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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三闕:憶秦娥、雨霖鈴、惜余香

文濤語:能在太無聊論壇看到小調哥的文章,當初確實驚艷了我。這哪是世俗如我等的「玩票」,分明是隱於市井的大儒。小調哥的文字,與其群中呢稱甚是不符,端莊大氣,收得起,放得開。早期看過平凹的《天狗》小說集,也是這般韻味,只是比之西京秦腔,鄉土味更來得親切。早就想把小調哥的文字介紹給大家,但遲遲不敢上號,一來不曉得小調哥是否肯屈就,二來怕自己的文字成了獻醜。現在,既然小調哥已經降了調,我還有什麼好顧忌的呢?今後幾日,我會將小調哥幾篇人物小品(抑或是小說)分期發送給大家。

憶秦娥

同院的姜叔鼓勵我們,就說,好好學,將來有本事,娶姚四家大姑娘做婆娘。姚四居天祿街北,我們住街中,街盡頭拾階而下便是老通揚運河,長江水,急而混黃,大半條街的人家都到北碼頭洗滌、挑水;都從姚四門前過。

姚四家開豆腐坊,後院養了豬,姚四似乎有陳疾,終年穿得很多,冬天更是渾身裘毛:水貂的帽子、羊毛里子的大衣、有時還得在腿上覆一條硝過的狗皮,也難怪,整個上午他都得守著豆腐屜子,搭子門洞開,其實,他也就做了這一件事,其他的都是姚四奶奶的活兒。

姚四奶奶即姚四的老婆,都這麼稱呼她。正所謂一塊饅頭搭塊糕,姚四奶奶就精幹得了不得,想那時她四十歲光景吧,緊束著圍腰還能看出腰身,光溜的頭髮在腦後梳一髻,沒用網兜,而是斜插一根金簪;

半夜,她就得做豆腐,天麻明,還得把豆漿煮好,候著給人打,二分錢一銅勺,經常打的老主顧,會再添加點,那豆漿稍許涼一會兒,上面會結一層薄薄的漿皮;豆漿賣完了,喂完豬,她又開始幫人淘米。

門口備了兩口缸,小缸盛半缸水供人淘米,米初淘以後,便從大缸里舀清水沖淋,這清水是姚四奶奶僱人從河裡挑來打礬後澄過的;姚四奶奶樂於親力親為:粗淘的時候下手重些,就多些碎米,沖淋的時候盡量少用點水。所以,你貪圖用她的水,就得讓米脫層皮;口狠一點的主婦,看著心疼,就苦笑著嚷:「好啰,好啰,姚四奶奶,你省點勁喔。」

淘米的泔水姚四奶奶餵豬,看過她家豬的人都稱讚豬身上的鬃毛光溜得就像姚四奶奶的頭髮。磨豆漿做豆腐賣錢,豆渣淘米水養豬,豬賣錢,豬糞賣錢,油條店的油條送她家寄賣給份子錢......

生態循環經濟上個世紀六十年代在姚四家就開始了,現在還當作一潮滿天價鼓吹,姚四夫婦泉下有知真得掩嘴竊笑。下午姚四奶奶才有空收拾自己,用篦子梳頭,那是每天的功課,梳著眯著眼,那個舒服勁兒,梳完,抹點頭油,從肩上拈凈掉發,窩團塞在門口的牆縫裡攢著,等「頭髮窩兒換針」的路過,換幾根絎縫針;

隔一段時間,絞臉婆就上門,給她絞凈臉上脖頸上的汗毛,眉毛絞得細細的;麵皮粉白白的,圍腰也扯了,露出帶腰身的黑燈芯絨大襟夾衣;一支煙她只吸幾口,然後就轉給姚四,姚四就在牌桌上,接到煙,他就退下來讓她過把癮。這麼滋潤的姚四家,難怪姜叔總拿人家姑娘說事。

