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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 王祥夫:混搭

導 讀

從本期起,我們開設「另類時光」欄目,每期約請一位作家寫一寫自己日常年月中任性或另類的有趣時光,由此展示作家在文學之外的另一面生活狀態。

在這篇開欄作品裡,作者用輕快的帶點戲謔的口吻講述了自己與父親相處的日子。喝酒、侍花、教育,父親都有別樣的一套。在斑駁的時光里,他的象牙煙嘴,他的皮夾克,他的花樣刀冰鞋,像他喜歡的偵探小說一樣有著親切和懸念的味道。這一生里,父親長得帥氣,帶著流氣,做事硬氣。在這些氣場里混搭出的最好作品,是那個攜有藝術"玩心」的我。

作家簡介

王祥夫,著名作家、畫家,文學作品曾獲「魯迅文學獎」「林斤瀾短篇小說獎傑出作家獎」「趙樹理文學獎」「小說月報百花獎」「上海文學獎」「滇池文學獎」,並屢登「中國小說排行榜」。著有長篇小說、中短篇小說集、散文集三十餘部。美術作品曾獲「第二屆中國民族美術雙年獎」「2015年亞洲美術雙年獎」。

混 搭

王祥夫

我只在做夢,這就是我生活的全部意義。我惟一真正在乎的便是我的內心世界, 我打開那扇通往夢想街道的窗戶,看到那裡的景象,便忘記了自我,這時候,我最深切的的悲傷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佩索阿

昨晚做夢又夢到父親,他古古怪怪還是那麼年輕,鐵鏽色保爾柯查金式的套頭運動衣,下邊卻是三接頭,一臉笑,教人發毛。早上醒來凈過頭臉坐下吃早餐,對我老婆講說此事,她嘻嘻笑,說三哥我要祝你成功,我說做夢還有成功不成功,分明屁話。老婆咽下一口咖啡,說,地下老爺子永遠四十九,按歲數此刻該他叫你小哥的,我說這下聞到臭味了,真是屁話。老婆眯了眼,麵包皮不要那麼亂扔好不好,收好放外邊窗檯喂鳥,又說,我這話,要你爸做你小弟,頂多也只能算是亂倫。便又笑起來。

父親活著的時候,某一日,用他那小刀修他的象牙煙嘴,把我和老大老二統統叫來,木殼子收音機正播放著什麼,也不關,嘰哩哇啦「社會主義好,」過一會兒,嘰哩哇啦「夾著尾巴逃跑了。」父親也不嫌吵,對我們兄弟幾個來說,父親說話總是有些腔調不正,當年的日本翻譯我想差不多就這范兒。若說話正腔正調就不是我父親,父親說,人活著,沒別的,八字法:柴米油鹽,琴棋書畫,你們都要好好記牢,去吧。這就完了,沒了下文。但我們兄弟幾個都習慣父親這腔調。再一次,父親又叫我們過去,這回收音機閉了嘴,屋裡倒是靜,滿地鋪著從窗外照進來的陽光,是,金銀滿地刺目刺眼,看久了兩眼俱是黑的。父親對我們幾個說,我給你們留下的東西不少,吃不了也花不完,

所以你們長大了,一是不許入黨,二是不許做官,要靠本事吃飯,去吧。這便又是一次。這便是他的與世事的格格不入,那個年月,沒人敢這麼說道,他偏這麼說,這是他的好,亦是他的不好,其實是他的苦海,一語入苦海。哪如熱一壺好黃酒,閑坐閑吃,花生米剝剝。

還有,父親某一日忽然高興,把我們兄弟幾個叫過去,凈過手,鋪了薄氈,從小袋中輕輕拿出他的商周古玉來,父親的古玉是一品一袋,然後一是一二是二地說起,而我的兩個兄長偏偏對這種東西不感興趣,走神了,唯我聽得進去,摸摸可以摸的,不可以摸的我知道那是不可摸,便禁住手不動。再後來幾次,父親不再叫我的兩個兄長,是太上老君教猴子樣只叫我近前,細細教導我什麼是生坑什麼是熟坑,再細細教導什麼沁什麼沁,什麼是里沁外皮,為什麼玉是溫的玉髓是涼的,這涼溫原是給眼睛看的,與手無關。還有什麼什麼千年古玉變秋葵,等等等等一一記在心上到後來並不需要捧著本講玉的書橫眉豎眼亂讀。

