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筆】遭賊之後
昨天晚上，兒子放學後回到家裡，把書包往沙發上一撂，直挺挺地坐在那兒發獃；問他幾句「怎麼了？」，一直是一聲不吭。我走上前去，這才發現他眼眶裡噙著淚。好生勸慰一番，他這才道出原委，敢情是電車被盜了。「已經很不錯了，我早就知道會有這樣的結果，只是沒想到遲來了這麼久。」我說。
兒子讀高中，離家不太遠，讓住校他卻不肯，只得同意他走讀。為了讓他路上節省點時間，一個月前，應他的強烈要求，我最終作出鳥槍換炮的決定，淘汰了自行車，買下了這輛電動車。
記得當初我就曾提醒過他「木秀於林，風必摧之」的道理，要他處處留心，離開時千萬要上鎖。而他對於我的說法似乎很不以為然，我能看出他的將信將疑之餘的意欲反駁而迫於論據不足不得不剋制的表情。當我把自己早年連丟幾把嶄新自行車的經歷鮮活地呈現在他眼前的時候，「他對於我那『人心惟危』說的懷疑減少了」。（魯迅《,南腔北調集·為了忘卻的記念》）好在兒子還算聽話，終歸是按照我的叮囑做了。然而，誰成想這盜賊竟如此強悍，加了雙鎖的電車他竟也能探囊取物般地手到擒來，其饑渴程度亦可見一斑了。
過了一會，兒子的情緒漸漸緩解過來，遂問我道：「你怎麼就知道它早晚要丟？」我答曰：「這是思想建設從屬於經濟建設必然的結果，其始作俑者，大概是『貓論』的提出者吧。」
兒子似懂非懂。我繼而解釋道：「縱觀中國歷史，哪次『城頭變換大王旗』的改朝換代不是伏屍百萬流血千里？而那也只不過是為了政權的轉移過度。而偷盜，所為也無非只是為了物權的轉移過度，既無刀光劍影，更無流血犧牲，少去了血腥和殺戮，或許還是一種進步呢。」只是中國古來有「竊鉤者誅，竊國者侯」的邏輯，似乎「太媽媽的」了。
李敖說，「大陸的富豪，99%都是刑事犯。」我唯一感到氣憤的是，這些意志如此堅決技藝如此絕倫的盜賊，為什麼不去盜竊那些巨賈大蠹們「從頭到腳都沾滿了血和骯髒的東西」的巨額財富，而偏偏要瞄準同屬一個階級的「手無寸鐵的學生」（魯迅《記念劉和珍君》）！一如那些不入流的無賴，只會在熟人圈子裡耍橫——如此行事，決然成不了大盜的！
這樣想著，不僅想起鄭公板橋《贈小偷》的詩來，道是：
細雨蒙蒙夜沉沉，梁上君子進我門。
腹中詩書存萬卷，床頭金銀無半文。
出門休驚黃尾犬，越牆莫損蘭花盆。
天寒不及披衣送，忙趁夜色趕豪門。
多好的一首詩啊！簡直就是一幕活劇：夜幕降臨的時候，天下起了濛濛細雨，一個「梁上君子」偷偷地溜進院來。他躡手躡腳的，最後如願閃進了主人的卧房，在床上亂翻了一通，想有所獲，結果卻什麼有價值的東西都沒有發現，很是悵然。一旁靜觀的主人怕他再翻下去，擔驚受怕地白忙活一場，於是就對他說：「你別再翻了，我肚子里的詩書有萬卷之多，可屋裡就是沒有銀子。」那人一聽，知道被主人發現了，轉身就往外走，急於逃離現場。主人家門口卧著一隻黃尾巴狗，見他想從正門出去，就趕忙提醒他，別驚動了那傢伙，否則就真是偷雞不成蝕把米了。那人一聽，嚇出了一身冷汗，謝天謝地，那我可就翻牆了，主人見狀，又怕他慌不擇路，毛手毛腳的，把自己放在牆頭的蘭花盆給弄掉下來摔壞，那可是我的心肝寶貝啊，於是就又提醒他動作溫柔點。這樣，兩方都落得個平安無事。主人見小偷這就要走了，又趕忙探出頭去目送一程，還很抱歉地說：「天冷了，我也就不再穿上衣服遠送了，你就趁著夜色還濃換個有錢人家去偷吧！」
我沒有考證過，不知道這是不是唯一一首寫盜賊偷東西的詩。引起我興趣的卻是另外的話題：想那鄭板橋也曾官居七品，官府中人，公職人員，見了賊人不但不拿了問罪，反倒百般呵護——這且不說，還要教唆著去偷有錢人家，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但是，細細想來，倒也不無道理。鄭板橋所處的時代，普遍存在著「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般的貧富差距。板橋公雖然也忝列於統治階級，但由於其性格與其所處的時代格格不入，若不是有一手絕活，恐怕光生存就很成問題了。他對自己的這般處境肯定也心懷怨憤，但礙於身份，只得牢固樹立「規矩意識」，終不便「出格」行事。於是，見到一個前來行竊之人，心中頓生惻隱之情也在情理之中。在他看來，這種貧富懸殊恐怕也只能通過此種手段才能得以解決了。盜竊雖然稱不上陽光行為，可是，豪門的錢財來路就都光明正大嗎？況且，當時沒有慈善機構，如果此人是為了自己行將餓死的母親而去行竊的，不是還有幾分悲壯嗎？以此而論，「忙趁夜色趕豪門」的提醒倒是十分必要的。
我的這種「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求古仁人之心」的過程，居然化解了我心中欲燃的憤怒，甚至轉怒為憂了——那區區的兩千元錢到底能給他多少幫助呢？能解的了他的燃眉之急嗎？因賦詩贈之曰：
戴月披星奔波忙，吊膽提心費思量。
勸君從今惠豪門，權作川資充皮囊。
草完於2018年1月29日16：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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