聽得多了,就想知道「姚四家大姑娘」長什麼樣,於是凡從她門前過,總得瞟一眼。見了第一眼,「哦,就是她呀」,其實早就見過,男孩子對比自己大很多的女孩怎麼會留意呢。況且,也遠沒有什麼值得姜叔那麼掛在嘴邊上,媽媽聽了我的話,笑了,說「人家有錢啊」。

「姚四家大姑娘根本比不上潘家二孫女」。爸媽笑翻了,說我人小眼角倒不低。

從此以後,那個叫「雲」的女孩在我眼裡越發美麗了。我很願意、很想多看她一眼。一個部件一個部件地兩廂比較。雲,彷彿是我的一件體己寶貝,找出一處勝於姚四家的,都不免暗自得意。

潘家住街南,離我們一百米光景。舊式的對開大門封閉後,改換成新式獨扇門,斑駁的牆上還殘留了些舊時商鋪字型大小的靛藍,大部分已被石灰粉去,粉了的部分居委會讓右派分子方克忻用油漆寫了毛主席語錄,整條街隔一段就有一塊。

潘家斜對面有一根杉木路燈桿,天不冷,會有幾個孩子聚在昏黃的燈光下玩,或者看賣臭乾的炸臭干。我有時也湊過去,但沒有一次碰到雲;別說是晚上,白天她家的門也很少開,房子很大,裡面還有一個更大的庭院,只要朝院的門開著,採光、通風都沒有問題;再就是,雲的奶奶古板,哪有規矩人家門整天開著,讓人一眼看清陳設的道理。

不知怎麼,我就覺得雲和她那個叫霞的姐姐很可憐。媽媽就在她家院後的紅旗機械廠上班,可就把她倆扔在奶奶家,這麼可愛的姐兒倆,媽媽竟然「不要」她們一起,不可憐嗎?而奶奶,長得就像電影上的地主婆,肥肥大大的身軀、小腳、細而發紅的小眼嵌在白而富態的臉上,配以一頭花白的頭髮,坐在太師椅里朝門外看,真像一隻碩大的加菲貓,跟她過,不可憐嗎?摻和了可憐的可愛是不是就叫楚楚動人呢?

雖同住一條街,但從未與她說過話,因為沒有交集。直到後來我們都進入學校文娛宣傳隊,都還不說話,還沒有交集,她跳舞,我唱歌、說對口詞一類的。她四年級,我三年級,我就認為高年級的瞧不起低年級的,我有些自卑。但不管怎麼說,我可以每天很靠近地看到她了,排練時,我的眼光可以在她臉上隨意遊走:橢圓的臉蛋,大大的眼睛平靜地眨巴著,比礬過的水還清亮,我找不到一絲可憐,我更覺得她可憐;一段時間,排練時她經常流鼻血,看她仰頭讓別人用紙團塞鼻孔,自己心裡很不得勁。

除了排練新節目,老節目隔天就上街演出:打著小紅旗,敲著鑼鼓傢伙,找個街角圈下來,彷彿走江湖賣藝的。國家亂騰騰,我們照舊是一群無憂的少年。

舞蹈隊朱姓女生眉梢新添的疤痕,成了大家取笑的緣由。她們跳《北京的金山上》,最後齊聲「巴扎咳」時,亮相的動作是屈身獻哈達狀,排練時我們男生在旁邊就起鬨,「巴扎咳」成了「疤這塊」,並把食指指向眉梢;這成了保留的經典「笑果」;事先就約定好:今天「疤這塊」啊。女生有點不落忍,演出時我們助唱的便提高聲音,硬往約定的方向拽;亮相在那兒,雲轉過頭咬著牙朝我們一狠眼,狠中帶著笑意;大了以後,懂得這叫:嬌嗔。

天開始熱起來,潘家的庭院里種了許多蔬菜,放學後姐兒倆總得到北碼頭抬水,她家的水桶都比別人家的漂亮,是那種長腰鼓型的,大小與她們的力氣和身材都般配。雲在前,霞在後,每人捧著一本小人書,低頭看書,餘光看路,輕盈得彷彿抬地是一桶雲霞。

