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奧茲:愛是戰爭,友誼也是

阿摩司·奧茲(Amos Oz,1939—),以色列希伯來語作家,列本古里安大學希伯來文學系終身教授。在今天的這篇文章中,單讀作者柏琳為我們介紹了他並不那麼為人所知的短篇小說集《惡意之山》。

因為其被民族糾紛與戰爭陰影籠罩的成長經歷,奧茲在小說中將幼年的自己比為一隻「在黑暗中懷揣信仰,時刻準備為猶太人獻身」的黑豹,他將破碎的希望與近乎絕望的等待都凝聚為意義深遠的作品,向猶太民族的歷史與未來發出偉大的提問。

這本《惡意之山》並非奧茲最重要的作品,但也許是你窺視這位以色列猶太作家思想秘境的絕佳入口。

導讀丨柏琳

2007 年,19 歲,第一次讀希伯來語作家阿摩司·奧茲。《愛與黑暗的故事》。南方的冬天,我把手縮進毛衣里,把身體蜷成一團,抬頭張望下著凍雨的窗外,看見 12 歲的小奧茲站在巴勒斯坦的群山下起誓:要做一頭地下室里的黑豹,為了猶太民族的正義激情時刻準備。身後,美麗的波蘭裔母親憂傷地注視著兒子:新的國將要建立,等待我們的,可能是個深淵。

十一年,我持續讀完奧茲所有中譯本作品。看著這個長相酷似梅爾·吉普森的男人,用一雙銳利誘人的幽藍眼眸,把猶太民族刀光劍影的民族記憶幻化成詩意柔情的敘述。他有時像一場凍雨,冷峭激烈的情感讓人無法承受,但更多時候,他只是一棵樹,吸納整個國家和民族的尖叫和魔咒,再投射一地婆娑樹影,影子里藏著猶太人的愛與黑暗。

當他回望自己的童年,「愛就是戰爭,連友誼也是」,曾經的小豹子是這麼執拗,他蓄勢待發,等待新生。在《惡意之山》里,時間給予年輕一代猶太人的,是等待里的深淵。但時間如風,空蕩的痛苦會過去,最終奧茲變成寬容的老人,他看見照在眼睛上的光透過了黑暗,而黑暗,可以穿透心靈。

《惡意之山》

阿摩司·奧茲 著

譯者:陳騰華

出版社:人民文學出版社

出版時間:2017 年 11 月

一場偽裝成希望的等待

丨阿摩司·奧茲《惡意之山》

撰文/柏琳

他們在等待。一個新型的希伯來國呼之欲出,猶太民族即將登上歷史舞台。

耶路撒冷的猶太人在等待,他們以為能夠就此終結世界性的漂泊。耶路撒冷的阿拉伯人也在等待,他們在四周的群山上築起混凝土碉堡、掩體和射擊點。

1946 年夏,失控的政局正在醞釀更大的風暴。受到聯合國委託管轄巴勒斯坦的英國,即將從這個紛爭之地撤離。在這個「流著奶與蜜」的「應許之地」,歷經千百年流亡後返回的猶太人,見到的並不是夢境中的光明,等待他們的是困境。

1946 年夏,這場困境看似無可挽回——英軍對待耶路撒冷猶如燙手山芋,他們的統治已經接近尾聲,高級專員阿蘭·坎寧漢爵士雖然出現在放映猶太復國宣傳片的慶祝會上,卻毫無歡樂可言。那個夜晚,耶路撒冷晚霞滿天,遠山歷歷在目,城市在渴望中發出微弱的呼喚,人們等待一個嶄新的聲音衝破夜空的死寂,暫時回報他們的只有一成不變的沉默。

在等待風暴的前夜,以色列作家阿摩司·奧茲開始了他的童年回憶。這位蜚聲世界文壇的希伯來語作家,感知到以色列乃至整個猶太民族的歷史,是一部交織愛與黑暗的歷史。他用文學的一支筆,寫下《我的米海爾》《地下室里的黑豹》《愛與黑暗的故事》等小說,探討猶太民族的愛恨,猶太家庭的秘密。

▲阿摩司·奧茲( Amos Oz,1939—),原名阿摩斯·克勞斯納,以色列希伯來語作家

民族和家庭,這兩個看似宏大與細微對立的詞語,在奧茲的小說中不可分割。然而,奧茲並不總是如他所說的那樣,作品的全部主題只有一個詞——「家庭」。雖然創作中後期的奧茲,風格變得越來越像他喜愛的俄國作家契訶夫,「含著微笑的眼淚描寫令人傷心的生活」。但在創作的早年,日常生活還沒有呈現後來那種溫柔的褶皺質地。那時候的奧茲,在沉重的家國命題中嘗試艱難地理解自己。他過早地在童年遭遇民族對峙的困頓景象,胡思亂想,狂熱而孤獨,不是一開始就懂得妥協。

創作於 1976 年的短篇小說集《惡意之山》,是奧茲「妥協前」的童年回望,相較他中後期膾炙人口的小說,《惡意之山》一直都不是奧茲最重要的作品,卻是一個窺視這位以色列猶太作家童年秘境的絕佳入口。

《惡意之山》寫成的三年前,奧茲作為預備役士兵參加了 1973 年發生在西奈半島和戈蘭高地的「贖罪日戰爭」(第四次中東戰爭),在這之前,他同樣親歷了 1967 年的「六日戰爭」(第三次中東戰爭),兩場戰爭後的阿拉伯世界,認識到他們在軍事上無法擊敗以色列的現實。但這絕非奧茲要關注的問題,作家思考的是,為什麼英軍撤離後,在這片迦南之地上,本應惺惺相惜的猶太和阿拉伯兩個民族,卻更猛烈地互相傷害?以色列猶太人為何憎恨英國當局?

