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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叫我沿著大路走

郭爽,出生於八〇年代,畢業於廈門大學中文系。曾任職於南方都市報七年。獲德國博世基金會「無界行者」創作獎學金、第七屆華文世界電影小說獎首獎。出版有故事集《親愛的米亞》。

兩棟相鄰的房子。兩座花園裡的枝條攀越過籬笆交纏在一起。兩個金髮男孩。小的四歲,大的七歲。小的那個還在母腹中時,他們就已相識。「隔壁家的小傢伙。」這是德國南方最富裕的地區,毗鄰黑森林,城鎮古老悠遠,社區整潔有序。這裡,三分之二的人信新教,三分之一的人信天主教。可忽略的零頭裡,不知信什麼或者什麼也不信。

「我們只是在彼此身體上探索,某種程度上,他是我的男朋友。但也可以說他不是。」費恩說。費恩是那個小一點的金髮男孩。他在鄰居男孩身上的「探索」,是指十一歲時,對方十四歲時,他們第一次的性經歷。

「我們是一起長大的。他經常睡在我的房間里,當他來時,我就告訴父母不能進房間。」

夏天的花園濃綠,如墨如漆。蝴蝶或蛾子扇動翅膀,點點白色飛近。房門即將關閉的縫隙里,費恩的金色睫毛輕輕抖動了一下。身後的男孩比他高大,健壯,幾乎可以說是個男人了。

十八年後,費恩與我坐在柏林普倫茨勞貝格一處露天咖啡座。他喝一口茶,用紙巾壓壓嘴角,「我們沒有正式地分手,只是越來越疏遠。他過上了另一種生活,發胖了,酗酒。交了一個又一個女朋友。」

金髮費恩馬上就要二十九歲。現在他住在柏林,離開小鎮已十年。他享受英式早餐,煮咖啡用義大利摩卡壺,偶爾自己做咖喱飯。看著我的東方面孔,他說自己最懷念的中國食物是火鍋和重慶小面。

他不是那種隨處可見的偽裝者,用充滿符號的生活方式來塑造一個想像的自我。讓食物變得不再是食物,變成某種身份。他只是坦然對待自己胃的遊蹤,一如對待這具身體上的其他器官。

他有高智商人群里常見的,淡淡的冷漠。精緻的雕花水晶罩子保護著的一個自我。可一旦他笑出聲來,就像晴空里放出的一連串煙花,敞亮,明朗,白色笑聲綻放在嬰兒藍天幕上。

「我想,父母在我很小的時候就知道了。」

就像我們察覺了父母的秘密,先是針刺一般猛地縮回手,繼而別過頭去不看一樣,父母又怎麼會不知道我們的秘密呢?一扇門能擋住什麼。同一屋檐下,呼吸著你我的呼吸,舔舐著你我的傷口,在洞悉了什麼後,不過低眉不語。

「中國人說的『那回事』。」

費恩給我看他與父母一起在義大利旅遊的照片。斷壁頹垣中,南歐兇猛的陽光隨意傾瀉。母親穿白色棉質連身裙,藍色牛仔襯衫隨意綁在肩上。父親穿亞麻襯衫,樂福鞋。兩人都戴著墨鏡,同時看向拍照的費恩,目光中埋著一條隱形的繩索。兩人看起來都很年輕,保養得宜,身體語言透出中產階級的悠閑與守序。

他們很晚才要孩子。經歷了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席捲世界的學生運動浪潮後,這對夫婦到老都流淌著嬉皮的血液。費恩出生後,他們決定不再要孩子,為了更自由的生活。而費恩這孩子聰明極了,在學校表現得就像個天才。雖然他們一人教數學,一人教英文,卻罕見地從沒管過兒子的功課。

但這個兒子卻不是一般的不同。

「我從小就喜歡漂亮東西,高跟鞋。喜歡打扮自己。喜歡讓自己看起來不一樣。似乎有什麼東西潛藏在我的皮膚下面,要破土而出,跟我相認。」

母親顯然更早察覺。「一起看電視,我會跟媽媽說,啊這個男演員長得真帥啊。」

只是沒有被修正。母親寵愛這個聰明的孩子,任由他去抓取喜歡的東西。不管是洋娃娃,連衣裙,還是積木或玩具槍。畢竟他們是「二戰」後西德幸運的一代,德國的經濟正高速遞增,可以說萬事萬物欣欣向榮。一切物質夢想不用太費力氣就可以實現。養育孩子大可不必冀望他的未來如何閃耀。鬆弛,美好,世界似乎在20世紀已動蕩得太過劇烈,到了八九十年代,理想主義的光讓一切都變得柔軟起來。

可以說是幸運地,金髮費恩就這麼在鎮上一點點長大。

這是個只有35000人口的小鎮,名城環繞,它寂寂無聞。鎮上的居民沿襲了自古以來經營鹽業的商業頭腦,悶聲發財。鎮上最出名的企業,是全國最大的房產貸款公司,用一隻會招手的狐狸作吉祥物。也有其他帶點灰色的歷史。「二戰」時,納粹在鎮上建過一個集中營,於是1945年小鎮遭受了美軍轟炸。大部分的中世紀古建築被毀。戰後,部分建築得到修復,新建築也開始出現。總的來說,這裡既不美麗,也不醜陋。沒出過藝術家、文學家。最地道的本地菜,是加入小塊香腸和麵包的土豆濃湯。