我也捧一本小人書,騎坐在院門堂的門檻上,默數著她們的趟頭,她總有一次交會時看我一眼,嘴角抽動一下,我知道這是打招呼,心裡非常愉悅。

紅旗機械廠是我兒時的公園,有事沒事「到廠里玩」,爸爸是廠醫,誰都認識我。無意中,我透過鍛工間的大窗戶,看到了她家的庭院,一畦畦蔬菜呈現出各色的綠,都精神抖抖的,我想肯定是她每天抬水的緣故,一棵合歡樹正開著滿樹的花,像朵朵袖珍燃放的煙花,那綠、那花、那花的香,好像都有她的影影綽綽。

放暑假了。鬧革命了,連暑假作業都沒有。孩子們就是搞副業和玩。只要可能,幾乎家家都搞副業:結漁網、打蛋片(麥草編的裝運雞蛋的保護隔層)、縫方巾邊......補貼家用的同時也能得到家長的獎勵,我體會不到他們的辛勞,就羨慕他們能從口袋裡摸出零錢,對我來說,口袋裡有零花錢,是一件奢侈且很派的生活方式,因為我家不搞副業,我也沒有零花錢。

能有什麼辛勞呢,幾個人都彙集在潘家的斜對門我同學家寬敞的門堂,手上各做各的,嘴上各說各的,還可以交換小人書,早早地收場後,就可以捉迷藏。我每天都去玩,有時幫幫工,能插上手的只有將漁網線上梭,雲就是結漁網。上梭也有技術含量,得把把緊,上出的梭緊溜溜呈流線型,好穿網洞且用的時間也長。雲誇讚我的梭上得好,我沒告訴她,食指節彎處都起了泡。被她說好,心裡美滋滋的。

打蛋片的收拾起剩草、結網的挪開纏繞著網的凳,捉迷藏開始。捉迷藏最大的刺激,不是躲在那兒悄沒聲,而是要鋌而走險引逗蒙眼者而不被逮住,雲始展出她快樂的天性,她始終環繞在「做呆」的人前後,拍著巴掌:「我在這兒哩!」,看著「做呆」者張牙舞爪瞎撲騰,碰到板壁、快要越界,其他人都仿著,於是四面楚歌般都是「我在這兒哩。」

「雲啊,這麼大丫頭,在外面瘋,回家。」

「奶奶叫我了。」她做個無奈的鬼臉,擦掉額上和鼻尖沁出的汗珠,夾著網凳,回家了。缺少了她的聲音,捉迷藏沒了生趣。

暑假後,姐兒倆離開奶奶,隨媽媽一起生活,住到城市的另一邊,也調到別的學校。

我坐在門檻上,看著石板上的水跡,想誰澆灌她家的菜園呢?

天漸漸的黑下來,她家對面的路燈亮了,賣臭乾的伸著頭,長長地吆喝一聲:油炸——臭干;聲音隨即便被黑暗吞噬了。

我心裡空落落的,站起來,撣一下屁股,迴轉家去。

雨霖鈴

我們的中學時代,唯有書沒怎麼讀,其他玩意兒鬧騰得特歡。每學期都有規定的時間到農村、到工廠,名之曰:學工、學農。能學到什麼呢,還不是瞎折騰一氣。光學這兩個還不夠,還得學軍;軍資源太少,學校又太多,我們的學校偏於一隅,排不上號;於是校領導就效顰別校,組織學生打起背包搞野營拉練,類似過去很詩意的「遠足」。當然,學校都會把「詩意」和「小布爾喬亞情調」剔得乾乾淨淨,盡量往「軍」方面靠。會在宿營後的夜裡,來一個「緊急集合」、找一個老八路講故事、或憑弔幾十公里外那個著名的,但一片荒蕪的烈士紀念館......對我們來說,興味盎然,雖步行了幾百公里,如果可以,我們願意繼續走下去。