父親去世,先是昏迷幾天,湯水不進,渾身僵著,唯手指有動靜,時時摸索床邊。這天忽然睜開眼睛要說話,家裡好一陣驚喜慌張,天上一時像是又有了九個太陽。鄉下阿姨急忙端來早悄悄備在一邊的滾燙雞湯,一層油在上邊浮著,倒像是沒得一點點熱汽,她想要蹭過來,卻又給嚇在那裡,因為父親嘰哩哇啦,細聽已不是中國話,而是日語,母親懂那麼一點點家長里短的日本話頭,卻又聽不出他在說什麼,不像平時,和父親吵起架來好像日語也挺溜。在那一剎間,父親便是一個日本鬼子。我的父親,從小生在日本,一直長到十八歲,然後就來到了山西最北邊的這個小城。這個小城緊挨喝酒不顧命的內蒙古,街上常見醉了的蒙人,大臉小眼塌鼻子,皮袍大襟每每有一塊地方黑亮如鐵,手裡尚提著個酒瓶東撞西撞,更常見的是馱煤駱駝在街上慢慢踱過,過去拉駱駝,一個人領袖七八馱,或十來馱,駱駝不說頭,而是馱,一馱兩馱。駱駝比人高得多,踱得很慢,慢慢穿過黃草披紛的城門洞,慢慢穿過城外一靜如夢的莊稼地,慢慢踱遠了。駱駝的個頭要比人高許多,人在駱駝跟前統統都是矮人國。小的時候,常聽外邊有人喊:「過駱駝嘍!」接著就聽到「叮噹叮噹」亂響,駱駝的鐵鈴鐺可真大,翻過來可以做馬桶。一過駱駝,大人小孩都跑出去看,看駱駝從門前過,總是七八馱十來馱,又總是來馱煤的,駱駝拉的屎是一球一球的,很小,駱駝那麼大個兒,但拉的屎卻要比騾子啊馬啊都小,這真是怪事。我們院子里,有個姓李的廚子外號就叫駱駝,這個老李的個子可是太高了,比別人高出一大截,所以他說話走路辦事總是彎著點腰,兩隻胳膊總是朝前耷拉著,疑似猿類而分明又不是,他總是不怎麼說話,也沒見他笑過,總是好像跟誰在生氣,人們在背後都叫他「李駱駝」。我父親有一次笑著說老李要是駱駝也只能是只單峰駱駝。我直到現在都沒見過單峰駱駝,我們那地方沒有單峰駱駝。來我們小城馱煤的都是雙峰。夏天來的時候,用給我們家做飯的鄉下阿姨的話說:「駱駝可受老罪了!」天那麼熱,駱駝身上都是一大塊一大塊的毛片,說掉不掉,說不掉像是又要掉,就那麼在身上捂著。有年冬天,阿姨給我們絮棉褲,用的就是駝絨,駝絨很暖和,現在穿駝絨棉褲的人不多了,也不見有什麼地方賣駝絨,過去每到快要冬天的時候就有人從草地那邊過來賣駝絨,不論斤,論包,一包多少錢,買一包,夠全家用的了,駝絨好像是只能做棉褲,沒人用來做棉襖,剩下的,可以做駝絨褥子。已經有三十多年了,在我們那個小城已經沒過過駱駝了。