對一個孩子而言,平庸的家鄉,其好處與壞處暫時不會顯現。大部分時候,一個孩子只需要足夠能釋放其肢體的空間與場景。草地、樹叢、河灘,或者台階、沙堆,甚至一堵牆壁。只有當幻想與美的意識覺醒後,平庸的一切才開始顯得匱乏沉悶。

金髮費恩已經可以在花園裡奔跑。

每個晚上,父母會花兩個小時給他講故事。長長的閱讀與想像。像所有小男孩一樣,他喜歡海盜的故事,但跟絕大多數孩子不同,他最喜歡的是那些非常非常悲傷的故事。賣火柴的小女孩在聖誕夜裡一根接一根擦亮火柴,在天堂幻象里凍死。小紅帽被狼吃進了肚子,連帶著迷惑她的針葉林、蘑菇和外婆的帽子。一起聽故事的孩子受不了,哭了起來,費恩卻要求聽這些故事,一遍又一遍。長大後,他會用「悲傷」來描述這些故事的質地,但還是個孩子的他,無法解釋這種痴迷。他比同齡甚至年長的孩子更能體會到人類情感的細微之處,那些介於悲劇與喜劇之間的漠然和神秘。

等到費恩再大一點,可以獨自出門拜訪外婆時,也更多地向這個世界暴露出了自己的不同。

外公和外婆住在小鎮上不遠處。如今,距離費恩第一次獨自出門去看她,外婆已經在鎮上居住了四十年。她的故土在「二戰」後被劃歸波蘭,於是背井離鄉。她的生活從這棟異鄉的房子里開始,她的女兒在這棟房子里出生,而這一天,她在這棟老房子里,等待她第一次獨自上門的外孫。

費恩已經記不清,自己第一次獨自去外婆家時,有沒有聽過《小紅帽》的故事了。就像大部分時候,想像和現實被上帝手中的捕蠅板粘在一起一樣,我們將之稱為記憶。

他打扮了自己。多年後的一天,當被我問到「你小時候最喜歡做什麼事」時,費恩脫口而出,「打扮自己。」打扮自己,用服裝做道具做武器。但他並不是真的中意那些布料和顏色。只是用這些東西把小小的身體包裹起來的時候,他似乎看起來跟周圍的孩子都不一樣了。那時候,他還不知道,所謂不一樣,就是切近獨一無二,是每一個受造真正的顯現與起誓。

時間在童話里的流逝方式,與我們所理解的「永恆」近似。費恩化身為小紅帽、踏出家門那一刻,他踩進了自己無法控制、人類的祖先無數次進入過的河流。從「吱呀」一聲推開家門開始。

去外婆家,只需出門後左轉,經過幾棟紅屋頂的房子,到達河邊,跨過石橋,追索著教堂鐘聲的方向再往前走一條街。費恩回想著這條跟母親走了許多次的路線,然而此刻母親消失了,連一個透明的虛線畫成的母親都沒有。

最初的幾步,像美人魚擁有了雙腿後,踩在刀尖上一般的疼痛和恐懼。花園,蜜蜂,鼠尾草讓人快樂的氣味漸漸被拋在身後,霧化成童年遙遠、棒棒糖味道的背景。對街那位寡居的太太,從白色窗帘的縫隙里透出一隻眼睛,看著這個細胳膊的小人兒披掛得像個印第安人一樣蹣跚前行。

熟悉的生活暫時退卻。一片新鮮中,費恩揮舞著的雙臂、邁動著的雙腿,都屬於自己。一個隱秘又開放的容器。

費恩遇見狼。在橋上。

沒有窺視,沒有覬覦,也沒有引誘。費恩的狼壓根就沒把他放在眼裡。那是一個少年。一頭紅髮下卻有東方人一樣狹長的眼睛。在費恩到達橋頭時,他正脫掉上衣,準備爬到橋底去。那裡惡作劇地掛著一對皮鞋。河對岸,一些更大的男孩趴著看熱鬧。那是具白得耀眼的身體,多年後費恩告訴我,肌肉和皮膚包覆在剛剛長成的骨骼上,呼吸一樣輕巧。那纖巧的身體攀爬在橋墩陳舊的黑色石頭上時,卻力大驚人。

費恩呆傻地看著他的狼,忘記了該走的路,直至那堆看熱鬧的大孩子無聊地走上橋來,一把抓下他印第安人的帽子摔在了地上。

「萬聖節的小鬼!」

費恩還凍結在紅髮少年攀爬之姿帶來的震撼中,任由那些人扯掉他的斗篷,拍打他的腦袋,痴傻一般。

「我最喜歡狼,狼肚子里裝滿了石頭。」

想到石頭在狼的肚子里「哐哐」作響,費恩笑出了聲。他沒有告訴我,那天後來發生了什麼。

只是說,到達外婆家時,外婆把他擁入懷中,「可憐的孩子,你都濕透了!」外婆接過他手中濕漉漉的帽子,剝掉他濕透了的斗篷。光著上身站在外婆家的起居室里,灰塵在傍晚的光線里轉動。費恩覺得自己輕鬆極了。