十來天的野營拉練結束回到學校,學校已大變模樣。首先為增加面積,決定把校西的池塘填平,操場被未參加拉練的師生挖地三尺取土,整個學校變得怪怪的,所有的建築都彷彿建在黃土高原的土塬上;辦公樓前的幾株懸鈴木,面臨斷崖,被斫斷的根系裸陳著。再就是落實「工人階級領導一切」,布廠派駐到校「工人宣傳隊」;一老一少,一男一女。老師傅在廠里是食堂炊事員,據說是「苦大仇深」,人極老實,到了學校眼睛都不知往那兒落,起先聽老師呼他「黃隊長」,都回不過神來,直到對方第二次或是第三次沖著他喚,他才意識到,慌亂地直點頭,連連用手抹並未出汗的額頭,那形狀讓人心生憐憫。女的是個少婦,我認識,我們居委會老主任的女兒,擋車工,明明姿色平平,可自視很高,所以在哪兒都咋咋呼呼,儘管如此,到了學校她倒也沒有想「領導一切」,可既是「工人宣傳隊」,她總想干點水準高於在廠里的活;於是,她拉起我們宣傳隊舊部,重做調整。隨後,宣布了她的驚人計劃:排練整場的《沙家浜》第四場「智斗」。布廠里演文娛我去看過,這位喬師傅從頭至尾和另一個女的站在台上毛主席畫像旁邊,手握《毛主席語錄》於胸前,充當衛士。聲音有點嘎,唱歌當然不太合適,腿稍許有些羅圈,跳舞想必也勉為其難;可她認為自己很活潑,很有文藝細胞。但這些絲毫不減大家的亢奮,相比她的計劃,以前我們排演的節目簡直寒磣得希望看過的人全忘了,這次,可是真正的排戲。

喬師傅在動員會上說,要把這個節目作為獻給國慶的厚禮,到時和布廠的宣傳隊聯歡;「每個人都是主角的A角人選,看你們誰最先掌握,誰演得最好」,我們第一次聽到「AB角」這種專業辭彙,很是驚乍,誰還會懷疑她的能力?

排演場放在辦公樓樓上空蕩的小會議室。會議室的西間是工宣隊辦公室,東間是紅衛兵團辦公室,老師的辦公室全在樓下。

其實,早在這之前,我對「智斗」已是倒背如流,並非我多麼有戲劇天賦,掛在家裡牆上的廣播幾乎天天有播,只差患上現代京劇強迫症。暗地裡我卯足了勁,想演最能出彩的胡傳魁。

喬師傅還真有點能耐,她竟然請來了市京劇團的當家花旦楊鳳嬌和琴師。第一次是讓他們幫助選角色。於是被他們圈點的,每人唱一段。這個楊鳳嬌渾身透著一股能讓我這種孩子都心旌飄搖的風情,半是為角半為她,我吼了一段「想當初」,自我感覺是「神完氣足」,至「老子的隊伍」胸脯拍得山響,楊用摺扇擋在嘴唇上笑起來。我如願以償地得到了胡傳魁。隨後,又粗略地幫我們走了兩趟台位,我們始明白,在台上不是隨便亂走的,走幾步,走到哪兒,都有講究;又在幾個念白上做了指導。這以後,兩人又來過一次,在容易出彩的地方做了重點指導,就像滿紙的塗鴉上,有了兩筆書家的暈染,氣象便不一樣了。

