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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大西:懷念我的父親母親

今年是母親誕辰100周年,也是父親誕辰106年。一想起母親,就會想到父親。他們兩位在我心中已經融為一人。

父親和母親有許多共同之處,他們都把一生獻給教育事業,愛學生,愛學校,愛子女。他們小時候,都天資聰明,喜歡上學,都要千辛萬苦才爭取到上學的機會。

他們又是如此的不同,父親高大英俊,才思敏捷,卻又謙虛謹慎,循規蹈矩;母親身材矮小,卻又性情剛烈,嫉惡如仇,遇到不平之事,她會拍案而起,聲如洪鐘,慷慨激揚,滔滔不絕。他們一生清貧,但是留給我們的精神遺產卻是不可估量的巨大,我終生難忘,卻又愧於無法報答。

父親母親都很喜歡跟我們講他們當年上學如何不容易的往事,教育我們一定要珍惜學習的機會。父親小時候家裡不寬裕,祖父漂洋過海,到越南謀生。在父親8歲時,祖父賺了一點錢,帶著好多行李回到家鄉時,引來了強盜,全家財物被洗劫一空,祖父鬱鬱不樂,又回到越南去了,家裡經濟更加雪上添霜。到父親15歲時,小學畢業,他很想上中學。曾祖父要父親留在家裡種田,好在父親的老師在村裡很有威望,他全力幫忙,苦苦哀求。老師告訴曾祖父,父親是他一輩子一遇的天才,不讓他繼續上學,是糟蹋天才。祖母也很支持,拿出了強盜來時她藏在父親肚兜里的金鐲子。後來曾祖父咬咬牙,賣了一畝地,給我父親作學費。我父親一人,背著草席和被子步行到汕頭的美國教會學校讀書。這個學校除了國文,全部用美國教材,美國老師。一般的學生要先上一年預科,可是我父親為了省錢,不能上預科,一下子就跳到一年級,吃夠了苦頭。父親的國文很好,得了第一名,他的數學本來也很好,可惜出了大問題。他不懂英文,上課時,一開始根本聽不懂老師講什麼,老師看到來了個傻頭傻腦的孩子,很有興趣,就提問了他,結果,他一句都答不出來。得了個零分。數學課一年的成績由兩次考試和一次提問構成。得了一次零分,下面兩次考試必須是90分以上,看來是難於登天啊。數學不及格,就得退學。可差一點把父親逼瘋了。父親拚命趕上,第一次考試得了80分,期末考試得了100分,總算熬過去了。後來,我下鄉時,在老家的閣樓上看到了很多父親和朋友的信件,才發現,那時候父親已經非常關心國家大事,憂國憂民。1927年八一南昌起義失敗後,周恩來率領隊伍敗退到汕頭市。看到起義軍雖然敗了,卻依然紀律嚴明,讓父親很感動,對周恩來也充滿崇敬之心。父親以優異的成績中學畢業,卻沒有錢繼續上大學,只好回鄉教書,開始了他一輩子的教書生涯。

母親上學的經過更為曲折。那時中國農村非常封建,認為女子無才便是德,外祖父根本就不同意我母親上學。不過外祖父特別疼我小舅舅,就讓我母親背我小舅舅上學。母親在課室外聽課,她弟弟聽不懂的,她聽懂了,還可以教弟弟。後來我母親感動了老師,老師讓她坐到課室里上課。她成績優異,就這樣小學畢業了。母親要上中學,外祖父不同意,又在家裡鬧了個天翻地覆。母親賣了她的首飾,又請外祖母幫忙,才湊夠學費,上了中學。母親當年是反封建的先鋒,在中學裡參加了革命,入了共產黨。中學畢業就當了老師。外祖父要給母親安排婚姻大事,母親不從,自己找了我父親。是當年少有的自由戀愛婚姻。

我出生之前,父親因為潮汕地下組織出了叛徒,他為了逃避國民黨政府追捕,逃亡到越南。母親目標比較小,留下來,家裡只有母親一人要教書養家,還要帶我和姐姐。可是她甘之若飴,還自豪地告訴我,她懷我的時候,正在輔導學生參加全縣數學競賽,我在娘胎里,就跟她一起解了許多難題。她的學生得了全縣第一名,我也沾光變得聰明。她那時期還偷偷輸送了不少革命青年參加游擊隊。這些人很多後來都成了領導幹部。