像每個孩子在不經意間擁抱棉被,而得到了觸電般的快感一樣。那天,費恩也發現了讓他困惑又羞恥的秘密。紅髮少年白得耀眼的身體,從腹部點燃了他的身體。整條脊柱灼熱得要撲出身體。這秘密擊中他時的聲響過於巨大,他覺得自己幾乎聾了。整個身子都「嗡嗡」作響,從白晝到黑夜,他只好睜大雙眼張開嘴巴,讓身體里疾馳的喧囂奔去未知的出口。

如果有人在回憶時告訴你,「我的童年是艱難的」,大部分時候,他都在陳述物質的貧乏帶給柔嫩幼小身體的折磨。或者,家庭的變動帶來的情感受創、缺失以及給稚嫩心靈帶來的損害。很少有人像費恩這樣,那麼早就被自我、身份這些東西碾壓和鞭笞,以至於成了他記憶里的「哐哐」作響的硬石頭。

「男生在一起談論女生,或者其他『漢子氣概』的話題時,我就裝作若無其事,跟他們站在一起。他們說什麼,我就學著說一樣的。學著讓自己看起來像個正常人。」

最初,他想要遮擋那些與生俱來的裂縫。

費恩家離教堂有兩個街區,那位有點跛腳的牧師常在星期五的下午登門拜訪。雖然費恩父母並非虔誠教徒,但那些來自《聖經》的字眼總能飄上樓梯,從門縫裡擠進費恩的卧室,讓他的罪惡無處躲藏。

一次又一次,他躲在房間里,看母親送牧師離開。每一次,母親或父親都會把牧師送到花園入口,提醒他避開花園小道上那幾塊有點硌腳的大石頭。通常,母親會在牧師離開後,彈一首讚美詩鋼琴曲。父親會跟著吟唱兩句。他們的生活安全,平凡,有動蕩後順服下來的靜謐,更有費恩無法走進之處,只屬於真正親密的兩人。

讚美詩響起來時,費恩總是想哭。母親的手指怎樣輕柔地按壓琴鍵,也曾怎樣輕柔地拂過他的額頭。他窒息於長期戰戰兢兢生活、生怕暴露自我的恐懼之中,以及他根本說不出口,只能吞咽下去的,對父母巨大而無聲的愛。

小鎮上當然也有醜聞。但沒有哪一樁屬於兩個男人之間的事。費恩安靜,羞怯,學業總是名列前茅。他觀察著,也漸漸明白,雖然對街的老太太總是悄悄殺死一隻又一隻的貓,而去領聖餐的人中總有一兩個冒著酒氣,但是,屬於自己的秘密一旦暴露,他將無法在小鎮生存下去。

「教堂的鐘聲怎樣傳遍整個小鎮,醜聞就會怎樣傳遍整個小鎮。」

歡愉太短暫,像借來的光景。來自相鄰那棟房子里的金髮男孩,教會他如何用肉體撫平恐懼。兩具小小的,尚未成形的肉體。但那些動作,那些手勢,總帶著一種視而不見的驚慌。來不及去細看他的和自己的身體,還沒有等身體暖和起來,就匆匆完成了那套自以為屬於成人世界的程序。以為身體可以是武器,讓其疼痛,破碎,就有了一點跟造物主討價還價的本錢,可以換回一點羞恥的歡愉。

夏天的傍晚,那些要下雨的時刻,蜜蜂顯得格外慌張。它們的翅膀揮舞得過於用力,以至於費恩幾乎要擔心那透明的羽翼就要燒起來。跟被曝晒了幾天的土壤一樣「噝噝」作響。然後雨點就砸下來了。部分愚蠢的蜜蜂還沒有學會逃亡,在紫色的氣流里掙扎,撲騰,直至倒地,被臨時衝出的一條條小水溝捲走。

身體疼痛的時候,費恩可以明白無誤地確認它是屬於自己的。哪怕這疼痛帶著未知的恐懼和已知的羞恥。可總有點距離,他說不清,有什麼東西,卡在他未成形的靈魂和這具身體之間。

很快,隔壁男孩進入了更為殘酷的高中時代。幾次在足球隊里被隊友羞辱後,他開始跟啦啦隊的女孩約會。女孩,女孩,女孩。三周換一個,三周換一個。啦啦隊的女孩跳躍到半空,劈開雙腿。乳房抖動,嘴唇戰慄,一種約定俗成的慾望與紓解。他與費恩不再往來。

高中,如果你記得的話,就像第二次嬰兒期,穿著衣服,但光著屁股。荷爾蒙沖昏了大部分人的頭腦,性事的得失成敗是最高的炫耀資本。女孩們挺高胸脯露出大腿,男孩們津津樂道安全套的品牌。誰也不想成為滯銷貨。誰也不想與眾不同。因為那意味著,你在性這場追逐大戰中,成為了末端殘次品。從來如此,進入成人世界的第一道門,不過是學會老套的調情,用一個個嶄新的肉體。

費恩的偽裝已經不能只是言語。當人人都在談論如何操翻一個女孩時,他顯得太沉默,太可疑了。

高一暑假,費恩一家照例去國外旅遊。在成長歲月里,每年父母都要帶他一起出去旅遊三到五次,歐洲,非洲,亞洲。中產階級的生活方式安適得像永動機,發出催眠般的節奏。如果你願意閉著眼,就可以永久地閉著眼。