得到楊鳳嬌的青眼,又得到想要的角色,我很有了點「踏花歸來馬蹄香」的顏色,行止也有些飄飄然了。

紅衛兵團辦公室一直閑置,放了些音響設備,朝向操場的窗前有一架麥克風,每天領操的體育老師對著它喊口令,然後放廣播體操的唱片。現在臨時充當我們休息的「後台」。屋角放了一隻小木櫃,落滿灰塵,櫃門僅用搭扣扣著,但上面貼了一張學校革命委員會的封條。被禁錮的東西總是充滿誘惑,幾個人圍著,猜想裡面是什麼呢,又不敢揭那有著紅印的封條。我是演主角的,我怕誰?我揭開封條,打開櫃門,擠滿的唱片頓時傾得滿地。一片釋然的噓聲。我蹲下翻看,多是文革早期的歌曲,和毛主席語錄歌,我胡亂地重塞進去,剛合上門,又被唱片們擠開,重又一地狼藉,我看到了這張黑膠唱片,她在一堆花紅花綠的薄膜唱片中,是那麼的突兀和扎眼,我忙拿起她,看她的曲名,我興奮地舉起她:「嗐,你們看,這是什麼!松花江上!還記得嗎?」其他人先是愣一下,隨即回過神來,一個人伸出手去抓別人的頭髮:「揪一把,揪一把」,於是互相「揪一把」起來。文革前夕,我們都看過大型革命史詩《東方紅》的電影。

還能不能再放呢?唱片已斷裂,有一塊像帽檐一樣耷拉著。我說試試看。大家七手八腳讓唱機通了電,我把唱片放上去,摁一摁,提起唱針臂,竟轉起來,將唱針放上去,大家靜下來,瞪眼看著,似乎怕錯失音符跳出來的剎那。從唱機傳出很低噝噝呀呀的聲音,有人靠上去,說:唱,在唱。怎麼這麼低呢?有人旋「音響」的鈕。我們終於聽到了,但歌聲是從窗外傳進來的,忙擁到窗前:原來沒有關閉通向操場的大喇叭。在操場上挖土、挑抬的師生為這個突然飄來的天籟所訝然,伸頭朝向架在樓牆上的大喇叭,相繼定格在那兒......「誰在放反動歌曲!?誰在放?」樓下猛然傳來失腔的驚吼。驚慌失措的我們,連著插頭拔了斷電,「是程先生。」有人說。我忙亂地將唱片取下,塞到櫃的最裡面。

程先生是一個年輕的數學老師,平素待人溫敦到幾乎難以維持課堂秩序。他吼了兩聲,沒有上來,但投訴到了工宣隊。

喬師傅終止了排練,緊急集中,開會。

「說,誰放的?」喬師傅綳著臉,眼光朝每個人臉上掃過。

在「後台」的人都低下頭,絞指頭、卷衣角。

「不說,是不是?我告訴你們,這事,可大可小;大,在公眾場合傳播反動、靡靡之、歌曲,你們自己想!小,坦白從寬。」

低下的頭有幾顆偏過來朝向我,我已然被出賣。

我遲疑地站起來,下巴抵到前胸:「我」。隨之哽咽。

喬師傅用很大的聲音給我上課,後來有人告訴我,好幾個老師都在樓下聽壁腳戲。我只記得,她說我演了個主角兒,不得了了,半斤放在八兩上,翹上天了。

我抽抽泣泣地作了檢查。喬師傅當場宣布處理決定:撤下我的胡傳魁,改演刁小三。從司令一下降到跟班。

事過很久,有一次我裝作無心地問爸爸,什麼叫「半斤放在八兩上,翹上天」,他拿來家裡的桿秤,示範完,歸納道:「沒真本事,盲目自大,會栽跟頭。」

國慶匯演完,喬師傅回去了,另派了一個男瘸子補缺。宣傳隊隨之解散。但有件東西始終擱在我心裡,有個聲音始終在我心頭縈繞:那張唱片。她和我的驚鴻一瞥。

我的同學袁君,竟然當上了已經式微的紅衛兵團負責人,成了樓上那間辦公室的主人。我告訴了他唱片的秘密。他約我星期天到學校。

已進入仲秋,沒有太陽便稍稍有些寒意。住校的歷史老師王先生,蜷在樓外的藤圈椅里曬太陽;他是南鄉人,口音很重,性格懦弱,加之又是教歷史的,上課時常被我們捉弄;一著急,他指著你:「你、你、你、什麼凍柿(東西)」。這句必然成為經典的話,在同學中一直流行到畢業。聽說最近處於失戀狀態,談了有一段時間的那個女工,有一陣子沒來了。