解放後,父親從越南坐飛機趕回祖國,被任命為普寧師範校長,雖然不是什麼高官,但也是家鄉最高學府的校長,感覺還不錯。母親參加了土改等如疾風驟雨的運動,也是意氣風發。我記得母親回家是一身列寧裝,英姿颯爽,陪她回家的叔叔帶著駁殼槍,威風凜凜。那時是供給制,我的二弟,也有個排長待遇,每天都能吃到豬肉。不過後來我才感到,父親,母親那時都有點鬱悶。母親是1937年入黨的,可惜後來因為潮汕地下黨組織出了叛徒,與組織失去了聯絡,丟失了組織關係,雖然有戰友在奔走幫她恢復組織關係,可是一直困難重重。有朋友勸她重新入黨,以便以後重用。母親卻堅決不幹,她認為總有一天組織會給她一個合理的交代的。父親沒有母親那麼剛烈,他聽從了勸告,重新加入了共產黨,兢兢業業,一直做著師範學校的校長直到文化革命被打倒。

母親耿直剛烈,在機關里很不習慣,後來她要求到小學教書,重操舊業。她告訴我,讓她下決心回到學校的是一次她下鄉,回到她教過書的山村時,一個個學生都已經長大成人,成了鄉里的棟樑,一個接一個上來,跟她鞠躬,說:陳先生,我是你的學生,叫什麼,現在做什麼工作。她感動得熱淚盈眶,才醒悟過來,教書育人是多麼崇高的職業啊,下了決心再到鄉下去教小學。

母親其實對老朋友感情是很深的。記得她帶我去普寧烈士陵園的展覽館,看到兩位年輕烈士的相片,就眼淚盈眶,非常感慨地對我說,這兩位烈士都是我中學的同學和同時入黨的同志,多好的年輕人啊,年紀輕輕就犧牲了,我能夠活下來,還要計較什麼呢!

母親當年的朋友有不少後來身居高位,可是他們在位時,她從來沒有聯繫他們。一直到大家都退休了,我去美國念書後,她送我兒子到廣州,才和老朋友聯繫上。她很興奮,也十分欣慰。老朋友雖然有當廳長,省長的,但官場鬥爭的慘烈,家庭的不幸,觸目驚心。她深深感到自己一輩子教書育人,相夫教子,現在子女爭氣,家庭幸福,實在太值得了。許多老朋友也很羨慕她。

母親一生都把教書當做神聖的工作,每一節課都精心準備,講課時全神貫注,中氣十足,很有震撼力。她對學生十分關心,體貼入微,很有耐心。我當過她的學生,感觸很深。我問她,媽媽,你對學生這樣耐心,慈愛,為什麼對子女就不能也一樣耐心呢?媽媽笑了,說,我對你們是恨鐵不成鋼啊,要更高要求。而且,我知道你們是我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媽媽就算急躁一點,你們也不會記恨的。對學生要耐心,那是職業道德,我整天神經綳得很緊,回到家,也希望能夠放鬆一下,你們就體諒一下媽媽啦。其實,那個子女會記恨自己的母親呢。聽了媽媽的解釋,我更懂得要體貼媽媽了。

媽媽對學生用情至深,我也非常感動。三年自然災害饑荒時期,我們家在農村應該算條件最好的家庭了,但連我們也吃不飽。那時,母親把她當老師分配到的肉票,油票拿回家裡,和一家大小分享。她經常胃痛,而醫生給她開的藥方卻是豬油炒飯,媽媽原來是缺少油水才胃痛的啊。我那時候,得了水腫。媽媽用手指按一下我的腳脖子,一個坑陷下去,久久不能復原。我看到媽媽眼睛紅了,眼淚盈眶,她幫我到公社搞到了一塊專門給水腫病人的糠餅,作為治水腫病的靈丹。我們就這樣慢慢挺過來了。有一天,我放學回家時,看到我母親在哭。我不由得大吃一驚。「出了什麼事呢?」我焦急地問母親。母親抽泣著回答:「陳因死了,上弔死了。」我的眼睛不由得也紅了。陳因是母親最疼惜的學生,才十歲。母親去過他們家家訪,知道他們家貧如洗,非常困難。每年母親都給他爭取了學費書費全免,還經常送他練習本和鉛筆。陳因臉色蒼白,身體不好,但學習非常用功,成績也很好。我母親很疼他,經常表揚他,有時還送他糖果。陳因有時候到我們家,我看得出來,他依戀我母親就像兒子依戀媽媽一樣。那天上午,我母親看到了陳因給她留下的字條,說:「陳老師:別了,謝謝你!我實在受不了了!學生:陳因。」我母親急瘋了,衝出校門,去找小陳因。可是,找到的卻是吊在樹上的小屍體。陳因餓得實在受不了了,就這樣結束了自己的小生命。我母親受到很大刺激,病了一場。有時候,她會發獃,自言自語問自己,「我們鬧革命,就是要這樣嗎?」

