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最新 > 我所認識的孫偉良

我所認識的孫偉良

一點不矯情,這個序接得有點勉強。退休三年半了,決意退出江湖,相忘江湖,能推的推,能躲的躲,過自己的小日子;直到天津來電響起。是焦靜宜老師的電話,開門見山,囑我為孫偉良即將出版的《來新夏著述經眼錄》寫個序。理由似乎很充足,既熟悉來先生,又熟悉孫偉良,同時還算是圈內人士,對圖書目錄學多少曾有涉及。焦老師的口中,我似乎已是不二人選。還有什麼可說的。來先生走了,師母的話就是指令。既然不能主動為先生的學術總結與傳承做點什麼,眼前或是補救的機會,即使是被動的微小的作為。於是遵命。

來先生寵我。容忍我的種種胡言放肆,沒大沒小,沒規沒矩;即使我在學術上一無建樹。我想,這或許是緣於某種難以言說的性氣相近,緣分相投。先生見慣了太多的畢恭畢敬恂恂謙卑,眼前這個張牙舞爪不知天高地厚的傢伙卻或許觸動了他內心的哪根弦;畢竟,那個年代過來的人活得太過拘謹憋屈。那些年,先生回浙返鄉,我多有機會陪侍,第一次去孫偉良家就是我陪先生與焦老師一起去的,同行的還有勵雙傑。記得是一個春日靜好的上午,來到孫偉良家的小院,參觀了他家的書房和藏書,吃了一頓有特色的紹興菜,飯後又去附近的幾個景點轉了轉,拍了照。當初留下的印象一般。一個送煤氣工能如此執愛讀書且有如此規模的家庭藏書真不容易,但同時又覺得他沾沾自喜於縣十大藏書家庭之類的榮譽,似乎已自覺不自覺地活在了某種虛榮里;老實說有點擔心。鄉鎮人家,生計第一,虛名畢竟當不來飯吃。

轉眼十來年過去了,與孫偉良的交往一直有,但不多,各忙各的。他到訪過幾次,我送過他一點書或小禮品;為《圖書館研究與工作》《浙江文物》這兩份內刊向他約過幾次稿,皆有積極迴響和圓滿結果。加了微信朋友圈後,彼此的互動多了起來,時有點評調侃。按說,我是不太習慣在朋友圈點贊評論的,孫偉良算是個例外,另一個應該是勵雙傑了。說不上什麼清晰的原因,或許因為太熟,更或許是覺得願意,輕鬆,有趣,彼此玩得起吧。說實在的,也因為朋友圈,我對孫偉良的了解也自覺更立體深入了。且說說我印象中的孫偉良。

這是個多少自命不凡的傢伙。大嘴,耿直,少城府,喜張揚,不知低調為何物。微信上見得最多的是他得意洋洋地晒成果,曬發現。這些成果當然是他自己的文字,發表的未發表的都有,按篇幅長短,他稱之「鹽水鴨」或「豆腐乾」;而所謂「發現」,大多是其經目的各種書刊資料上的謬誤,大至史實失察,張冠李戴,小至標點誤用,數字不規範,都難逃他一番揭醜挖苦,順帶著也毫不客氣地顯揚自己的明察秋毫,更勝一籌。感覺,他在羊山小院的那間書齋簡直成了炮兵陣地,每天晚上準時開炮,對著四面八方種種的不順眼。且摘錄幾段近期他在微信朋友圈的言論以證言之不虛:

——2017年8月4日:「『為候選訓導,因不慕榮利,辭官回家。』我看不懂,還沒上班,怎的辭官?人家是大學教授,說一句頂百句,俺是初中生,說了沒人相信。真心話,知識,不要傳播假的就行。這年頭,怕了。」

——2017年8月12日:「縣誌說,道光十六年進士有朱鳳梧,我去查工具書,沒有。縣誌又說,道光二十五年有朱鳳枟,去查工具書,原來是同一個人。唉,多了一個!獃子掘荸薺!」