奧茲選擇回溯仇恨的源頭——在兩個兄弟民族墮入仇恨深淵的前夜,在 1948 年以色列建國之前,猶太人經歷了什麼?年幼的奧茲彼時不過七八歲,一個父母是東歐猶太移民的兒子,如何理解猶太復國主義的行為?他如何在父母的遮遮掩掩和周圍鄰居的摩拳擦掌中失去童真,把英國當成假想的敵人,變成一個狂熱的小民族主義者?短篇集《惡意之山》用三個相互獨立又彼此勾連的短篇故事,給出了沒有答案的答案。

奧茲一直擁有兩支筆,一支用來寫政論,一支用來寫文學。在文學中,他幾乎把自己完全敞開。南非作家庫切曾說,對於作家,「所有的自傳都是在講故事,而所有的創作都是一種自傳」,構成《惡意之山》的三個短故事,就是作家的童年記憶。

在同名的《惡意之山》以及《列維先生》《渴望》三個故事裡,還沒長大的小男孩經歷生命中諸多破碎,直至告別童年。復國運動的夢想火把在大人中間傳遞,但他似懂非懂,不得要領。《惡意之山》中父親漢斯和母親魯絲在希特勒迫害猶太人的時間口定居巴勒斯坦,此刻,19 世紀末因俄國排猶浪潮而逃亡巴勒斯坦的猶太人還驚魂未定,這樣的父母面對在巴勒斯坦誕生的第一代兒童,不知如何告訴他們,他們為何而來,從什麼地方漂泊至此,又在等待什麼。小胖子希勒爾夾在欲言又止的父母之間。

父親漢斯在放映猶太復國宣傳片的祝賀會上,無意中救了英方高級專員的嫂子,因此受邀參加在惡意之山的英國人的晚宴,孩子是不能帶去的,希勒爾強烈抗議,「可我要對高級專員說誰對誰錯」,因為寄宿在他家的米提亞叔叔告訴他,英王都是阿爾比恩(古希臘人和羅馬人對英格蘭的蔑稱),「地下運動組織要抓他,把他弔死,因為他破壞了以色列的遺迹」。

一個孩子何以萌生弔死英王的恐怖想法?大人的影響無處不在,寄宿者米提亞難辭其咎。這個基布茲(以色列的一種集體社區,目標是建立混合共產主義和猶太復國主義思想的烏托邦)的拓荒者,無比憎恨英國人。自 1922 年起,英國政府在巴勒斯坦託管時期多次下發限制猶太人向巴勒斯坦的移民額度的指令,加深了猶太人的不滿,而在 1946 年,英國提出阿猶分治計劃遭到雙方同時反對,這也激化了猶太人與英國政府的緊張關係,最終走向完全破裂。

米提亞是狂熱的猶太復國主義者,無時不刻不在詛咒英國政府是「政治閹人」。他時常截住希勒爾,向他傾訴自己狂亂的復國思想,「耶路撒冷,這個謀殺先知的城市,將會在地獄之火中鍛鍊出新的希臘文明。」希勒爾在其影響下,曾寫信給英王和高級專員,「根據《聖經》和正義的要求,這裡的土地屬於我們。請立即離開以色列,回到英國去。趁現在還來得及。」

童真還沒走遠,希勒爾在天真地等待英王回復。但猶太人的等待讓一個孩子不堪重負,他為那些在耳邊嗡嗡作響的比喻驚恐不安,他怯怯地問父親什麼是「盲信者」,英國人究竟是好是壞,總是得到似是而非的答案。他曾努力向父母尋求關於猶太世界的真相,而父母本身已經深陷復國的疑慮泥潭,雖然父親「堅信凡事都會朝好的方向變化」,但是母親,這個曾經家境優越的波蘭猶太女子,來巴勒斯坦不到一年「就厭煩了這個國家和它的語言」,她不信任復國運動的未來。

在奧茲的代表作《愛與黑暗的故事》中,面對英國人的離去,奧茲父親曾激動想像「國家真的已經站在門口了」,而母親卻說,「不是站立。沒有大門,有個深淵。」母親沒有錯,1948 年 5 月 14 日以色列國建立,甚至挨不過 24 小時,阿以就爆發了第一次中東戰爭。此後的年月里,中東戰爭的序數遞增背後,巴以衝突的死結越系越緊。