在滿漢全席里,駝峰是一道美味,但怎麼個好,說不來,真正吃到那麼一口還是在哈爾濱,每人一小碗,被描眉畫眼渾身亮片的女招待扭著奉上來,碗里是說肥不肥說瘦不瘦的那麼幾塊,且甚是軟爛,看相像是有點不大正經,正想入非非時,我旁邊人猛啜一口,分明被燙,又不便吐出,只仰臉大張嘴「弗弗弗弗,弗弗弗弗,」如此好一會兒才咽下,喘過,把腰身平過,方對我說,好東西,這傢伙全是海綿體,所以好吃。他如此言說,我越發沒了胃口,憋了笑,想想,海綿體自己身上原也是有的,只是不在背上長,且日日只被夾在隱秘處,足見其珍貴。一桌人便嘻嘻笑起,說海綿體的事,好一陣。忽然又沒了聲,都拿定了心思把臉伏在碗上對付碗里的那體。

再說駱駝,那次在科爾泌草原騎了一回,感覺像是吃錯了葯,騎前駱駝會趴下來,倒是乖順,人上去,駱駝便即刻起身,公駱駝是先起前邊兩條腿,母駱駝是先起後邊那兩條,無論公母,駱駝起身都是大顛簸,膽小的會被嚇破膽,駱駝不用快跑,一旦慢跑起來也是大風大浪,蒙人在旁邊連說幾聲「氣緊介緊,氣緊介緊」,但哪裡會騎緊夾緊,兩條腿早已不聽使喚,除了擔心襠下物件被顛壞,還要時時擔心自己別被顛下來,一下子從駱駝上飛出去並不是什麼好事,心裡那個緊張又怕給旁邊的細眼高顴骨美女看到,還得裝著逼,但裝逼也不易,也只有騎在駱駝身上時才會明白沒事最好不要騎駱駝,這便也算是人生大開悟,也可以放在別的事體上,此處不必明說。又據說駱駝身上多陰虱,鑽到襠處一旦安下家來,癢起來不是幾年的事,邊走邊伸手在那地方抓來抓去也許會進看守所。又忽然記起我的父親有一次從外邊帶回來好大一塊駱駝肉,血腥刺鼻,像剛殺了人大卸了八塊。駱駝肉很粗,不那麼好吃,但父親非要吃餃子,放好多大蔥,味道還是鐵腥。父親是別出心裁的人。作為他的兒子,我也時時別出心裁。我做臭豆腐餡兒的餃子,放切碎的馬蹄再放一點點肉然後再放攪碎的臭豆腐,有人聞了就跑。我樂得一個人享用,此餃子恰好與燒酒成雙捉對。管它杏花桃花。

從我出生,自然是天天都要吃飯,而在記憶里和父親同桌吃吃喝喝卻難得有幾次,平時父親總是坐在他的那張桌前,必有酒,菜肴是一兩個,最多也就三盤,但樣樣齊整,汁水卻只是醬湯,醬湯里又從來都是裙帶菜加豆腐,從沒變過樣。酒照例要燙好,也就是一個白瓷酒嗉子坐在一個白瓷的缸子里,桌上花生米,被父親弗地一吹又弗地一吹,三五粒下一口酒,梅老闆四平調就是這個板式。四平調地吃著,忽然筷子「砰」地一聲響人已離開桌,父親又去拍一盤黃瓜,拍好,蒜味撲起來,滿屋子都是蒜臭,父親先撥一半給我們,另一半他去下酒。那時,我們兄弟姐妹,只在另一張圓桌上吃,那張圓桌很低,只被叫做地桌,被漆成蛋黃顏色,那年搬家要扔掉它,忽然想起小時家裡的風光種種,讓人好不悲傷,幾乎落淚,又想起父親也在這張桌上和我們吃過飯,臉上便一涼一涼,胸口那地方跟著緊。說同桌吃飯,也只有過年過節,父親才會和我們一起,父親只活到四十九歲,去世時渾身是傷,淺紅深紫,額上橫著來那麼一下又是海昌藍,是紫藥水塗過了頭。父親額上的傷口像是給什麼劈了一下,至今不明不白。父親四十九歲去世時,眉眼猛看像三十才出頭,自是帥氣。高鼻樑大眼睛,看人的時候兩眼裡滿滿都是男人的那種嫵媚,所以總是招逗得女人們前後左右跟著他轉。後來見他一張十七八歲時的照片,樣子時髦到像是我心目中的小流氓,燙髮頭,且別有發卡,是一排英文字母。那時我小,倒寧願想他像個日本浪人,頭頂剃光一塊,遠看像頂了半個雞蛋殼,想不到他竟然會是這樣,讓我只覺是自己百般對不起他,怎麼會像了母親,細眼矮鼻。