除了袁君,還有另外兩個玩得好的同學。我輕車熟路地找出那張唱片,小心地擦拭一番。幾個人都不懂,沒法不通過喇叭僅讓唱機放出理想的聲音;要想聽,只得冒點風險。樓呈凹字型,俗稱「鎖閣式」。缺口部是大門,鎖閣之間上方象現在的陽光房一樣建有屋頂,喇叭安放在大門兩側高高的圍牆上,於是一個人從樓上的窗戶爬上去,挪近,俯身喇叭,袁君在話筒前「喂喂」試音,還有一人從窗戶上斜著監視樓外王先生的動靜。

我下意識地吹拂唱片、捧著放到轉盤上、摁了又摁,袁君朝我一點頭。

唱片,轉起來,我聽不見她的聲音,只聽見自己的心跳。

傳來沙沙的旋轉聲,每轉到開裂處便發出一聲「噗」......

那個女人,穿著旗袍的女人,向我們走來、凄婉地傾訴......

淚水像潮汐一樣,一浪一浪地侵潤,竟至誰也不笑話誰地用袖口、衣襟擦起來。

監視的同學抽泣著說:「王先生也在哭」。我真有衝下去對他說「對不起」的衝動,甚至還想告訴他:那個女的一點都不漂亮,根本不值得為她難受。

我走到窗檯前,本就晦明的太陽,不知什麼時候消失了,風,吹著那幾株僅存的懸鈴木的葉子,一簇簇球果在風中晃蕩著,歌聲,變得呼號起來。2015.5.27

惜余香

其實,我真希望家裡也搞副業,那樣就能像其他搞副業的孩子一樣,口袋裡有零花錢;有了零花錢,攢起來,可以買小人書,如果不想全投在這種「固定資產」上,也可以散漫地租小人書看,一分錢起價。父母認為,孩子應該一門心思念書,掙錢養家是大人的事,所以骨子裡他們有點輕看那些讓孩子搞副業的家庭,但不少人家確實是因生計所迫,非難不得的。

所以,我若想使我的「藏書」發生增量變化,全得靠機緣;既是機緣,那就是可遇不可求的事。無奈打幼即滯鈍,又未有遇高人棒喝,故常為得不到的東西煩惱。

蹭書看,倒不難。姜叔家與我家境相仿,但他家有給孩子零花錢的懿行。院子里小孩七八個,我最大,帶誰玩不帶誰玩我有影響力,姜大拍馬屁兼雅賄地常喊我一起到書攤租書看。

書攤,設在雲霄橋下茶水爐和熏燒店之間的那壁牆根,面對車來人往的大街,上面蔭著如蓋的懸鈴木,兩扇門一樣的書匣,滿陳著各式小人書,地上的長竹匾里同樣堆積如斯,幾張長條凳總坐得滿滿當當,後來者便依牆而蹲,或坐到熏燒店門口的台階上。雖言「小人書」,大人照樣舔著食指翻著書頁,甚至嬉笑出聲;租回去看,要交押金,且貴,我們又無須帶回去數眉毛鬍子,當然是現場消費。姜大倒厚道,總是他挑一本,讓我也挑一本,使我離「蹭」的本意稍遠了些。兩人坐到地上,人手一本背靠背相互為椅,怡然自得不知秦漢;待交換看完,餘興未盡信手瀏覽,熏燒的香氣像一個風騷女人在我們身邊遊盪,茶水爐燒的煙煤質差,每添一次就得打開鼓風機,雖還沒有完全從書中走出來,憑常識我還知道:古時候沒有鼓風機。