這一次,他們去的是埃及。

那天早晨起來,母親身體不太舒服。三人用完早餐後,在酒店的仿古庭園裡休息。庭園周圍種著成排的棕櫚和無花果樹,正中一個池塘,浮蓮點點。在東方韻味的藍色晨靄中,導遊出現了。這是父母專職僱傭的一名埃及歷史專家,正在攻讀博士學位。淺棕色的皮膚,有活力的青色胡茬。「請叫我薩姆。」

由於出發得較晚,遊覽完吉薩金字塔後,已經是下午了。薩姆提議,休整一下後,前往附近一座小墓葬,費時短,人流少,給這一天做個輕鬆的結束。

沒有什麼可疑。一切都在安全的警戒線以內。

高中生費恩拿著一杯胡蘿蔔汁走進幽暗的墓穴。與其他墓葬里皇室成員的木乃伊,或者炫目的珠寶相比,這裡顯得過分樸實了。壁畫被時間沖刷得斑駁晦暗,不經解說完全看不出任何迷人之處。

薩姆指點著那些扁平的人臉,解釋他們的長幼尊卑。還有環繞的文字,講述著復活的偉大使命,以及法老跨越生死兩界的權柄。那些法老死後替代其心臟的聖甲蟲,總是穿著藍綠色的閃光盔甲。

胡蘿蔔汁很快履行了自己的歷史使命,就是被費恩打翻在褲子上。擦了又擦後,父母與薩姆已走得很遠。

距離費恩第一次遇見狼,已經過去了很多年。以至於他都忘了,狼是怎樣不留一道抓痕就將他生吞活剝了下去。在那天之前,雖然他知道自己喜歡漂亮東西,喜歡與眾不同,但哪個聰明孩子不是這樣呢?那位紅髮少年再也沒有出現在鎮上過。費恩甚至懷疑,他也許是自己的臆想。

之後就是鄰居少年壯碩潔白的肢體,輕如蟬翼的覆蓋。但在身體驚天動地的發育和內心無法逃遁的羞恥中,費恩更多地把這份關係劃歸性。身體像石塊,交疊著壘出一座異教徒的神廟。

但在這個陰暗潮濕的洞穴中,遇見狼那天的記憶找回了費恩。那是從嘴唇到腳趾都緊張得戰慄的乾渴,一個人想要獻出自己的衝動。是肉慾的衝動外,更加無法填平的,深淵般的對愛的渴求。對聯結的渴求,對殺死孤獨與絕望的渴求。

在渴望面前,費恩知道,自己並沒有學乖。

這是幅太過奇怪的壁畫。兩個男子,面對面,手握手,鼻尖輕輕觸碰在一起。由於壁畫的下半截已經剝落,費恩無法辨認清楚,他們是不是暹羅人最崇拜的連體嬰。但從他們幾乎一致的身高、裝扮和在舉止里給予對方的尊重來看,至少,這是兩位極親密的朋友。

「他們可能是連體嬰,也有可能是兩位同性戀者。」薩姆回來找他,發現這孩子痴痴盯著壁畫。

費恩看他一眼,不作聲。昏暗中,他們看不清彼此的神色。

「學者們為此爭吵不休,誰也無法說服誰。」薩姆語氣調侃。

「你覺得呢?」費恩問。

「看他們的頭上,」薩姆的手往神秘處浮動,「那兩個凸起來的詞。兩個人的名字。中間幾個字母是一樣的,都是古埃及語里『聯合』一詞。這是兩個連在一起的人,無論是肉體上與生俱來的連接,還是後天情同手足的精神連接。事實就是,兩個男人的連接。」

雖是黑暗中,但費恩感覺自己的耳朵燙得發紅,整個臉都要燃燒起來。而薩姆的氣息越來越重,越來越近。

成年人的引誘,多少都帶一點臟。鼻息的味道不屬於少年清潔的身體,來自哪裡,費恩恐懼得不敢去想。壁畫上,兩位男子似乎在嘲笑這世俗的重演與複製。他們手握手,面對面,蒸騰出隔絕了世界的親密。

費恩扭轉身,步子大得幾乎要跑起來,要快快回到父母安全的堡壘,不容陌生人挑釁與褻瀆的襁褓。呼吸粗得鼓膜上響起了一記又一記重槌。

狹長的過道中,一個阿拉伯男子帶著四位太太與費恩擦身而過。四幅長長的面紗上,黑白分明的眼珠驚愕地看著這個面容激動得幾乎扭曲的金髮男孩。

「如果你一直很恐懼,你幾乎就是死了。」

高中生費恩看見自己分裂成了兩個。那個偽裝的自己負責承擔外在的社會身份,那份拙劣讓人噁心。他模仿著低俗的話語,下流的動作,像淋了雨的羊一樣驚慌失措。只為了合群。或者不被認出是異類。這個費恩抱著書、夾著球,走在千人一面的河流里。有時候面具會刺進他的面孔,像是要永久地長進肉里。他不敢睜眼去看。恐懼太重了,壓垮了一切。

更有無盡的孤獨。

一個女孩喜歡上了費恩。「越來越多的人議論,你為什麼不跟她在一起?」

最開始,費恩猶豫著。「我告訴她,我不是個你想像的好人,並不值得你喜歡。也告訴她,我們在一起並不會有什麼未來,一切都會讓你失望。」

慢慢地,善良但無效的拒絕讓費恩厭倦,更可怕的是,他發現自己並不那麼想做一個純粹的好人。如果偽裝摺磨的是自己,那面對一個自願的犧牲品,為何不欣然接受,減輕每日每夜啃嚙自己的痛苦?

