。宋初的人們,在前朝興亡中得出結論:內憂大於外患,內部的異己力量比外部的異己力量更危險。
宋朝的軍事制度在這種歷史經驗的背景下建立,主題是抑制內部的異己力量。一個武將,他的持劍之臂和另外兩位銬在一起,形成三方掣肘之勢。武將的脖子上騎著文官或宦官,轉動腦袋必須事先請示。武將平時不準碰那柄劍,不知它的輕重利鈍,劍不大跟手。武將身邊還有其他武將,構成彼此防範之勢。在所有武將之上,有一支皇帝直接控制的御林軍,足以對付小漏洞和小兵變,可以拖延時間,等待眾劍趕來勤王。
這套制度,保證大一點的軍事行動在皇帝的控制之下,保證每個將領反叛的勝算很低,確保槍杆子永遠聽皇帝指揮。《孫子兵法·謀攻篇》說:「將能而君不御者勝」。憑這套駕御體系,可以猜到宋朝的將領不能真正負責,可以推卸責任,可以預測宋朝對外作戰屢戰屢敗。《孫子兵法》名列宋朝彙編的《武經七書》之首,屬於軍事教育的必讀書,宋代君臣都懂得這個道理。
宋朝對遼、金、西夏和蒙元的弱勢,是自找的。這是皇帝深思熟慮後的選擇——在內害大於外害的基本判斷之下,兩害相權取其輕的選擇。外害,是遼金之類的異國暴力集團。內害,是帝國內部的大小軍閥或暴力集團的高級代理人。
把皇帝比作官軍合法暴力集團的老闆,他委託一些將領代他管理軍隊,在監督不力的情況下,代理人陽奉陰違,假公濟私,化公為私,實行內部人控制,甚至變成軍閥,推翻皇帝。監督力度不同,這些代理人擁有不同濃度的異己色彩。異己的濃度與敵國近似了,內部與外部之間的界限就模糊不清了。宋朝傳統的軍事體制以降低效率的代價換取內部安全。對皇帝來說,被遼金推翻與被部下推翻是一樣的,他只管避害,不分內外。
宋朝皇帝的選擇有些問題。他們對武將的重重節制,防止了軍閥的產生,自身的軍事力量被削弱,破壞了與遼國、西夏和金國的暴力均勢,不得不每年向「夷狄」進貢,以歲幣補償對手的強勢。這未免有點虧,至少有些丟臉。以宋朝每年六七千萬兩銀子的財政收入而論,75.5萬兩銀匹絹的歲幣不算沉重,比軍費便宜多了。這筆銀子最終出在老百姓身上,並不是皇帝和大臣的血汗。
以歲幣補償強者之後,宋朝與遼國和西夏的暴力均衡達成。甘居人下的均衡是故事的起點。
經過一百多年的潛移默化,局勢漸變,均衡大壞。
宋朝的軍政官僚體系日漸腐敗,弱勢越變越弱。根據欺上瞞下的傳統,宋朝君臣對弱勢缺乏自知之明。他們感到自己強大。新崛起的金國把遼國打得落花流水,宋朝君臣覺得自己比遼國強,做出錯誤決定:應該聯弱抗強,他們聯強滅弱,聯金滅遼。留下一個弱宋,面對一個比遼國強大的金國。自以為強大的宋朝被衰敗的遼國打得落花流水,宋朝的軍事實力在強大的對手面前露餡,引發金國的覬覦之心。
宋、金暴力失衡的結果,是金國攻陷皇都汴梁,兩位宋朝皇帝被俘,北宋滅亡。逃到南方的皇子趙構建立南宋政權。
趙構面臨的主要危險是外患,不是內憂。北宋官軍崩潰,想憂也沒多少可憂了。在戰亂中,一些將領脫穎而出,憑藉才幹組建軍隊,發展壯大。以當代企業比喻,這些創業者白手起家,創出可觀的家業,戴了趙家皇帝的「紅帽子」,論起產權來,趙家不能控股。這些將領近似軍閥,他們的軍隊像家兵,不是官軍。著名的幾支武裝力量,被當時的百姓稱為岳家軍、韓家軍、張家軍、劉家軍和吳家軍。「家軍」的異己色彩濃厚,皇帝不得不容忍,這是無奈的選擇——在外害大於內害的的格局中,兩害相權取其輕的選擇。
宋太祖對內部異己力量是否過度敏感?該不會趙家天子做賊心虛,以己度人,把二三分異心看作五六分吧? ?趙構的親身經驗證明,並非神經過敏。從1127年趙構登基,到1141年處死岳飛,14年間,大規模的內部兵變,趙構經歷了三次。
第一次是1129年年初,護衛親軍統制苗傅和劉正彥率兵逼宮,要趙構殺掉太監,傳位給年齡尚小的皇子,由皇太后垂簾聽政。趙構被逼下台。要不是韓家軍幫他打跑叛軍,趙構就被推翻了。
第二次是1129年年底,主持長江防線的宰相杜充叛變。趙構聞訊後整天不吃不喝,嘮叨說:我對杜充這麼好,從普通官員一直提拔他當宰相,他怎麼可以這樣做?——遭人背叛的痛苦經驗,引起趙構對人類良心的可靠性的疑慮。
第三次是1137年的淮西兵變,宰相張浚處理人事關係有誤,劉家軍的部將酈瓊率領四萬人投降敵國。一個武將的變心給帝國造成巨大的損失,影響武將變心的因素複雜。皇帝不犯錯不夠,宰相不能犯錯。
內部的異己力量不能不防。傳統的暴力分權與制衡體系是重要的,是性命攸關的。節制和分權導致暴力機器運行效率下降,這個代價朝廷是否承受得起?