能對一本小人書獲得擁有權這樣的機緣,倒也不像成年後追求心儀的女子那樣難;不過,那就不能挑剔,比如,扔在教室幾天都無人問津像流浪狗一樣的;類似於政治讀物孩子們都不看的,我就收有一本《郭興福練兵》和電影版的《紅旗渠》;如果能在路上撿到一本,我也從來沒有「交公」之想,撿到錢,會;儘管錢可以換成書,但在我的世界觀里卻有著本質的區別;長大後,學《孔乙己》至謂偷書為竊書,且是「讀書人的事」,以為童少年的行徑有了註腳,覺得自己的想法倒不是孤本,甚至有點自矜:早年即能與孔乙己同有讀書人的嗜痂之好。還有個同學他媽媽在令我非常羨慕的單位工作:廢品收購站。他可以自由進出廢品倉庫,除了曾經饋贈我兩付從牛筋手套上剪下來的皮筋(做彈弓的絕品)外,也搜羅來幾本小人書給我,文字和圖畫駁雜在一起的,當是解放前的版本。

由上述途徑得來的寶貝,多殘缺。我首先要做的第一件事,是用那種水泥包裝袋我們稱為「水泥紙」的,做書的封面;然後,偷一根母親納鞋底的線,裝訂;再放到枕頭下壓幾天。此時的書已舊貌換新顏,儘管身上疤痕累累,外衣卻簇新筆挺。便覺得這些書到了我手,彷彿進了兵營,著裝統一,且在擴充著,班、排......我希望在有生之年能弄個師長、旅長乾乾。最後一件事,最難辦:定名。絞盡腦汁,在書攤上翻尋為一徑,讓別人辨識為一徑,實在找不到,只有杜撰。所以我的藏品里不少是我給起的名。我覺得個個可愛。

爸爸出恭歸來,笑談,說有個大人,帶著一本書,嘴裡哼兒哈兒,才蹲下點起煙,翻開書,漲紅著臉欲解,大概屁股癢,便撓,不慎,書滑落進坑,氣得他罵聲連連,末了兒,說一句:「媽的,屎都氣得縮上去了。」悻悻然提褲走人。爸爸強忍著沒笑出聲。

我假裝遛達,出了門,循到公廁,逐坑巡看,果然在,爸爸不是講故事。趁著「今日無人入廁」,我忙到外面找來兩根樹枝,連挑帶夾著上來,又裝著一副主人樣的坦然直奔小河邊,虧得那人「屎氣得縮上去」,打理起來並不難。

我拿著擠了水的小人書,朝爸爸一擺弄:「爸爸,是不是這本?!」

爸爸的眼光在書和我臉連連切換,氣得嘴哆嗦起來,趕上一步,揚手就賞了我一巴掌,書,竟然都沒掉下來。

「扔掉!扔掉!賤東西!我說,眼一眨人到哪兒去了。」

姜叔出來勸和:「孩子喜歡。撿都撿了,打也打了。反正你是醫生,給消消毒就是了。

我一手捏著書,一手揉著已有「五條杠」的臉。

爸爸從屋裡找出半瓶來蘇爾,兌了水,把書浸泡到瓦罐里。

這本永遠散發著來蘇爾味道的繪畫本《五朵金花》,成就了我一段「英雄救美」的佳話。

書,就這樣慢慢地積攢著,想官升一級何其難也。

潘家對面的呆巷裡,一門兩戶。馮姓家老二與我同級不同班,家有幾本不錯的小人書,其中一本《紅燈照》,被我交換看過兩回,有走動。他的緊鄰姓丁。男戶主謝頂,留「地方支援中央」髮式,即:將一邊的頭髮留得很長,然後順頭頂掩蓋過去。風平浪靜時倒能遮禿七八;但得風乍起,吹皺的便不是一池春水了。私底下,街坊都呼其:「丁瘌子」。