「我說好吧,我們交往,但是兩年後我就要去柏林。我會自己一個人去,不會跟誰一起。這兩年時間內,無論發生什麼事,無論我們愛不愛對方。高考之後我就會走,一個人走。」

學校的聲音開始沒那麼刺耳。但費恩清楚,他在滑向一個新的自我。一個成年人覺得不痛不癢,卻開始渾濁和殘忍的那個自我。沒有什麼是純白色了,也沒有什麼再是雨後雲層間那一小片藍。都渾濁了。

外婆就要八十歲了。從家出發去看她,費恩已經只需步行三分鐘。蜜蜂,河水,樹梢上熟透了的蘋果,都可以輕鬆甩在身後。甚至那時近時遠的鐘聲,只要步子邁得夠大,你都可以隨時將之拋開。

他也這麼盯著前方,目不斜視,拋開了女友。沒有多少愛的話,分手就只是說一聲永不會再見的再見。彼此身體上的印記,手指間溫柔浮動的雲朵,都迅速風乾儲存進記憶區。

費恩如願以償離開小鎮,到柏林上大學。逃離之後,家鄉縮變為一個非必須的選擇。費恩越來越少回去。

「回去要麼陪父母待著,要麼他們來柏林看我。我不喜歡那個小鎮。那裡的人隱藏在面具背後。也許這樣讓他們覺得安全。但我不喜歡安全,它是自由的反面。」

強者費恩大步向前,穿越森林,積雪,沼澤和苔原。他對自己離家後的蛻變漠然視之,告訴我故事梗概,卻拒絕講述細節。他遇到了誰,愛了誰,離開了誰,更深的恐懼,他出櫃,失戀,接受一個人的生活。

他從外婆家逃了出來,在針葉林自由自在,不必期待一個目的地。

我覺得必須提起另一個金髮男孩。

「你還記得他?他過上了另一種生活,發胖了,酗酒。每次我回老家看見他,他都是喝醉的。我想他只是借酒精來麻醉自己,這樣他就可以不思考。」

費恩輕描淡寫,無視我對戲劇性或大團圓的庸俗渴求。除了頭髮還是金色,那個人跟他已沒有共通之處,也無甚意義。只是在那些極少的時刻,他醉醺醺的背影提醒費恩曾有的偽裝與惶恐,像個恥辱的印記。

英式早餐早已吃完、撤走,我們喝了一杯茶,續了一杯,又一杯。太陽開始偏西,越來越多越來越重的陰影壓在身上。也許我們一起坐時光機走得太遠,此刻柏林初冬的陰沉要變本加厲地讓我們摔回現實。

就在我猶豫著不知如何繼續時,費恩說:「想不想去我家看看?」

斯堪的納維亞式的白色,挑高的屋樑上有精緻的雕花。房間幾乎是空曠的,一條狹長的走廊連接起各個房間,沙發、桌椅像天使蛋糕上僅有的幾顆草莓一樣散落。不過,費恩的「草莓」不是艷麗的粉色,而是大地色和靛藍色。

追趕太陽一般,我們快步從露天咖啡座離開。等到達一個街區外的公寓入口時,金色的餘暉已完全被大地吸光了。寒意刺骨,柏林浸泡在蒼茫暮色中。

我們似乎耗盡了一天里的說話配額,在費恩問了「咖啡?」後,兩人都沒有再出聲。

一個房間里,兩個還算陌生的人,沉默著坐了快二十分鐘。其間費恩用摩卡壺煮了咖啡,給我倒了咖啡。拿出了糖罐。從冰箱里取出了牛奶。我加了糖,開始喝咖啡。鬆弛的,絨毯一樣的沉默。這種鬆弛是不可能出現在異性之間的。雖然我們的談話剪除了距離,但真正能抹除兩個陌生身體之間僵硬的對峙感的,並不是言語。人與人,社會身份的交手中,若卸除了性別身份的桎梏與定論,就會出現這種無比自由的珍稀時刻。回歸到抽象的人上去,談些真正重要的事。

剛開始黑起來的天,在窗外是天鵝絨藍。我感激這一刻。

白天,當我在接連問了幾個跟父母、家庭有關的問題後,淺淺地道了個歉,希望沒有冒犯到費恩。

「你可以問我任何事。」他這樣回答。

從沒有人敢這樣跟我說。畢竟,誰沒有一點秘密呢。驚訝之餘,我肆無忌憚地問起來。直至問題和答案把我們帶入早已告別的純真水域。

然而就像你們看到的上述童年故事一樣,我們畢竟是大人,或者說我們都早被誘使我們的狼同化了。講故事的人和聽故事的耳朵都帶著聰明又世故的法則,對被我們拋棄的世界不屑一顧。

我們的沉默,大致就是這樣,疲倦,意興闌珊。對自己的部分失望。對人類社會規則的再度確認與隨之產生的無聊感。與對方無太大關係。

費恩脫掉了下午一直穿著的橘色防風夾克,只穿一件淺灰色短袖T恤,光腳踩在地板上。而我也脫掉了靴子和大衣。暖氣溫度適中,從四面八方將我們的身體淹沒在溫泉一般絲棉一般的半透明氣息中。