局勢穩定之後,皇帝掂量分解兵權的利弊。監察御史張戒說:現在諸將的權力太重。趙構說:他們不至於驕橫跋扈。兵多,聚強,分弱,分不可行。
談話發生在紹興八年五月(1138年),南宋建政的第十二年,淮西兵變的第二年。金強宋弱的格局沒有扭轉,金國統帥兀朮的拐子馬和鐵浮圖兩年後被岳家軍打敗。此時此刻,朝廷承擔不起自毀長城的風險——哪怕只毀一小段。原狀得以維持,體製得以維持,岳飛沒有得到他想要的補充,沒被削弱。
本國兵力應該強到什麼程度,這取決於皇帝趙構想要什麼。他想收復失地,統一中國,建立一支比金國強大的軍事力量,建立高效率的軍事運行機制。他想守成,兵力無須強大,與金國匹敵就行。他想恢復傳統,滿足於一支容易控制的弱兵,不想喪師失地,等待對手裁軍,等待敵國的主和派佔上風。
趙構想收復失地。他不像趙匡胤那樣善於「將兵」,他以劉邦為榜樣,希望自己成為善於「將將」——統帥眾將——的皇帝。淮西兵變打擊了他的自我期許。他發現自己不具備劉邦式的雄才大略,不應該懷抱收復失地的宏圖大志。順便提一句:劉邦的雄才大略不可靠。當年蒯通勸韓信反叛,形成三分天下之勢,韓信表示不忍心,這成就了劉邦的統一大業。韓信也後悔不聽蒯通的勸告。韓信的良心當時稍弱幾分,劉邦不會有善於「將將」的聲譽,不能夠完成統一大業。把帝國大業建立在某人的良心之上,是風險極高的賭博。劉邦僥倖贏了一把。趙構不想賭,不意味著頭腦糊塗或道德敗壞。
收復失地,遭遇一個難題:金國扣押趙構的長兄,前任皇帝宋欽宗。是張王牌。金國在南宋旁邊建立一個國家,扶宋欽宗為帝,天下會出現什麼局面。宋徽宗的大兒子,趙構的大哥,又是前任皇帝,冒出一個合法性強的競爭者,南宋將成為強磁鐵旁邊的鐵釘。不得志的人,堅持傳統道德的人,企圖獲得高待遇的人,是潛在的倒戈者。那是趙構的噩夢。在皇帝和御史討論兵權分聚的時候,「金人慾立淵聖(欽宗)於南京」的說法已開始流傳。《宋史紀事本末》說,傳言「以和定而止」。——如果南宋沒有和金國議和,如果以秦檜為代表的主和派沒有佔上風,趙構可能碰上大麻煩。
別說金國扶植宋欽宗建立政權,把趙構的這位大哥送回來,威脅之大不亞於冒出一個敵國。數百年後的明朝,蒙古人把俘獲的明英宗送回來了,就發生了英宗復辟。歷史事實證明,前任皇帝政變相當容易,像鬧一場家務事。
趙構企圖收復失地時,他給岳飛更大的權力,更多的兵力,他冒「太阿倒持」或「尾大不掉」的風險。後來趙構改了主意,發現收復失地的風險大到他承擔不起,收復失地的誘惑沒有大到值得賭命的程度。從邊際分析的角度看,收復失地的新增收益主要是榮耀和威勢,錦上添花;新增成本是內外交織的致命危險,雪中失炭。皇帝不願用雪中炭換錦上花。在降格以求的暴力均衡格局中,不用建立超過金國的軍事力量。此意一定,岳飛和他代表的家軍體制走到了盡頭。
《宋史紀事本末》說:「高宗忍自棄其中原,故忍殺飛。」——趙構決心放棄中原,捨得殺岳飛。是國際關係決定國內關係的觀點:「用朝廷的兵馬錢糧,養大功高蓋主、尾大不掉的武將,不如與金國講和划算。」看法有道理,缺少一個過渡環節或中間狀態:放棄中原,不等於殺岳飛;殺岳飛,不能保證金國講和,更不能保證金國遵守和約。岳飛還是有用的,岳飛還會活幾年。
不擴大岳飛的權力,不等於恢復傳統的暴力節制體系。兩國簽定了和約,南宋對金國稱臣納貢,金人覺得便宜賺得不夠,以兀朮為代表的金國主戰派還想「贏者通吃」。敵人在磨刀,我們也要磨刀,自毀長城的條件沒有成熟。不過,條件很快成熟了。
1140年,金國叛盟,大舉進攻南宋,結果被岳家軍一路追打到開封附近,賠掉老本。趙構對金國的實力有了清晰的判斷。趙構說,兀朮雖然強大,卻專門以殺戮殘忍為能事,不顧人心向背,他不會有什麼大作為了。金國連連受挫,有自知之明。1141年,金國南侵打了兩次大仗,一勝一負,這表明兩國的戰略均勢形成。主戰派兀朮有講和的意思。
