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等了兩年的雪，落滿你們的童年
菩提谷的這場大雪，我整整等了兩年。
2016年，確定在這裡辦冬令營後，我便開始盼雪，孩子們也在期盼。就在開營前幾天的上午，我提前去布場，車子順著山路蜿蜒而上，拐過最後一道彎，霰雪悄然而至。
雪下得很突然，也很快，我坐在「不聞」餐廳的二樓烤火喝茶，身子熱了，茶剛過兩泡，窗外的草木、屋頂、鍾亭就已蒼蒼茫茫白了頭髮。等到午飯時，雪停了，天依舊冷。這是那年冬天的唯一一場雪，一直到冬令營結束，再也沒有半分雪意，讓我很遺憾。
一年四季，我帶孩子們走讀自然，春聞花開，夏追蟬鳴，秋覓蟲音，所欠缺的，便是冬聽夜雪。
故而總盼著，在大山深處有一個草木的國，春天百花生長；夏天蝶飛蟲噪；秋月升上山頭的時候，木通果與山楂都掛滿枝椏；到了冬季雪滿山谷，孩子們都來看我，這裡變成雪的國。我們點亮所有的燈，也掛起燃著蠟燭的燈籠。天地蒼渺而寒冷，而我三丈之內，童顏映火，暖如三春。
念念不忘，必有迴響。這場雪終於來了。
昨天上午從杭州出發的時候，霰雪飄忽時有時無；車子開了兩個小時，到了山上，已經可以看見積雪了。下午雪漸漸變大，至晚飯時分，天地皆白。一場心愿總算了了，我便可以安心的準備場地，準備活動，準備等孩子們來。木心有本詩集，《雲雀叫了一整天》，其中有兩個短句，他說：
你再不來 我要下雪了
他又說：
愛孩子，尤愛孩子氣的成年人
他該多憂傷，心裡才會落下雪來，冰冷而安靜。可是，孩子們，天下雪了，你們也必然會來，所以我的心裡開出了花，就像他筆下的那個「孩子氣的成年人」。
如果你們爸媽也孩子氣，就帶他們一起來吧。在自然里，誰不是個孩子呢？
為了迎接你們來，昨天忙到很晚。半夜時推開門，風襲裹著雪粒迎面而來，雖冷，卻不討人厭，有迴風流雪的味道。我踏著雪走在山谷里，路過大麓寺遺留的古鐘，路過民宅，雪地茫茫沒有人跡，只留著一行小狗的腳印。我循著狗的梅花印子往前走，在一片竹林邊，它下了陡坡入了林子深處，我們的腳印便分開了，前途再無蹤跡。
竹林是聽雪的好地方，白樂天說，「夜深知雪重，時聞折竹聲」，真是形象。竹子怕雪，尤其是大雪，真能毀了竹園。這次幸好不是暴雪，竹梢上存雪不多，一陣風過，雪從竹葉間墜下，轟然有聲，再而後撲撲簌簌，綿延不絕，我總疑心是天公作法，正在撒豆成兵。
竹與雪，是絕配。古人賞雪，大漠江南各擅勝場；而論聽雪，卻非竹林不可，除了折竹有聲，還在於不俗，為高士所愛。《世說新語》里，有個雪夜訪友的王子猷，王子猷居山陰時，遇大雪，雪夜行舟往訪戴逵，划了一夜的船，次晨方至。可他不進門，只在門口站了一會又劃著船回去了。乘興而來，興盡而返，是魏晉風骨。
王子猷便是王羲之的兒子王徽之，是高士。在東坡、鄭燮之前，屬他最愛竹子。王子猷曾在朋友的空宅借住，便令種竹。人們問他問：「暫住而已，何必這樣麻煩呢？」王嘯詠良久，直指竹曰：「何可一日無此君？」
此身如寄，卻依舊愛著這世間的每一株草木，每一個雪夜。我是願學王子猷的，生活很冷，卻可為詩。
回到房間，暖暖的睡了一覺。早晨拉開帘子，天下大白。我又踏著雪去騎象居，這裡是我辦公的地方，孩子們也在這裡上課。壁爐生起來，我坐在爐前的榻上烤熱了腳，又烤熱了手，又取了幾個橘子放在火前烤著，慢慢的就有橘香飄起來，和梅香一般悠長。
我坐在火前擬對聯，畢竟快過年了，想在教室的布置上增加點年節的味道，讓孩子們儘快進到環境中來。第一幅寫的是：
竹深橋野梅幾樹
爐紅雪白煙萬家
菩提谷除了有竹海，蠟梅也開了。「梅花擎雪影，和月度疏籬」，是天地造設的景緻。古人說，踏雪尋梅，多半是在尋蠟梅，香味悠遠，與白雪一道是冬季的國色天香。我對婧婧老師說，讓孩子們唱首歌吧。她說，唱什麼呢？
我想了想，說：「雪霽天晴朗，臘梅處處香。」她很贊同。我想起了這群孩子夏天唱「呦呦鹿鳴，食野之蘋」的樣子，文化與美，就像春風化雨，也像回雪流風，總在默默浸潤間滋潤著孩子。
第二幅寫的是：
春日梨花隨風至
山房竹月照影來
岑參寫邊塞的雪，說「千樹萬樹梨花開」，很有氣勢，故而千古仿效。菩提谷有跟多水杉，也有棗樹和柿樹，葉子都落光了，雪積在上面一團團的，白如梨花。我抓起一把雪捏成雪球，狠狠的扔上去，梨花被擊落，嘩的一下散落下來，風很大，雪在半空中散成雪粒，如霧飄灑。我搓著凍紅的手，在雪裡開心的笑。
竹月說的是雪後初霽之後的事，雪還沒化，月亮卻升上了天空，月光落進竹林，斑駁的竹影灑落在冷白的雪地上，我想讓孩子們看看，自然最孤清的樣子。
第三幅是一幅短聯，貼在教室的門兩側，主要是讓孩子知道，這是春日山房的教室。對聯寫的是：
有花皆春日
無汝不山房?
孩子們一看，就知道春日山房到了，也知道我在等著他們，沒有他們，也就無所謂春日山房了。這個有雪的世界如此素潔，萬物皆琉璃，孩子們能感受到冷，也看得見光，能在天地間尖叫、打滾，多麼美好。
對聯擬好了，潘老師折好灑金紅宣，用隸書一筆筆寫在紙上。案上有一盆鬱金香，只長著一片葉子，它開不了花，卻在努力的長著；窗外是雪落在石坡上，雪色映襯著石色，就像石頭畫在白卷上；筆墨與鬱金香，與石頭，與雪都終將落入我們的生活，裝點冬日的夢。
貼完對聯，天又黑了。是喝酒的好時候。這次上山，帶了十六瓶甜米酒，總算天不負我，可讀書矣，可長歌兮，可聚嘯山林，可入人幽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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