《愛與黑暗的故事》

阿摩司·奧茲 著

譯者:鍾志清

出版社:譯林出版社

出版年份:2014年

1946 年,魯絲無法承受生活中即將而來的悲劇,在晚宴上,她拋夫棄子,選擇跟隨一個風流將軍遠走他國。父親似乎早已預感到這種結局,他對希勒爾說,「媽媽生長在富有和奢華的環境里。她有時不太適應這裡的環境……我相信在媽媽傷心或者渴望到一個完全不同環境的地方去的時候,你不會生氣。對嗎?」

在這個短篇里,奧茲後期家庭式小說中那種筆法華麗又善於移情於物的特徵已開始顯露。小希勒爾爬上了高高的無花果樹,枝頭空空,美麗的母親再也不會回來。他在樹上什麼都看不見,人們在等待,群山灰暗,讓人窒息,耶路撒冷凝固了。

當小希勒爾長大了一點,他化身成《列維先生》里的兒童鬥士尤里。這個猶太印刷商的兒子,已經旗幟鮮明地把自己當成從事猶太復國運動的一份子,追隨來自立陶宛的詩人鄰居內哈姆金和他的兒子艾佛萊姆,默默從事地下抗爭。他認為自己撕掉了童真的桎梏,所以面對同齡孩子的嬉戲和捉弄,他既嘲諷又不解。他感興趣的是制定「作戰計劃」,發射太空射線,「用一束長程射線把整個英格蘭燒成灰燼」。小尤里已經和童真告別,滿腦子都是英雄主義式的復國狂思。

奧茲藉助塑造男孩尤里,部分復原了本人的童年經歷。他在接受《巴黎評論》採訪時曾談到自己的童年,「決定成為反對英國委任統治的恐怖主義者;是一個要在巴勒斯坦舉行暴動的抗英孩子」。故事裡的尤里幻想自己是一頭「豹子」,「我要到山那邊去生活,在陽光下,在風中,只有我一個人,不會有令人作嘔的想法,做一個倔強的人」。

豹子,是奧茲用來形容具有此種精神狀態的年輕猶太人的典型隱喻。在 1994 年發表的小說《地下室里的黑豹》里,作家用這個意象審視過去的自我,自比為「在黑暗中懷揣信仰,時刻準備為猶太人獻身」的黑豹。而《列維先生》里的尤里如同這頭「黑豹」的雛形——「小大人」把自己當成了一頭豹子,「一定要跟隨豹子越過高山,到屬於豹子的森林。」

▲《地下室里的黑豹》

阿摩司·奧茲 著

譯者:鍾志清

出版社:譯林出版社

於出版時間:2012 年 6 月

然而尤里的瘋狂在周遭大人眼中不過是兒戲,他們以哄騙的方式對待孩子的狂想。他們沒有意識到,復國思想已經讓這個孩子漂浮在孤獨而危險的海面上。尤里認為自己最終會加冕為新型希伯來人,沒想到某天家裡出現了神秘來客列維先生,他感覺這個男人和猶太復國主義地下運動有關聯,可是列維先生卻以不信任小孩為由把他支開了。尤里第二天傷心地點燃了那盒大人給他的「火藥」,發現不過是個騙局。

民族紛爭、戰爭陰影,失真的他者想像,這一切無聲息地摧殘著一個孩子不合時宜的希望。而 1946 年夏天,人們需要繼續等待。

在第三個短篇《渴望》中,巴勒斯坦的等待正經歷一種自我質疑。故事在一個服務於猶太復國組織、身患絕症的醫生口吻中展開,小說形式由他寫給遠赴美國的未婚妻米娜的信件組成。書信體小說一直是奧茲迷戀的形式,《渴望》之後,1987 年他把書信體文本也用在了長篇小說《黑匣子》中,通過不同人物視角展現以色列猶太人生活的差異。

《渴望》里,伊曼紐爾醫生曾為復國組織提供化學和武器方面的知識援助,卻在自己即將去世前陷入深深自責。他在一封封可能永遠收不到的信件里訴說悔恨。上一個故事裡的男孩尤里又出現了,他是醫生的崇拜者,定期來拜訪他,希望從他這裡學到復國運動的實質性科學知識。醫生感念他的陪伴,又對他狂熱的信念感到憂慮。他不停地發問,是什麼讓一個孩子變成了一個戰士?最終意識到罪魁禍首就是這個時代的猶太成年人。

什麼是耶路撒冷的短暫?什麼又是它的永恆?即使新的猶太國站立在眼前,對於尤里這樣的孩子,留在記憶里的只剩下什麼?「波紋鐵皮房,三夾板隔離間,空空的酸奶瓶,歐洲式的舉止加上粗魯的歡笑,這就是在沙漠邊緣的移民城市」,時間將如何回報年輕一代猶太人的等待?

醫生的書信以問題始,以問題終,沒有任何答案,作家只是不停地提問。而三個短篇,切換不同視角,試圖暴露那些吞噬孩子童真的虛假希望。作家無意進行申討,雖然後來我們都已經知道,阿以兩族等來的是更多的鮮血和眼淚。當和平危在旦夕,「他希望終有一天,時間、地點和證人將會獲得某種諒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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