母親在學校里威信一直很高。她教學認真,要求嚴格,教的班級一直都是優秀班級,再調皮的學生在她的班級都很聽話。她自己也一直是學校的模範教師。不過,聽母親說,反右時,她的幾個比較接近的同事都被劃為右派,她很不平,為他們鳴冤叫屈,結果她自己也差一點被劃為右派。

父親一直很謹慎,他作為校長主管業務,對主管政治的書記也比較尊重,不過經濟困難時期,父親也因為右傾被整過,好在最後沒有被定為彭德懷反黨集團分子。他和母親也是心意相連的。

經濟困難時期,我讀小學六年級時,有一天,大雨過後,太陽出來了,天格外藍,空氣格外清新,我和父親一起在公路邊走,那時汽車很少,突然有一輛小汽車開過,停在我們前面。車門打開,有一位首長模樣的中年人,快步迎著我父親走過來,緊緊握著我父親的手,激動地叫:「大兄!」。我看到他們激動地交談著,那時,我父親得了肝炎,很瘦。首長很關切地詢問他的身體,問他有什麼事要幫忙的嗎。父親說他自己沒有什麼困難,但是普寧師範學校在大躍進時建了一個大禮堂,可是經濟困難時期沒有辦法買到頂樑柱,不能封頂,不知道領導能否幫忙解決。那首長有點為難,但很快就點頭,說:「好,我來想辦法」。父親告訴我,這首長當年是和他同一個黨小組的老戰友,他們有過命的情誼。解放後,這老戰友當了汕頭地委書記,我父親從來沒有找過他幫忙什麼。我有點驚奇,因為大躍進時我父親是堅決反對建這麼大的禮堂的,其中一個原因就是這麼大的頂樑柱很難找到,為此他還挨了批判,差點被打成彭德懷右傾分子。大禮堂建不成,正好證明父親當年意見正確。沒想到,父親不顧前嫌,竭盡全力來完成這個自己反對的爛尾工程。

我父親是師範學校的校長,母親是附小的老師,本來我們家是可以住學校的教工宿舍的。但我父親對自己要求很嚴格,只在師範學校里要了一個單身宿舍給他自己,我們全家在校外租農民的房子。我媽媽在小學的祠堂角落,只有一個小小的4平方米的辦公室。後來我奶奶偏癱,也從老家來和我們一起住,祖孫三代擠在從農民那裡租來的一個房間里,條件的艱苦是現在的年青人難以想像的。不過和農民住在一起,我們和農民鄰居也建立了很深的感情。我們知道農民的生活條件比我們惡劣何止十倍,我們沒有理由撐不下去。母親和父親也盡我們所能給鄰居一點力所能及的幫助。這些農民鄰居,在文化革命期間,在父親被打倒時,十分仗義,嚴詞駁斥造反派,不讓造反派欺負我的弟弟妹妹。我祖母,父親,母親過世後,就埋葬在普寧師範所在的地烏石山上,一直都是這些農民鄰居幫忙照看,修整墳墓。父親1985年逝世到現在已經32年了,普寧師範也已經停辦,但每年我們清明去烏石山掃墓,都看到普師附小師生給我父親母親掃墓的花圈,我們都十分感動。

父親工作很忙,抽不出多少時間來教導我們。他很喜歡看書,給我樹立了很好的版樣。我把小學圖書館裡幾乎所有的書都看過了,我父親定的雜誌《世界知識》我也全看了。父親在學校了做世界形勢報告很受歡迎,有時間時,他也會興緻勃勃地和我討論世界大事。小學時,他有時會拿雞兔同籠,100個小和尚等中國古典算術問題來考我。我做對了,他也很高興,說他小學時就是因為做對了這兩個題目,引起他當年老師的刮目相看,才有機會上中學的。我考初中時,父親還親自帶我到縣城的普寧二中參加考試。上華師附中時他也親自帶我到縣城住招待所,第二天清早親自送我上長途汽車去廣州。父親的文學造詣很高,記得我在普寧二中讀初中時認識了我的好朋友陳安先,春假時安先給我寄來了一封13頁的長信,洋洋洒洒,文情並茂。我看了,十分感動,深有共鳴,馬上回信,下筆千言,酣暢淋漓,激情奔放,一揮而就。不知為什麼,我父親看到了我們的信,又欣賞又好笑。他說,安先說的「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是中唐名句,但這有勸人要及時行樂的意思啊。我說我們看到的是勸君惜取少年時。看到的是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啊。到現在,父親那種循循善誘,又欣賞又好笑的神情還是栩栩如生,就在眼前。