母親的心思除了愛就是緊張

父親對新鮮的事物總是充滿了好奇,比如,有肥皂可以洗衣,他卻偏偏要買來碎紛紛的皂片給自己找麻煩,皂片很不好用,要在水裡事先化好,比如賀年卡,他覺得好玩就買很多,對摺的那種,只要一打開,裡邊亮閃閃的小屋子小人就馬上立起來,是亮藍金紫。又比如,他喜歡電動玩具,可以遙控的那種,他就買回來,說是給我那殘疾弟弟買來開心,其實是他自己在那裡開心,現在想想,我的父親其實直到去世也還是個跳來跳去的年輕人。他喝酒從不會慢飲慢酌,是快酒,不出聲,一口半杯,年輕人的做派,他吃菜,也不出聲,若我們吃飯夾菜弄出大動靜,他會猛然說,「喝喝,喝喝,喝喝,」我們便左右掉著臉你看我我看你的笑,一時都禁了聲,知道吃飯出聲是不被容許的。或某日他來了興趣,圍著爐子烤小魚,那種爛銀子般的小白條,到老也只會那麼大,成簍地買來,用鹽腌過烘乾收起,吃時再略略一烤。父親像是特別喜歡用這種小魚下酒,父親烤小魚,會給我們每人幾條,像招待客人,吃啊吃啊好吃。父親抽煙絲,用什麼煙斗我卻記不起來了,只記他用象牙煙嘴抽煙捲,老舊的黃銅打火機真是好看,只須用手指輕輕一銜,幽藍的火苗即刻跳出來。

父親對我的影響是無法說,比如,那年去白河小鎮在小賣鋪忽然看到了瓶裝的那種刷牙粉,現在誰還用牙粉?現在恐怕走遍中國也買不到瓶裝牙粉,瓶裝牙粉竟然讓我激動,雖然放在那裡也許幾十年了都沒人買,上面落滿了灰塵。我把那十多瓶一下子都買了下來。我說這個好,給張三一瓶,我說這個好,又給李四一瓶,我說這個牙粉實在是好,又一瓶牙粉已經塞到王二麻子手裡。現在還剩一瓶放在我衛生間的格子上,也不用,供著看,每每拉屎的時候蹲在那裡鼻酸,想起父親用這種牙粉擦有機玻璃紀念章的事,忽然間只覺天地玄黃。

秋風琳琅,是在畫風

那年我七歲,做了一件事,就是認真學習抽煙,院里的孩子們說抽煙就可以長出鬍子,這對我絕對是一種誘惑,父親在院子里種了許多花,那種大麗菊長得可真高,剛澆過肥水,真臭,我就蹲在下邊抽從父親那裡拿來的煙,忽然,有一隻手把我一下子從花叢里拎了出來,那隻大手可真有力,是父親,我年輕的父親。為此,我寫過這樣一首詩:

