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上舞台的《繁花》,真的可以更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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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小說改編而成的戲劇作品,往往比原創戲更難得到觀眾的認可,尤其是名小說。受過傷害的原著黨們知道的。
改編自金宇澄原作、茅盾文學獎獲獎作品的話劇《繁花》,於上周五首演。對於這部戲的觀感,受兩方面影響比較明顯:是不是上海人、會不會說上海話?小說原著讀過沒?
翻了一下豆瓣評論,原著黨對這部戲的評價普遍溫和,可能是因為知道小說改編難度之大,而且實事求是,這部戲的整體表現其實已經算得上優秀。但還是有不少觀眾覺得,人物顯得單薄斷裂,缺少一個直擊內心的點。
因為是一流的小說,因為是才華橫溢又盡心努力的劇組,所以覺得這件事值得思考。也希望大家在評論區分享自己的觀感,一起聊聊。
亮一下身份,作為討論的前提吧:不是上海人,不會講上海話,小說原著讀過,很喜歡。
先說說編劇。曾有人評價小說《繁花》是「一萬個好故事爭先恐後地起跑,沖向終點」,小說中登場人物眾多,故事線分散龐雜,密密匝匝蔓延開去,而戲劇舞台卻要求集中性,於是如何選取、編排原作中的故事情節,是這部作品面臨的第一個挑戰。
可能這,也是很多沒讀過原著的觀眾,反而無感的原因所在。
原作中,串起60到90年代三十年時光的,是滬生、阿寶、小毛三個摯友,他們像一簇繁花中的三脈經絡,承載並串聯著其他一百多個人物的故事。話劇《繁花》第一季,沿襲原作的這一特點,以三位好友的經歷為主幹,旁生出李李、姝華、銀鳳、汪小姐、蘭蘭和大妹妹的人物命運。
《繁花》第一季不完全人物關係圖
看過戲的觀眾會發現,60年代的故事主要集中在滬生與小毛,90年代則主要聚焦在阿寶身上,由此也帶來一個問題:三個人物的成長弧線,都被部分模糊了。
我們看不到姝華瘋傻之後,對滬生帶來的影響,也不理解90年代的阿寶為什麼如此不冷不熱。小毛是全劇中的一抹亮色,但也因此顯得輕飄飄的,他的苦難被留到了下一季,當他碎裂一地的時候,我們得反應出第一季時他的明亮,才會覺得心疼。
大量被省去的場景和支線,導致三位主角的人物弧線無一倖免,都是殘缺不全的,觀眾看不到任何一個人物真相,也就難以產生共情。
不過,原著黨帶著小說中完整的人物經歷去看這部戲,就不會有這種障礙了,而且由於深知原作之龐大,也就更能體會劇本改編之不易。
總體來說,話劇《繁花》,還是為觀眾從原著中抽撿出了一個完整而又豐富的脈絡。在人物關係上,話劇《繁花》的處理也可圈可點。一方面,幾組感情線都有了一個落點,另一方面,又為第二季、第三季留有餘地與懸念。
阿寶與李李之間的曖昧,姝華與滬生、小毛之間的情愫,銀鳳與小毛的之間的關係,以及汪小姐和徐總的一夜情風波,都依循著戲劇情節發展規律,先後迎來高潮與尾聲。
觀眾看到小毛與滬生、阿寶,於70年代絕交,卻不知道他們之後有沒有再相見;觀眾透過汪小姐和徐總的敘事線,知道小毛娶了一個叫春香的姑娘,後來下了崗,成了汪小姐的假丈夫,但卻不知道他中間都經歷了什麼。
這些懸念與原作中被省去的故事線索、人物關係,共同構成觀眾對下一季的期待。