手機響,費恩一邊講電話,一邊走去隔壁房間。暖氣片「咔噠」一聲。光腳的費恩步子很輕。

我從沙發上站起來,走到書架前,打量費恩的讀物。《蒂凡尼的早餐》,卡波特。《風景中的人類》,叔本華。《玫瑰之名》,艾柯。還有許多哲學大部頭。英文書與德文書一半一半。書架第二層兩個銀色雕花的小相框里,一張照片是一位蓄鬚穿軍裝的老人,一張是兩個穿短褲的男孩。跟費恩的言語不同,費恩的房間更念舊,更多時光的柔情。

「猜猜哪個是我?」費恩看著我手中那兩個男孩的合照。

我指指左邊那個眉目更清秀的男孩。費恩點頭。

我再指指右邊那個高一點的男孩,「是他嗎?」

「哪個他?」

「那個他。」

「是他。」

「這是你幾歲?」

「五歲。」

「那他就是八歲。」

「事實上,這是我五歲生日那天。」背景里有幾個綁在柵欄上的氣球。

「在家裡的花園?」

「媽媽烤了蛋糕,我們吮著手指上的奶油。還有很多小熊軟糖。我吃得太多了,不停地放屁,後來才知道自己對明膠過敏。」

我笑出聲來。

「這是我外公。我高中時他去世了。」

「你長得很像他。」

咖啡因在我們的身體里動起來,兩人漸漸恢復了精神,說話也響亮起來。

他給我看手機里更多的照片、視頻。他的男友們都長得非常英俊。有時候,兩人在日光下。有時候,很多人在派對里。

房間是個神秘的器皿。負責盛放肢體,並能阻擋溢出肢體、想要飄上天空去靠近那不可知的未知的一枚枚靈魂。

男友們都是漂亮寶貝。

在房間里,他們打扮成兔女郎、美少女戰士、藝伎,或者Lady Gaga、麥當娜、碧昂斯。我一個一個猜那些扮相是誰,刻薄地點評「假胸看起來太硬」之類。兩人笑個不停。說到激動處,費恩馬上站起來模仿那些異裝後的姿態。我們就像兩個互相給對方出主意打扮的小姐妹,一邊談論著鎮上那些最風騷的女孩有多美或多蠢,一邊著力展示自己對性感或誘惑的見解。不甘示弱。

Lana Del Rey在音箱里大聲唱著,我被費恩手機里的視頻逗得直不起腰。一個男孩前凸後翹,大聲唱著歌。鼓風機吹動著他的假髮,每次高音來臨,他都猛然甩一下頭髮,你可以想像的極度風情。於是他也真的,風情萬種。這是一種遊戲,僵硬的身體想要變得柔軟,堅毅的眼神想要變得順服,壯碩的腰肢想要變得柔媚。於是他們蹬上高跟鞋,穿上迷你裙,套上漁網襪,亮出最紅的唇,撲閃最翹的睫毛。

像是一種滑稽的表演。可是又是誰規定的,踩在高跟鞋上大腿必須柔嫩纖細,而不是任意姿態?或者當風扇吹起來時,像八爪魚一樣散開、舞動的長髮,又一定得帶幾分柔情?雖然我的理智在運作,但濃重的妝容、裸露出來的皮膚、強烈的性暗示,仍讓我難以克服。輕微的噁心。那些不合常規的邊界,衝撞著我們被規則馴化的部分自我。

都是在房間里,或大或小的房間。似乎進入一個房間,合上門,就可以成就一個新世界。除了那些沒有生命的傢具,房間里的每一個身體都在努力地要成為什麼。成為跟他們被既定的模樣所不同的什麼。

那些可笑的弔帶襪、天使翅膀、面紗、高筒靴,不過是通往再造之途的工具。而肢體與肢體之間的親昵,手機拍下的圖像與影像,只是一點請求與見證。看哪,我們再造了自己。

也有女人夾雜其中。費恩的好朋友。她露著真的乳溝,真的大腿,皮膚真的柔嫩著。

我難過起來。能明白這對他們來說是快樂,是遊戲,是作伴與玩耍。但我真的傷感起來。

費恩跟著Remix版的Lana Del Rey晃動著身體。他蒼白,瘦而結實,身體美極了,閉眼時就像個金髮的天使。他的身體折射出一個我雙眼所不能見的世界。

我們像愛爾蘭人那樣把威士忌加進咖啡里,所以很快,心臟像坐火箭一樣「颼颼」地衝出大氣層直奔火星,而大腦卻陷進了彩色的沼澤,每轉動一次都需要很長、很長的時間。

我開始痴呆地看著費恩笑,嘴唇發麻,手指僵硬,並像個小孩一樣央求他:「講一個故事吧,講一個故事。」

費恩的笑容同樣緩慢,他舉起一隻手,然後斷電了一樣,手跌回沙發上,低沉但清亮的聲音傳過來。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小男孩,他從小就覺得自己與眾不同。而他也確實與眾不同。太陽照耀他,月亮照耀他,清白的太陽和月亮都照耀他。他懷揣著自己與眾不同的秘密一天天長大。