七支香煙

我對花朵碩大的大麗菊 從小就心存感激

那時候 我常常可以躲到它們那裡 蹲下 沒人會發現我在那裡

父親的大麗菊 總是一種一片 其中真是有很多空隙

大麗菊 雖然我的情人 把它叫做饅頭花 真是土氣

因為它開花碩大 有時候 會大到讓人害怕

紅色 粉色 白色 和紫色 花瓣都整齊得出奇

那年我七歲 對我來說 那是一次探險經歷

但我既沒登山也沒出海

我用我的嘴 還有鼻子 肺 當然還有喉嚨

去對付那支 父親的哈德門牌香煙

香煙的滋味並不好 眼睛那地方感到火燒火燎

我蹲在大麗菊花叢里 父親的大麗菊嚴嚴把我遮蔽

香煙的滋味並不好 喉嚨那地方也感到火燒火燎

我蹲在大麗菊的花叢里 準備像父親那樣把它一絲不剩吸到身體里

是誰把我一把提起 又輕輕放下 是我的父親,他怎麼能那麼英俊

我蹲在高高的花叢里 父親怎麼發現了我 我恨那隻貓 它為什麼總是探   頭探腦

接下來 父親讓我原地不動 他笑眯眯,把七支香煙放到了我手裡

你把它一次抽掉 事情就此一筆勾銷 否則我要 父親的手 已經舉高

父親在收拾他的大麗菊 他把乾枯的枝葉和花朵一一摘掉

我繼續蹲在那裡 父親的香煙真是無趣

我繼續蹲在那裡 父親的香煙真是無趣

啊呀 我的父親,香煙真正是無趣

才抽完兩支父親的香煙 我只覺天旋地轉

時光如箭,從此 我與香煙無緣

我的父親 你好

父親的大麗菊 你好

那個夏天的中午太熱 但是 夏天你好

我現在去看望父親 他在墳墓里 那地方沒有大麗菊

每次 我都會並排給父親點上七支香煙並向他致敬

我的父親 你好

父親的教育方法接近古怪,所以我至今不會抽煙。

父親古怪,但實際上是可愛,比如,冬天下雪,飛飛揚揚,雪裡且有雪柱子在空中攪來攪去,小號龍捲風的那個意思,這個雪不能說小。父親脫光了膀子只一衝,人已經定在雪地上,在用雪搓身子。老三老二老大,他這麼喊,把我們也都給喊出去,讓我們用雪搓臉和手,雪其實是熱的,這種感覺只有用雪搓臉和手的時候才會知道,若干年後我冬泳,在跳進結冰的水裡的一剎間渾身像是被針扎,但只需一會兒,周身便熱起。去年冬天的雪不小,看著雪,忽然又想起父親,遂停了寫小說,脫了衣服,赤膊定在陽台上,雪搓棉扯絮一般飛飛揚揚,我只覺臉上涼涼的兩條,父親想讓我當個畫家,想不到我卻做了作家。靠文字掙不了幾個銀子,養家糊口還得靠賣畫,忽然就又想開,在心裡對父親說,寫小說作畫二者混搭起來才好,才能讓日子過得花紅葉綠。