能做到這樣已經很不簡單,而且更難得的是,編劇沒有因為統籌整體而忽略細節,抓取也很準確。
看過戲的觀眾,一定對李李不喜歡玫瑰花印象很深,只讀過小說的讀者,就不一定了。
對這個人物而言,玫瑰是一個很重要的細節,是金宇澄為展開她的過去所埋的一根線,但在小說鋪天蓋地的索引和情節中,這一點往往容易被讀者遺忘。在原作中由於體量而被模糊的,在戲劇舞台上得以高亮。
還有一點,話劇中的場景順序沒有拘泥於原作。劇中,最後一場戲是滬生在做郵遞員期間,偶然讀到姝華寫給自己的信。扮演姝華的演員立於舞台右方,獨白信的內容,之後,滬生將信焐於心口,再兇狠撕碎,一把灑向天空。
從舞台行動和情感強度上,這確實是一場適合作為尾聲的戲。
在這之前上一場,是90年代,李李與阿寶「一夜夫妻」,她把自己不可思議的經歷告訴給阿寶,其間充滿人性的黑暗與不堪,可以說是整部戲中最重的一場了,適合出現在倒數第二場的位置。
但其實在原作中,這一段是出現在姝華的信之後的,由此可知,如何讓原作中的故事情節更符合戲劇規律,主創團隊還是很花了一番心思。
劇情方面說的有點多,戲劇畢竟是舞台藝術,舞台呈現還是很重要,接下來聊聊這個。
關於小說《繁花》,還有一句著名評語是「走街串巷的地圖式寫作」和「飛花撲蝶般的人物群像」,原作中,60年代和90年代交叉呈現,時間、空間頻繁切換,人物登場、退場毫無痕迹。
看小說,一章60年代接一章90年代,不會覺得彆扭,而在劇場看戲,一場60年代接一場90年代,要想自然流暢,就得花點心思了。
周五的演出中,對於兩個換場印象很深,覺得導演用得超妙。
第四場戲,李李的生日party,夜店包場既視感,舞台中央一塊巨大的紫色幕布垂落著,當下一場要接60年代時,它沒有被換景的工作人員拆下,而是被下一個場景中,某個來抄家的紅衛兵一把捋了下來。
還有一處換場,滬生試圖阻止姝華去吉林,兩個人在衣櫥前爭搶軍大衣,最後相擁,燈光一暗,等再亮起時,姝華已不見蹤影,滬生從衣櫥的位置衝到舞台前部張望。火車汽笛聲響起,姝華從二層長廊攆著鳴笛聲跑過,90年代的阿寶追著60年代的姝華上來,滬生悄悄下場,李李踩著高跟鞋趕上阿寶,為他撐起一把傘。
——完美切換到90年代,而且兩組不同時代的人物關係也平行對稱。
這兩次換場,都通過一個物件或人物模糊了時空秩序,特別喜歡。
當然,有些換場也比較生猛,直接一束追光燈打下來,小毛嘿嘿哈嘿揮拳什麼的,但我們覺得馬俊豐導演儘力了……
在舞台設計上,中間一塊巨大的轉盤非常出彩,它在必要時刻虛化了時間與空間。
比如李李、汪小姐一行在徐總家的那一席酒宴,杯盤更酌,細細碎碎的飯局酒話,一桌90年代的男男女女兀自旋轉,渾然不知,自成一隻時鐘,舞台時間與觀眾時間不再是同一尺度。
再比如,小毛、大妹妹、蘭蘭、銀鳳,四人在弄堂頂樓偷聽王盤聲,三位風韻各異的姑娘圍坐在木桌前,小毛局促地站在一邊,使勁兒拉長上衣擋住襠部,王盤聲的嗓音和身後的三種呼吸烘烤著他。四個人+一台唱片機,也自顧自在台上轉著,像一隻焦灼的音樂盒,不知道還要唱多久,模糊了時間,也拉開了空間。
可見轉盤
就整個舞台概念而言,《繁花》是寫意的,但在諸如傢具等細節道具上,它又是寫實的。而這塊轉盤,妙就妙在,它既是舞台寫意屬性的定調者,又在物理上承載著這些寫實的道具。
不同時代、不同場合中的傢具,無論風格、調性,還是形態、色彩,都可以看到製作組的匠心。弄堂房間里的桌椅,跟幹部公寓里的桌椅,即便都是木製,在材質、高度以及裝飾上也有差別。
再來說說表演,小說改編戲劇或電影,正如動漫拍成真人電視劇一樣,演員很難完全符合觀眾對角色的想像。