敵國的主和派佔上風,敵國不想打,準備裁軍,本國裁軍自毀長城的條件成熟。趙構有選擇空間:他可以恢復傳統,改革「家軍」體制。國際間的暴力均衡確立,金國的致命威脅下降之後,內部異己之患升格為頭號大患。
秦檜的養子秦熺的一段記載,可印證上述計算:「主上聖明,察見兵柄之分,無所統一,乃密與檜謀,消尾大之勢,以革積歲倒持之患。」「太阿倒持」之患在皇帝心中鬱積多年。按主和派的說法,這危險隨著金人威脅下降突出:「有識之士方懼金人之平,四方底定,而此輩跋扈自肆,意外事有叵測者。」
「叵測」二字用得精確。岳飛會反叛嗎?不一定。岳飛不會反叛嗎?也不一定。即使岳飛不想反,他的部下也可能反。當年趙匡胤未必想反,他的部下追求富貴,非擁戴他當皇帝。鬧到沒有退路的地步,不想反也得反。岳飛對皇帝的議和政策有意見,對不增加自己的兵權有不滿的表示,敢沖皇帝撂挑子。南宋初期的軍事體制缺乏節制手段,依賴部下的忠心,岳飛的心中有不滿的影子,這讓皇帝如何安心?
要緊的是,岳飛有反叛的實力。岳家軍十萬兵馬,佔全國兵力四分之一。這支軍隊的戰鬥力強,民間聲望高。敵人說:撼山易,撼岳家軍難。岳飛飽覽經史,禮賢下士,溫和有禮,為人清廉,賞賜分給部下。這是活聖人。岳飛死後多年,他的眾多部下聚在一起,聯合為他申冤,哭聲震天,場面感人——可見岳家軍多麼團結。這支軍隊的口號是:凍死不拆屋,餓死不擄掠。想一下趙構對兀朮的評價——雖然強大,專以殺戮殘忍為能事,不顧人心向背,他不會有什麼大作為——岳飛該有多大的作為?這樣的暴力集團不反則已,一反就會天塌地陷。
對皇帝,選擇簡明:廢掉岳飛,不廢岳飛。對岳飛,選擇簡明:服從,反抗。對皇帝,岳飛採取什麼策略是不可測的——「叵測」。歷史經驗和親身經歷告訴他,歷代武將在「叵測」的選項中填空時,勝算大,要選「反」。不反的要後悔。
對皇帝,把自己和帝國的命運寄托在「叵測」之上,還是讓秦檜出面干一次臟活呢?在皇帝眼中,一個好人可能的冤屈,與趙家江山的安全穩定相比,孰輕孰重?這不用問。
追問這種問題的只有「純儒」。皇帝不會問,法家不會問。孟子說,「行一不義、殺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為也。」我們的帝國傳統,總是儒表法里、王霸道雜,以「行詐使力」所謂的「兩杆子」為看家本領,實際決策依據的是利害計算不是道德信條。考慮道德,按照普列漢諾夫的說法,道德里是包含算術的。「要顧全大局」。比起「正確路線」和「天下蒼生」來,個人的冤屈不算什麼? 。
哪種老虎安全?死老虎安全。是老虎就該死。岳飛得到的「莫須有」罪名是貼切的罪名。宋太祖說,卧榻之畔,豈容他人酣睡,更何況酣睡的是一隻猛虎。具體手段,是「杯酒釋兵權」好,還是流血殺人好,不是自由選擇的。面對弱者,皇帝大度一些,贏得仁慈之名。面對岳飛這種強者,皇帝缺少表現大度的實力和自信。他們不敢給對方留下反擊的機會,採用讓皇帝聲譽蒙羞的手段。皇帝有遮羞的辦法,一是蒙蔽視聽,硬說人家要反。二是轉嫁惡名,讓秦檜替他背鍋。
趙構對岳家軍的畏懼非同一般。他把不仁不義擴充到岳飛之子岳雲和親信將領張憲身上。1141年農曆12月29日,皇帝批准賜岳飛死,將判刑兩年的岳雲和張憲一同處死。
趙構的選擇對不對?岳飛死後,南宋存在了138年,比金國的壽命長,最後在席捲歐亞大陸的蒙古鐵騎下垮台,不算丟人。從年頭來看,南宋比滅掉自己的元朝的壽命更長。趙構建立了一個比金國和元朝更長壽的體制,這個體制的存在與穩定建立在暴力均衡的基礎之上。無論暴力均衡的邏輯是否殘忍,趙構不過按理出牌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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