父親溫文儒雅,但我也見識過他的雷霆之怒。我和二弟年齡相差不多,從小就很親密,總是形影相隨。弟弟很聰明,他讀小學時我們兩人就可以下盲棋,兩人一起走路去縣城時,一路盲棋,時間很快就過去了。不過弟弟讀書不專心,考試可以一下子得100分,一下子不及格。我自己認為是家長,要教育弟弟。可是,我小時候,脾氣很暴躁,教訓弟弟時,如果他頑冥不化,不接受教育,我就很容易暴跳如雷。有時忍無可忍,就會出手教訓。而弟弟則一碰即哭,讓我更為生氣。有一次,我教訓弟弟,把他打哭了,他向父親投訴,父親批評我時,我還理直氣壯地反駁,說我是教育弟弟,只是輕輕打他。沒想到,父親勃然大怒,揚手就打了我一個大耳光。猝不及防,我哇的一聲就嚎啕大哭。在那個時代,父母打罵兒女是非常普遍的事情。不過,可能因為我一直學習成績很好,儘管因為貪玩,闖過不少禍,記憶中父母從來沒有打過我。我這次大哭,一方面是痛,更多的是震撼,覺得委屈。父親厲聲呵斥「哭什麼,你再敢打弟弟,我還打你」。我當時很倔,雖然沒有出聲,心裡卻回應,該教訓時,我還要打!弟弟可能也被父親的盛怒嚇到了,以後,再沒有到父親面前投訴我。我的暴躁脾氣也慢慢改變了。幾十年來,我和弟弟也一直保持很親密的關係。

母親對兒女一直都很嚴格,記得我讀小學考試唯一一次的60分就是母親給的。當時,我很不服氣,問母親,我每一道題題都答對了,你憑什麼給我60分。母親說,你字寫得太潦草了。當時,我每次考試都很快就交卷,為了有更多的時間去打乒乓球。那次以後,我考試時就注意寫得端正一點了。我從小就想當科學家。這和母親的影響也很有關係。記得小時候,媽媽帶我們幾姐弟飯後在草地上散步,仰望星空,我會為星星上面有什麼浮想聯翩。媽媽答不出我提的各種古靈精怪的問題,但總會鼓勵我們好好學習,長大了做個科學家去解答這些人類在不斷探索的問題。我大一點後,看了十萬個為什麼,找到了一些問題的答案,興緻勃勃去告訴媽媽時,媽媽都很高興地傾聽我的解釋。文化革命上山下鄉,我下鄉到老家龍門。媽媽聽說我農忙時割一天稻子回來,累得蹲不下了,上廁所時要半站著,回到家裡,還在煤油燈下攻讀,非常心疼。後來,我當民辦教師,在村裡教高中,媽媽也回龍門當小學老師。當時農村生活很艱苦,媽媽作為公辦教師,可以在學校教師食堂開伙,生活標準高很多。媽媽為了保證我的營養,讓我頂替她的位子,在學校開伙,媽媽自己在家裡和弟弟妹妹一起,過的是農村的生活。我雖然推辭過,但媽媽堅決不同意,這份慈母的愛心我終生難忘,只能以加倍的努力來報答。

父親主政16年的普寧師範培養出了許多傑出的學生,他們是潮汕地區幾個縣的學校的中堅,也有做到中央的副部長的高級官員,母親教出的學生中有中國科學院院士,中國重點大學校長,美國大學校長,市長等等,更多的是在各個學校里教書育人的老師,可以說是桃李滿天下了。他們在九泉之下,應該十分欣慰,可以瞑目了。

後記:2017年老家龍門村建龍門學校,號召鄉親積極捐資興學,我也積极參与,並和弟弟一起捐贈了一個圖書館,命名為「墨蘭圖書館」,紀念我的父親李鴻基(又名健墨),母親陳作蘭。我也為圖書館題了字。我想這也是對父母的很好的紀念。

文章來源:Daxi Li的美篇https://www.meipian.cn/12bn6zk0,2018.1.27。作者李大西,1948年生於廣東普寧南徑鎮龍門村,1975年畢業於華南師院,現任美國國際華人科技工商協會主席、美國利曼兄弟公司助理副總裁、美國凱思比海外創業投資公司董事長、美國東方銀行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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