喜歡的蜻蜓無處不在

父親有很多酒友,風高雪猛,團坐在一起喝酒,大家忽然只覺對方是弟兄。父親的朋友多,但其實他很孤獨,冬天到來的時候他帶我去滑冰,我坐在那裡看他在冰面上滑來滑去,父親的花樣刀是從日本帶回來的,厚牛皮鞋,下邊的冰刀不是亮晶晶鍍鎳的那種,而像是塗了一層銀粉,用現在的話是亞光。父親在冰上可以滑許多花樣,可以把身子一擰猛地在原地轉起圈來,胳膊把自己抱緊爾後再慢慢把胳膊放開揚起,而且越轉越快,像芭蕾。後來我穿著這雙花樣冰刀鞋穿行於速滑的隊伍里有說不出的滑稽,但我的速度絕不會慢下來。那時我才十一二歲,直到在冰場上看到了一場兇殺,雖然那個被捅了幾刀的人並沒有死,在雪地上留一道血跡,血跡在雪地上只是發黑,倒像是潑了一道墨。我不再去冰場,是因為父親給我找了畫畫兒的老師,給我的哥找了彈琴的師傅,他希望他的兒子做藝術家,這樣一來我們就都有了事做。我的工筆老師名叫朱可梅,我跟他學畫,是從幫著裁紙,磨墨,兌顏色拉紙開始,朱先生脾氣可真大,有一次罵人,出口竟然是這樣的粗話,「你懂個雞巴!雞巴!」是罵工會劉主席,工會劉主席要他畫正月十五的燈籠,不知怎麼又說畫得不好。朱先生最喜歡的畫家是齊白石,不怎麼喜歡王雪濤,他說吳昌碩太灰,任伯年筆好但少意境。徐渭是個瘋子,容易讓人學壞。八大的鳥是漫畫,總是在那裡瞪人也不好,八大出身雖富貴畫卻不富貴。而朱先生說他自己畫了一輩子都沒著落,我不知道朱先生要著落到什麼地方去?朱先生畫紫藤的老桿用一種筆,畫紫藤的花又是一種筆,朱先生用大筆畫很細的線,很小的葉片,而落款卻是用小衣紋,小筆寫大字,寫兩三個字,墨就沒了,再蘸墨再寫,朱先生的題款總是濃濃淡淡直至枯乾,很好看。朱先生畫畫兒,養花養草,沒事拉京胡,一邊拉嘴一邊跟著動。忽然他不拉了,過來看我,小聲說:「這地方交待清,這些葉子是這根上的呢還是那一根上的?畫畫兒別復筆,別描,一描就臭了」「寫字不能描,畫畫也不能描。」後來,我已經大了,但還是經常去朱先生那裡看他畫畫兒,朱先生坐著,我站著,我們師生之間沒有對坐的習慣,也不敢,是執弟子禮。我給朱先生磨墨兌顏色。我磨的墨,朱先生用的時候總是說:「合適。」朱先生教學生畫畫,從來沒什麼理論。朱先生說,「屁!中國畫就是這樣一代一代傳下來的,我畫你看,比任何理論都好,理論是什麼?理論是沒事在那裡嚼蛆!」又說:「趙佶就不畫素描!」又說「學中國畫就要先學會磨墨兌顏色裁紙。」

後來,我去大學美術繫上課也是從來不講,只畫,畫一幅或兩幅,學生圍在一邊看,畫完,學生就臨這張,便是一課。在課堂示範的那畫到最後,往往是哪個學生漂亮順眼便鈐了章送她。畫的時候,有時犯嘴癢,自己便先說起來。我對學生們說「我畫你們看,比任何理論都好,理論算個什麼?算個……」這麼一說我忽然想笑,想起我的老師朱先生來了。學生們在旁邊已是一片小笑。我還禁不住聲,又小聲說,「媽的,別笑,理論算個蛆。」說到此處,忽然想起我那年輕的父親,一次我畫蝦子,也是煩了,十節八節地畫個不休,父親忽然斷喝一聲,怒起眉眼,蝦子是那樣長嗎?便畫給我看,說蝦子再大也只是七節。父親下筆一畫嚇我一跳,竟是筆墨俱佳。父親去世多年,他那三十多歲的模樣也跟了我多年,父親竟沒讓我看到他老的樣子,這亦是人生一苦。但千寶貝萬寶貝現在我還留著他三樣東西,一個核桃木小匾,上邊不知是誰的字:菊香書屋,另一個是木蓋鍋底端硯,木蓋上刻一枝梅,我知道那是他的手藝亦填了石綠。那一枝梅端端在那木蓋上開了五十有二年。還有一件是牛皮的印盒,可以穿在褲帶上,亦是日本貨。有一陣子我把它穿在自己的褲帶上,裡邊放了我的一方閑章,白芙蓉石,明透幾乎近凍,直想讓人咬它一口,上邊淺淺刻四字:好色之徒。這閑章時常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鈐在我的花鳥畫上,後來忽一日打開牛皮印盒取出此章給馮其庸老先生看,馮先生覷一眼,直接一句話,不好。