「終於,他長到了足夠大的年齡,在離開家去上大學的前一晚,他決定寫信告訴父母他的秘密。第二天一早,他就要坐火車去北方,他知道自己以後不會再回來了。

「這封信很短,短得只有三行。但寫完後,他卻失眠了整晚。第二天一早,父母還沒有起床他就離開了家。他把那封信放在床頭,卻無力承擔這一後果。他的秘密太可怕了,沒有誰應該跟他一起承擔這後果,哪怕是他的父母。

「在火車上,他坐到自己預訂的座位包廂里,卻忍不住大哭起來。也許,他再也不能回到這個家了。清白的太陽照耀著他的旅程,清白的太陽知道一切秘密。」

一種不好的預感。

我掙扎著坐起來。咖啡因和酒精混合後在我眼前炸出一串又一串藍色橘色亮粉色的電波氣流。我費力地控制舌頭和語句。

「不,我不要聽你的結局。」我看著他說,「費恩,相信我,如果這不是一個好的結局,就不要說出來,好嗎?」

Lana Del Rey還在唱啊唱。

「我可以寫一個故事送給你。事實上,我之所以迷戀寫故事,就是因為,我們他媽的可以寫結局。」

費恩的聲音時近時遠,他似乎忘記了我的存在,自顧自地走下去。

「小男孩去了北方的大城市,遇到了一個男人。

「他自信,堅定,總是告訴他,不要怕,去表現出真正的自己你就贏了。因為你已經失去了太多,早已無可失去。

「小男孩很愛他,願意為他付出一切。可男人不喜歡他這樣沒有自我。他是個成熟男人了,滿世界飛,有自己的事業。而男孩還太年輕。

「就這樣,在一起兩年後,他們分手了。男孩發現他很難再愛上別人。因為之後沒有另一個人,會要求他先愛惜自己再愛別人。他也就知道,這些人並不是真的愛他。

「真正的恐懼是什麼呢?真正的渴望又是什麼呢?戀人本身就是長著四隻腳四隻手兩個腦袋的怪獸。被劈開後,要去尋找到對方並再度連體。

「那麼所謂愛呢?辨認出對方後的傾心交付。厭惡對方後的冷漠棄絕。所謂離別。

「不論我們承認不承認,這世上總是有些人活得要更痛苦些。這些被視作幸運兒的人,比那些羨慕他們的人活得更動蕩。而那些認為他們是幸運兒的人,則更容易獲得安穩的幸福。

「當然,可以短暫作伴。甚至,長久地作伴,以為自己不再渴望。但一個很少被人提到的秘密就是,人只有在愛的時候,才有真正的價值。才能不同於草木,走獸。人和人之間最神秘的連接。才能讓你活著,才能忘了一切。」

長久的沉默。我不想去看費恩的臉。也不想讓他看到我瀕臨破碎的臉。

很久之後,我們才從各自的沙發上爬起來,點燃一支煙。用力噴出的煙霧,就像一場反地心引力的細雪。

「有時候只是時機不對。」我試圖讓氣氛滑向平庸與安全。

「也許。他讓我知道我能做任何我想做的事。」

「你不怕了?」

「我怕。」

「哪怕像現在這樣一直一個人生活下去?」

「就這樣一個人生活下去。」

「還愛著他?」

「如果愛可以跟佔有無關的話。」

門鈴突然響了。

法比奧一定有兩米高。一米六六的我站起來只到他胸口。他的手掌厚實,乾燥,溫暖,用力握手後,我稍微清醒了一點。

法比奧拎著兩袋食物。整整兩袋。他巨人一般的身軀踏進客廳後,震得房間里的雪「簌簌」掉落。聖誕鈴鐺,麋鹿,雪橇也「唰」一下湧進房間來。他就是送給我們這兩個又餓又冷的孩子的聖誕老人。

我們乖乖跟著他走到廚房去,聞著肉桂、丁香、檸檬和蘋果在銅鍋里沸騰,糖分被蒸發,凝結,焦化,變成甜蜜的味道,變成我們一人一杯捧住的治癒之葯。

費恩說,法比奧是他的好朋友。我心裡驚嘆著法比奧讓人震驚的美貌。

「所以,你們下午都在談什麼?」法比奧給我的杯子加蘋果茶。

「小紅帽的事。」費恩「咯咯」地笑,還醉得很厲害。

我則因為陌生人的出現警覺起來,猛地清醒了,「聊費恩小時候的事,在南部。」

「我還真有一頂小紅帽。」法比奧說,他出生在義大利鄉村,在他們的童話里,「王子」從不叫「王子」,叫「國王的兒子」。他的小紅帽,是學校周年慶的紀念品。

「噢你們義大利人,除了麵條就知道媽媽!」費恩嚷嚷。

「我們聊的其實是,從哪一天開始,你意識到自己是個男孩的。」我對法比奧說。

「噢,我嗎?」法比奧轉過身來,「我有三個姐姐,當她們不再帶我一起玩的時候,我哭了。我不知道為什麼。她們說,『你是男孩子呀,不能跟著我們去這去那了。』就這樣,我就被變成了男孩。但你知道,這句話只是一個魔咒,我們需要破除它。」

一口平底鍋里,他用干白煮貽貝,另一口鍋里煮著意麵。貽貝煮好後倒在盤子里備用,平底鍋里加油、辣椒末,意麵濾水倒進去翻炒。再撒上芝士碎末、香草碎末。香氣「轟」一下騰起來。