主要演員海報
作為性格展現較為飽滿的三位男主,話劇《繁花》中,小毛、滬生、阿寶,都基本符合小說中角色的性格氣質。個人感覺最合的是阿寶,由金珈出演。
當然,形象設計上,服化團隊絕對是功不可沒。服裝在保持60年代和90年代各自風格整體性的前提下,又能體現各個角色的性格特質。
比如作為過渡的70年代,服裝方面的身份符號已經減弱,但還是能夠看到三位男主過去的經歷以及人格特質。
說到阿寶這個角色,讀過原著的觀眾知道,金宇澄在書中用了無數個「不響」,上海話沉默無聲的意思。
看戲前,就一直在想這種效果如何呈現在舞台上?直到看到常熟徐總家那堂飯局,才突然意識到,對話劇《繁花》來說,阿寶就是「不響」的在場。
金珈把阿寶那種靈巧又脆弱的善,表現得恰到好處,他任何熱鬧都不想湊,又努力讓所有場合都不尷尬,說的話永遠是一分虛飾,兩分逃避,三分真實。還有四分藏著不說。
劇照,阿寶 金珈飾
原著中,李李對阿寶講述自己的身世,少說有3000字吧,阿寶幾乎全程處於「不響」的狀態......
舞台上肯定不能就這麼讓李李自己做3000字獨白,但這段經歷對人物關係和情節發展而言,又必不可少。
周五看到的舞台呈現是,李李穿著黑色絲綢睡衣,拎著一瓶酒,沿著舞台中間巨型圓盤的邊緣,踮著腳一步步走著,邊走邊講故事。背景熒幕上是黑白電視機損壞時顫動的白雪花,音樂聲越來越大,舞檯燈光中蘊含的能量也越來越強,故事講到高潮處,李李在舞台上呈現了一段充滿隱喻感和爆發力的肢體。
很喜歡導演的處理方式。
此外,這部戲的音樂也很值得一提,不僅符合每個場景的情緒與時代感,在某些寫意性強的時刻,還完美輔助了整個舞台的抽象化。
總之,音樂、舞美等整個設計團隊,可以說給了舞台更多詮釋原著的路徑,沒有那種,為用而用的感覺,都是服務於整個舞台敘述的。
不過個人觀點,背景板的多媒體效果,雖然呈現了老上海的許多標誌性建築,擔負著場景構建、打破空間的重要功能,但有些時候太過電(xuan)子(ku)化(le),舞台上的人和事有點被吃掉了。
還有一個挺有意思的事兒,可能上海觀眾更與非上海觀眾,對這部戲的觀感也有差異,現場有聽到觀眾齊聲糾正台上演員的滬語發音......
關於滬語,實話講,看之前是有些擔心的,金宇澄雖然筆鋒幽默,但整部小說讀下來,底色還是很悲涼,而滬語演出的文藝作品,多見於滬劇和滑稽戲,語言感市井、歡脫,很怕由於方言演出而消解原著的厚重。
實際上的演出效果,也不好下定論,感覺比原作要輕,不過可能是由於人物和故事的刪減所致,未必與方言有關。
看完首演,心情挺複雜的,《繁花》這樣一部小說,改編成舞台劇,真的可以更好嗎?它當然有放到舞台上的價值,卻未必有舞台適應性。
不過,對於金宇澄老師來說,如果《繁花》真的是一本只能以小說形式存在的小說,也未嘗不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
最後,一則溫馨小提示,下半場開場時,有一段hin有特色的前情回顧,中場休息要跑著去洗手間哦。
本文劇照攝影:尹雪峰
《繁花》 第一季
演出時間:2018年1月26日-2月2日
演出地點:上海美琪大戲院
演出票價:180-880元
購票方式:掃描圖中二維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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