父親去世多年,唯有這個牛皮印盒跟著我,有時摸摸,長方一塊硬在腰眼上,只覺後邊還跟了一個人,雖是父親,卻比我年輕。

坐在麗江橋頭看過往行人

多少年過去,但又好像時光還停留在原來的地方,父親的雙筒獵槍,父親的偵探小說,父親的象牙煙嘴,父親的皮夾克,父親的花樣冰刀鞋,林林總總都不知去向,等想起,一切都已無影無蹤,一如彩雲隨風散盡。在我的感覺里,父親總是在和我躲迷藏,他突然出現又總都是在夢裡,他每次出現又總是那麼年輕。我明白我現在的一切都是父親給的,但我與他不同是不喜歡偵探小說,家裡的偵探小說太多,只要書店裡有家裡必定有,恰好我是有什麼偏不吃什麼的主兒,什麼書都肯看,就是不喜歡偵探小說。記得父親有一次不知道是說誰,太他媽蠢,都是因為他不看偵探小說!記得父親說此話時外邊正在下大雨,猛地一個大雷,焦脆響亮。嚇得父親扶著桌子忙一蹲,若再打一個響雷,人或早已在桌下。那一次在學校,我給學生示範作畫,放大筆畫芭蕉,外邊的雨只是鋪天蓋地,天上雲如潑一萬斛墨,正畫到趣處,忽然一個雷,是劈,直直劈下,焦脆響亮,直把人七魂六魄驚散需重新組合才是,我兩腿且只一軟,手扶畫案便是一蹲,只想下一個雷會不會落我頭上,旁邊的幾個女生馬上花枝亂顫腰肢扭起,笑著說想不到王老師這般膽小,做模特是不可能了。我心裡卻在說,我可真是我父親的兒子,色色樣樣怎麼都和他一個樣。

在學校上課,課後每每學生請酒,雖不醉亦是七七八八話多,學美術的女孩什麼沒見過,忽然某日某女生先連干三杯,因我有話在先,只說你要連喝三杯讓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見那女生連喝三杯臉上桃花杏花胭脂西洋紅一絲都沒有,便知她好酒量。見她款款把酒杯放下倒問我,剛才的話算不算數?我只以為一幅畫便是結局,倒想不到她竟然不要畫,且兩眼含笑又不說要什麼,大家便繼續喝酒。下午天快黑,一個電話打過來,便是此女,先問酒是否喝多,然後是笑,說王老師說話要算話,畫就不要了,只需給我和×××當一回模特。電話這邊的我頓時酒醒,喝口茶舒展了舌頭把話說過去,也只是虛虛的沒什麼力氣:全模還是半模?對面又是笑,且是兩個人的二重笑。片刻,電話那邊只說我們窮學生也請不起什麼模特,王老師輸此一回,勞煩一次當然全模。我再喝口水,重新舒展了舌頭再把話送過去,這次不但是虛,且做賊心虛了幾分:當真全脫嗎?那邊卻又沒了話,是竅竅地笑,而不是吃吃發聲。只這笑聲,讓我突然膽子又歸到原位,這回說話不虛了,舌頭也聽了使喚:我怕什麼,全脫就全脫。遂定了日子去做模特。這女生,我後來只叫她小林。我可真是我父親的兒子。也是那次,示範畫一幅梅,小林真是面目姣好,大三學生的風情無法細說,梅畫好,周圍層層疊疊起一圈兒叫好,真是一如春水漣漪。雖眾人喊好,而那畫我卻偏偏只給了小林,叫收拿我印章包的王馬飛給小林蓋章,一個不行,再蓋一個。王馬飛一邊鈐印一邊嘮叨,什麼叫好花入眼,這就是好花入眼,入眼。我把聲音調到最小,對王馬飛說,一切經歷,對我來說都是財富,一切經歷,對我來說都是財富,一切經歷,對我來說都是財富。王馬飛呵呵呵呵,呵呵呵呵,看著我兩眼笑起,不再說什麼。

