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雪夜，相逢一場美麗
今年的第一場大雪不期而至。
首先我還有些疑惑，又是那種雨夾雪吧，雪粒似有似無，像是為雨伴奏似的，再一會，就只剩下雨了。
身處湖湘腹地，一年到頭很少看到幾場酣暢淋漓的大雪。有那麼幾場，也來得很羞澀、曖昧。
記得東晉謝家兄妹的詠雪詩句：「撒鹽空中差可擬」，「未若柳絮因風氣」。江南之雪，往往只適合前一句那蹩腳的比喻，可我們心中的雪，應該是才女謝道韞那句：如柳絮漫天飛舞，張揚一份鋪天蓋地的詩情。
這場雪倒來得痛快。
前面一陣凍雨作鋪墊，後面便由雪花主演了。先是雪粒刷刷地下，緊接著便是雪花飄然而至。它們如一群小小的精靈在空中嬉笑，盤旋舞蹈，再悄悄落下。樹白了，汽車頂白了，屋頂也漸漸白了。不到一個小時，這個城市就浸入了銀裝素裹的世界裡。
溫酒賞雪是雪夜雅事。街道的燈次第開亮，燈光、雪光糾纏著，互相打量又互相比較。城區空闊地上，有了孩子的嬉鬧。雪層還太薄，滾不成雪球，堆不起雪人，但是他們帶來的真實的快樂卻無法形容。
這就是冬天，這才是冬天呀。
我想到南國那些城市。終年無雪，四季如春，隆冬時節，海灘河岸陽光如水，讓人很愜意。但沒有雪，就少了一個冬天的童話，也少了天地間一份特有的韻律，少了一份深沉的感悟吧。
記得中學地理書上，說赤道附近有一座乞力馬扎羅峰，峰頂終年積雪覆蓋，編書者在這裡顯然動了情：皚皚白雪和炎炎烈日交織，蔚成奇觀。山腳下，讓比基尼活躍，幾千米之上，卻是冰雪世界。比基尼們抬頭一望，心裡被深深地震撼了。
對雪的漠視是審美情趣的最大浪費。即使豪爽如北國漢子對每年第一場大雪也會驚呼吧。
「北風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飛雪。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邊塞詩人一吟雪花便成歌。北國之雪，婉約派的詩詞豈可吟出那種氣勢？只有酒侑豪歌，擊節朗吟，才配得上漫天飛雪的浪漫豪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那份巨大的孤獨感，只有在雪天曠野才會擁有的情懷。
就憑這一點，我就羨慕北方的朋友，一肩雪花，便可挑起天地間的滄桑況懷。不像江南文學，只會在蘆荻夜雪中打轉；更不像南邊騷客，老在虛擬的雪境中徘徊。
說到朋友，朋友就來了。
「車過湘潭，本來不想來打擾你，看到下雪了，就殺過來，做一迴風雪夜歸人。快上酒，今晚與你醉倒在雪地上。」朋友是北方人，卻長久呆在南方，這場雪讓他如他鄉遇故知，蟄伏的豪氣噴薄而出。
酒入豪腸，三分劍氣，七分雪情。但眼前這場雪開始猶豫了，時斷時續，最後乾脆成了一首意象派詩：開頭不久，便剎了尾。剛剛湧上的邊塞豪情便無處落腳。我們的話題只好轉到「魏晉風情」。「王子猷居山陰，夜雪大，眠覺，開室，命酌酒；四顧皎然，因起彷徨，詠左思《招隱》詩。忽憶戴安道。時戴在剡，因便夜乘小船就之……」
每次記起《世說新語》這段文字，心裡就掠過一陣暖意，雪夜乘舟訪友，造門不前，興盡而返，既沒有做秀成份也沒有表演意識，那份洒脫，那種高邁，千載之下，讓人猶生出塵之意。千年之前，曹娥江上，那一隻沖雪而來的小船，承載了那個時代的浪漫雅達，讓文學史也發出會心一笑。這隻雪夜小船，叩訪的豈是一份友情，更有一份雋永的心境。
夜深了，酒幹了。朋友振衣而起：「走，送我一程，我要趕向另一個城市。」這個邀請實在無法拒絕。我們走到街道上，朋友讓司機把車開到城郊，我倆便手腕著手，踏雪而行。
雪薄薄的，如一襲婚紗，輕輕地披在這座城市上，真擔心一陣風便把這件難得的雪紗吹走。腳踩在雪地上，吱吱地響著，街道上的樹上，開出了一朵朵潔白的花。
朋友吟誦出一句詩：「前村深夜裡，昨夜一枝開。」讓我怦然心動：踏雪尋梅，去尋找這個喧囂世界裡一份淡然和寧靜，尋找心中久違的浪漫與意趣，想想都覺得奢侈。可是，這個世界上，還有一枝雪地梅花在等待我們嗎？
到了城郊，朋友一笑上車，相約下場大雪。車走了，剩下我一個人站在雪地里。一陣寒風襲來，身上湧起一陣寒意。這時，什麼詩情、浪漫、雅緻高邁都無影無蹤了；心中只有一個念頭：打一輛車，趕快回家。
可是這時計程車們也約好了似的，不顧我拚命地揮手，沒有一輛停在我身邊。也是，半夜一個大漢站在郊外雪地里，誰敢冒然停車載客呢。前不久，這個地方還發生過一起搶劫計程車案呢。
想到搶劫，我的心中充滿了恐懼。老是懷疑，雪夜深處有一場暴力向我走來，急忙掏出手機，向城區的朋友呼援。
你看，剛才還在雪地嘲諷現代文明擠壓了詩情畫意，現在卻不得不求助於它。想來，王子猷的洒脫也是在安全狀態下的洒脫吧。在那隻雪夜訪友的小船上，那位搖櫓的艄公，那位溫酒的小僮，他們也會沉醉於那份雅達嗎，恐怕他們只會勞累、不安或者怨恨。「魏晉風骨晚唐詩」，躲在風流背後的，往往是平庸。
終於有一個電話撥通了，一個朋友的車開來了。
文字/尹奇軍
圖片來源於網路
穿鞋走路，專註於湖湘文化的當代表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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