——2017年6月29日:「無錯不成書!報紙也一樣!哈哈,寫對「潁川」這兩個字,太少了!還有會寫對山東的「菏澤」的,也不多。一般錯寫「荷澤」。沒辦法。」

類似的吐槽或顯擺實在太多,打住。心想,如此口無遮攔的性格,得罪的人不會少。還好,他手下留情,沒對朋友圈的幾個熟友開炮,給我等留了面子。他又曾幾次三番自詡:二十年來自費訂閱《光明日報》,不知全國有幾人?我還真是佩服了。像這樣鄉村打粗工的,有這閑錢閑心訂閱《光明日報》的,估計一個手數得過來,真正鳳毛麟角。他是真喜歡,認真讀,認真吸收的,不時剪報歸類以備參考。我想,他的自學成才,他的專業操作,類似的報刊文獻一定給了他豐厚持續的滋養。

他是個有心之人,執著之人。始終覺得孫偉良天生就有從事文獻資料工作的潛質,這從他幾十年如一日堅持記日常流水賬即可知一斑。從成年參加工作起,他就開始記賬,各種收入,各種消費,事無巨細,一一清晰。工作換了不少,家庭狀況也從單身到娶妻到有了女兒,但記事、記賬的好習慣始終沒變。現在,他的賬本本身就成了珍貴的檔案資料,成了時代變遷、社會記憶的難得見證。還有他保存的種種相關的票據證件等。這種親近、重視文獻檔案的秉性,自然對他開展學術研究產生良好影響。他對文獻資料的搜集、考證、引述,向來慎重嚴謹,搜集求全,資料求真,考校務細,其專業規範程度甚至超過了許多專業學者。他在微信上的一段話或可作註解:「我業餘治學,對史料學中的史源學尤為重視,讀來先生學術隨筆文章《挑水還是倒水》,可謂百讀不厭。本來,《紹興市志》已經引用了民國王廷鳳的《紹興之絲綢》,我硬是咬咬牙,在孔夫子舊書網用2000元買下原版的《紹興之絲綢》。你看看,原文是『獲利倍蓰』,而《紹興市志》改成了『獲利數倍』。我想,搞文獻學的人,看了肯定笑話,用了引號的文字,是絕對不能更改的,這是常識。你查下字典,『蓰』,是五倍的意思,古人不會用錯。」他的非同尋常的執著更反映在十數年如一日的專註搜集上,近年來,每天晚上必做的功課就是上舊書網搜索關鍵詞「來新夏」,以尋覓相關資料線索。也正是由於這樣的執著,讓他後來居上,收穫滿滿,由此奠定了編著此書的堅實基礎。

他是個有福之人。雖「不務正業」,卻有個十分理解、支持他的妻子。送煤氣的有限收入是全家的主要生活來源,又沒有醫保、退休金等正規保障,而他每年的買書花費少說在一萬以上,我是不解。幾次問過他,這般高頻度的網購買書會否影響生計,甚至家庭和睦,他總是笑言沒事。我信。雖出身貧寒,職業低微,他卻不卑不亢,活得自信而滋潤,還經常以此為榮,動輒張揚:我一個送煤氣的,活出了如今的境界,能有幾人?他生活儉樸,無不良嗜好,常將買書比作買煙,當微信上出現諸如「香煙一包,價格中等偏上」時,一定是網購的新書到了。我能想像這樣的日常場景:飯桌上,他一邊小酒自酌,一邊說起當天收到的某研討會請柬,引得妻女無邊膜拜地仰望與聆聽,而他則將這景象當作最好的下酒菜,陶然其中,儼然侯爺。又或者,他去附近的「金華旅館」取每天信件時,會不經意地抽出其中一本雜誌說,啊,這篇文章發表了,五千多字的,是誰誰向我約稿的。看著小老闆無比羨慕的眼神,他於是滔滔不絕地解說開了,關於某某的掌故,萬里之外某某忘年交教授的高度評價……最後少不了來一句「不敢當啊」之類的謙虛。

他是來先生的好學生,好弟子。少有的一個。按說,他是最沒資格做來先生學生的,沒學歷,沒正規受教,從事的送煤氣行當又與學術研究八竿子打不著,可以說,起點低,條件差。卻始終以研讀來先生的著述為喜好,以搜集、整理、彙編來先生的著述,闡發、弘揚來先生的學術思想為己任,認準目標,咬定青山,心無旁鶩,執著向前。因為文化程度低,因為地處僻鄉可用資料少,他付出了比他人更多的艱辛與代價;下的是笨工夫,苦工夫,死工夫。舉例來說,1938年出版的《紹興縣誌資料·氏族編》是他最常用的工具書之一,原書沒有標點、索引,為了便於利用,孫偉良硬是下功夫把它點校了出來,繁體改簡體,直排改橫排,並製作了拼音和筆畫兩種索引。當然,也沒忘了藉機顯擺一番:「弱弱地問一下,紹興除了我,還有誰在做這樣的笨活。」呵呵!