費恩看起來清醒了一點:「我們是被別人告知的。通知一樣,喂,你叫這個名字。你的父母是誰。你是男是女。你長得好不好看。你聰明還是蠢。別人會告訴你,從小到大。」

「是那些不能做的事告訴我,我是女孩。」我說。

「所以,你可以說這些都是扯淡。」費恩兩隻手有節奏地拍打桌子,像在催促上菜。

「大概七八歲的時候,那段時間,我常常故意做一些極其大膽的事。從五樓的陽台上爬到鄰居家去啊,或者野蠻地打男孩啊,像是在試探,到底有什麼才是邊界。是不是我做了這些事,我就會是個男孩了。」我說。

費恩點頭,「試過之後你會發現,其實都無所謂。很多人一輩子都只用一個姿勢做愛,因為他不敢,沒機會,或者,根本在『一件事該怎麼做』上,習慣了服從。對他們來說,世界早已存在,人類早已存在,只用重複就好。」

「哪怕是自己的身體。」

「哪怕是自己的身體。」

「不只是身體。」法比奧給我們的盤子里倒入炒意麵。

「很多更重要的『第一次』,被追求美好表象的庸俗之心掩蓋了。比如,第一次撒謊,第一次自慰,第一次背叛。」我大口吃意麵。

「這些都是為了自己,完全為了自己。」費恩說。

法比奧跳起舞來。巨人的舞步。口袋裡的鑰匙隨著他的身體「叮叮」作響。

他告訴我們,從撒丁島到柏林,距離比我們想像中的更遠。但因為他天生高大,所以走得比誰都快。沿途的風景,「嚇得你只好一直睜著眼睛。」

他不相信訓誡,只相信本能。慾望是最基本的驅動力。但世界仍狠狠教訓了他。在酒吧的後巷,他被一群恐同的男人痛毆。差點在臉上划上永久恥辱的標記。在遠洋的貨輪上,他拒絕跟一個大副交媾,結果被水管差點捅穿了直腸。那些睜著眼睛的日與夜,跟狗沒有區別。更不要說日復一日折磨人的歧視,與家人不可能割裂的關係。世俗社會,宗教倫理,沒有一點縫隙讓像他這樣的異類存在。「如何對得起你從小就信仰的上帝?」

所以要在房間里插上天使翅膀,要在被遮蔽的屋頂下讓肢體裸露,讓那不被允許不被祝福的肢體現出原形來。

在接受了費恩一切理所應當的說法後,法比奧的話再度痛擊我,讓我無路可逃。

與費恩不同,法比奧的父母沒法面對這個事實。他們只是鄉間的農民。而法比奧只是一個廚師,他沒法像費恩這樣,以知識分子經過訓練的頭腦去陳述這些事。

痛苦因此更加劇烈。而消除痛苦的方法,也更直接。只需讓自己的身體擺上去。主動或被動的,稱得上是男友的,或者根本連名字都不知道的。

愛這個字眼,從來都是被教育而出。當沒有範本可以模仿時,就只能自己去鋪出一條路來。用時間,用血肉,這些可以分食給上帝或魔鬼的東西。

法比奧快樂得很。在與狼游弋的過程中,為什麼要穿上紅色的斗篷,不過是為了讓紅色的氣息穿透細密的樹林與風,被狼嗅到。而那一頭金髮,那一副肢體,那一雙細嫩的手,都要遮蔽起來,在被發現之前,在被發現之後,都不再重要。

「想想狼,法比奧,你進了森林就永遠出不來。」費恩說。

「最糟的不過是,我們不回去。」法比奧說。

「事實上,我們也根本回不去。」我說。

蘑菇的滋味甜美,野花的香味沁脾。誰讓我們穿上了紅色的斗篷。如果不去怪罪,那就不要憂慮。在針葉林里,有未知但可以確定的恐懼,吞噬與湮滅。

法比奧說,在義大利,狼被孩子們叫作「狼叔叔」。

「狼叔叔,我就要躲起來了。」

姐姐們離開他,結伴去玩洋娃娃的那天,他躲在遠遠的牆角看了很久。她們輪流給那個髒兮兮的洋娃娃當媽媽。梳起娃娃亞麻色的頭髮,編織成髮辮。把勺子和水杯遞到娃娃嘴邊,再輕輕拍打它的後背,好像它真的被食物嗆到了。還用紙巾給娃娃擦屁股。幾雙手扇動在鼻子邊,似乎娃娃真的臭起來了。最後,扒掉娃娃的衣裙,把那橡膠做成的小身體泡在水盆里,一點點清洗著並不骯髒的橡膠肢體。小小的臉蛋,小小的脖頸,小小的胸脯,小小的屁股。小而真實的一切。姐姐們抬眼看看牆根下的法比奧,不趕他,但也不歡迎他。只是彼此遠遠地看著了。

法比奧把最後一點蘋果茶倒進我的杯子里。他低頭時,我看見他脖子上仍掛著一個小小的十字架。

這世上,小紅帽最後都會學乖。

「這次可真是九死一生!以後,我絕不會再那樣做了。如果媽媽讓我沿著大路走,我就老老實實沿著大路走吧。」

大路,那就是另一種故事了。

但我說了由我來寫結局,所以,雪粒跌落,天使蹁躚,我祈願——這裡出現的三個小紅帽,永遠都學不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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