丁瘌子隨和得有些失范,能和我們小孩子做牌友,在門堂里打「四十分升級」。開始出錯牌耍賴,怵他是父輩,還能認苦吃,時間一長,除了不敢直呼「丁瘌子」,你來我往,互不相讓,儼然成了尿尿和泥巴的朋友。讓對方得不到分,術語叫「光頭」,我們便摸頭招呼道:「老丁」,他倒也不以為忤。一次,他耍賴太過,對家的孩子堅執不讓,便吵起來,老丁臉上掛不住,摔牌走人。我們從此不帶他玩,不僅如此,總遠遠地沖著他背,齊聲抑揚頓挫地:「蜜蜂叮(丁)瘌子。蜜蜂叮瘌子。」在我們這一帶,有蜜蜂喜好叮蟄瘌痢頭一說,是我們這兒的瘌痢頭曾經出現一種亞種香艷似花,還是蜜蜂下作地幹了蒼蠅的營生?不得而知。反正,我們為能想到這句雙關妙語,挺自得的。

無憂的日子總是像風一樣,很快刮過。

文化大革命似乎是一夜之間來臨的。到學校,看到操場上豎滿了長條凳,每一條都有白粉筆寫的打倒某某老師的標語,名字上是紅粉筆的叉叉,使人彷彿置身西方的墳場;當然,現在的人也可以輕鬆地將其描述為「行為藝術」。但此種「行為」帶來的「藝術」效果,是人與人之間原有秩序和規則的破壞殆盡,從而使人的動物性展露無遺。

有同學告訴我,有一張「貼」我的大字報。我說不可能,我又不是老師。被幾個人拖到操場廁所外牆前。果然有一張二開大的大字報,標題首先是兩個很大的「揭發」,然後指名道姓說我家裡藏有很多反動、黃色小人書。大字報做了誇大的陳述性揭發,然後少不得是「拭目以待」學校將採取怎樣的「革命行動」,末尾,還是上吊讓我喘口氣:希望我懸崖勒馬,自己革自己的命,否則,云云。署名是「革命小將」。隨後有目擊者告訴我「是丁紅忠貼的」。我一頭霧水,問誰是丁紅忠。說,不就是丁瘌子兒子嘛。我說他不是叫丁孝賢嘛;同學說,現在改名丁紅忠了。原來是子報父仇來的。

丁孝賢丁紅忠同學,高我一屆,剛去了對門的初中。顢頇,在我們這兒叫「二不愣登」,他,就很有點,所以鶴立雞群地幾乎沒人跟他玩;想不到文化大革命開發了他的潛能,他竟能一下找到我的命門,且披著「紅忠」的外衣,干起了「孝賢」的勾當。這一壺真夠我喝的,於我,無異掠妻奪子。

神情恍惚回到家,爸媽問出什麼事了,我訴說原委。在爸媽眼裡我那近一個連建制的小人書,就是一堆垃圾。立即說,送到學校去,別惹麻煩。我頓時淚水漣漣,說什麼也不同意。爸爸關上門,悄聲問我,學校的老師有壞人嗎,我搖頭;又問,有老師干過壞事嗎,我連連搖頭。既然老師都是好人,又沒幹過壞事,那為什麼被打倒呢?我茫然四顧。現在,還有人揭發你呢,你確實有一堆破書,你想想吧,是交,還是不交;我們平頭百姓不惹事。爸爸說的,我懂,可那是我的至愛啊。

臨睡前我把全部家當堆在枕旁,和他們一個個告別,幾乎每一本都有一個故事,他們和我的因緣我如數家珍,內容的好不好玩已經不重要。

我決定隱匿一部分。這並不能減少多少我錐心的苦痛。選擇和捨棄是另一種折磨人的體驗,哪一本都有足夠讓我留下的理由。

待我將即將送走的都翻看一遍,已是半夜。

醒來才發現整個世界一片雪白。學校早已不正常上課,晚去也無所謂的。我拎著捆紮好的我的書,在已是污淖不堪的爛雪道上艱難前行,累了,我把書捆放在腳背上,仰頭噓吁,天空,是灰茫茫的一片。

誰說我沒有體驗過生離死別呢。

歷秦火而僅存的,就排放在我枕下。側過頭,總能嗅到一絲淡淡的書特有的氣息,當然,還夾雜了星微來蘇爾的味道。

2015.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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