欲完成這樣一部工具書,來先生著述的搜集是關鍵,也是基礎性的工作,沒有現成的借鑒,沒有捷徑可走,惟有腳踏實地地搜覓積累,甄別整理,聚沙成塔,涓流匯海。孫偉良做到了。為解決資料匱乏之痛,他四處搜覓、費盡周折、不計代價購入來先生作品,許多書的獲得曲折艱難,無不經歷了尋尋覓覓、踏破鐵鞋、柳暗花明、曲徑通幽的一波三折,特別是那些早年的版本或得自境外的稀缺譯本。他曾述及《美帝侵略台灣簡紀》一書的獲取經過。此書1951年出版,「久求不得,文友朱新學從孔網查詢到此書多年前被一書友拍賣所購,經網站聯繫得到該書友手機號碼,得知該書友也在收藏來先生的著述,彼此溝通,書友說只要能得到來新夏先生的題跋簽名本,可以互換。得此承諾,我立即電話請示來先生,說明意圖,先生應允。於是我買來《清刻紅樓夢圖詠》,然後寄天津,來先生題跋後,寄回紹興。我再快遞給書友,書友寄來《美帝侵略台灣簡紀》」。看似尋常卻奇崛,真心不易。

很感慨。一個送煤氣工,這樣的耗神費力,不惜投入,既沒有課題經費,又不能用來評職稱加工資,世俗的功利一點都沾不到邊,究竟圖個啥?我想,應該是精神的力量使然。孫偉良崇拜來先生,仰慕來先生,真心地想做點什麼以付諸情懷。過程不無艱難,耗費難以估算,他享受這些,樂在其中。相比之下,許多有學歷,有職稱,有條件的學者卻因種種原因不屑為,懶得做,因為難度太大,精力牽扯太多,卻終歸是一部資料性質的書,太不合算。從這點講,吾輩自愧不如,有負先生教誨多矣。

窮十年之功,費無盡心機,《來新夏著述經眼錄》終得大功告成。粗覽書稿,獲益良多。來新夏先生的歷年著述俱按編年著錄,如一串耀眼的珍珠呈現。據此,得清晰概觀來先生之學問蹤跡,學養風貌,學術貢獻與地位。其之收錄,舉凡史學、文學、圖書館學、目錄學等各領域,圖書、報刊、油印、文稿等各種載體形式,大陸、港台、日本、韓國等各種文字版本,可稱網羅幾盡,涵蓋全面。其著錄與解讀在總體規範的前提下又有獨特風格,除了介紹一書出版之原委、獲書之經歷,也收錄該書的序、跋、說明,及該書的篇章等,以幫助了解此書之概略。本書的另一顯著特點是,儘可能地著錄了來先生關於某書的題跋,這些題跋許多是專為孫偉良所作,故愈顯罕見難得。如《附編》中的《中國近代史參考資料》油印本,收錄了來先生到訪孫宅時的即興所題:「此稿成於上世紀五十年代中期,余齋中已無此書。偉良得之網上,特志數語,以志世紀書緣。偉良小友雅藏。來新夏二〇〇七年二月於羊石山房。」

對這部《來新夏著述經眼錄》,有所異議的是某些附錄的重複累贅,如本書中《來新夏隨筆選》《問學·訪談錄》兩條,分別以序和後記的名義重複收錄了名為《文心史記——略談來新夏先生隨筆》的文章,大可不必。我看到的是列印稿,或許出書時應該有所改觀了。

相信,這部集資料性與工具性於一體的發凡之作必將成為研究來新夏學術生涯與治學思想必不可少的案頭常備。

功夫不負有心人。

有志者事竟成。

嘉惠後學,善莫大焉。

這是我面對這部書稿時的真切感觸。來先生泉下有知應笑慰,後來者登堂入室有門徑。感謝偉良兄的辛勤付出!期盼偉良兄更上層樓,再呈佳作!

2017年8月20日於杭州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

本站內容充實豐富,博大精深,小編精選每日熱門資訊,隨時更新,點擊「搶先收到最新資訊」瀏覽吧!


請您繼續閱讀更多來自 溫州讀書報 的精彩文章:

TAG:溫州讀書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