至今,早上一起來的寫字畫畫是我那年輕的父親給我規定好了的。每天早上起來,先吃飯,下碗「殿前榨面」,再打顆雞蛋在裡邊,或吃饅頭,來點鹹菜或來點油炸小蝦皮,或者在饅頭上抹些花生醬,但更多的時候是桂林豆腐乳。茶是必需的,自己吃早餐,不妨花樣多些,忽一日早餐想念牛油果,便麵包牛油果。但不變的主題是臭豆腐饅頭,如果不出門,竟然一大早就啃吃大蒜。安頓好這些,再凈過嘴臉,然後才是坐下來畫畫兒,每每是必畫一隻工筆蟲子,蜻蜓、螞蚱、胡蜂、土狗、螳螂、蛐蛐、乃至蜘蛛蒼蠅。或是一張山水,山水費時,畫一畫就必須張起,王八看綠豆樣坐在那裡看半天取下再畫,然後再張起再王八看綠豆,然後再畫,這便是日課,幾十年這樣下來,然後還要寫幾幅字,現時寫字也只往丑里寫,寫字這濫事,先是要往好了寫,寫成花,誰看了誰愛,但好看的花都一樣,不好看的花才各是各的本色。先往好了寫,之後是再往丑里寫,這丑便是花落果結,畫家寫字與書家不同,是要字與自己的畫合,顏真卿柳公權好,把他們的字題在你的畫上好不好,倒讓人想起俞振飛與梅老闆搭戲,每場下來梅老闆都氣緊,因為掌聲都沖著俞老闆來,梅老闆終也有動氣的時候,他對俞說是看你的戲還是看我的戲?俞振飛遂一揖而別。畫家寫字,不是要字好,是要字與自己的畫合,一如娶老婆,只臉上好是萬般的不可以,此語一出,如貼微上,想必一時會點贊無際。

從古老的屋子裡鑽出來,太陽是一種潑灑

吃完早餐,凈過嘴臉,畫過寫過,把字與畫張在壁上細看一回,自己心裡便知公母,書畫之道不是你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好畫只能偶遇,比艷遇都難上十分。這與寫小說同理,好的小說也需一頭撞到,也一如艷遇,完全無法事先安排。寫完畫完,然後,才是一天的正經事——坐下來搗鼓小說,在心裡,畫畫兒真還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唯有寫短篇小說的時候我才覺得自己像是個藝術家,只是用電腦寫作時這種感覺被大大打了折扣。當年寫作,唯有紙筆,各種故事七紅六綠都是從紙上種出來,說紙說筆,我神經兮兮,是十分的挑剔,人人都用的各種稿紙裡邊我只挑那種淡灰格子的,比如,青年出版社的那種大稿紙,可以讓你在上邊大肆修改,八十年代作家寫作,簡直是無一例外,幾乎全部靠寫,一個字一個字地寫,一個字一個字地抄。在一次大學的講座上,是八月,桂花還沒開,蟬發狠在叫,正熱得緊,也許是熱昏了頭,忽有人站起傻傻提問:您的第一部長篇,三十多萬字,真是一個字一個字地抄?我馬上呵呵呵呵起來,呵呵呵呵,呵呵呵呵,難道可以兩個字兩個字抄嗎?人們還不知道電腦為何物的八十年代,對作家而言真是個辛苦的年代,是,一定要寫,是情同耕種,一如老農侍候土地,時間耗到才會有收穫,趴在那裡,把背拱起,眼睛近視的,臉幾乎貼在稿紙上,一個字一個字地寫。我的第一部長篇《亂世蝴蝶》,最後一遍抄完,右手的手掌上留下了厚厚的繭。好多年後,才慢慢退去。說作家的寫作是個體力活,可以說一點點都不誇張。用陝西某人話說,是「沒有身體,吃架不住!」作家有寫死的,從古到今,不在少數!而現在的寫作就相對輕鬆得多。但我還是懷念八十年代,當然我也喜歡電腦,現在我也離不開電腦。這個時代幾乎沒人不受電腦左右,你去銀行取錢,有時候一連去幾次,銀行的人會用同樣的話鸚鵡給你「電腦出問題了,取匯款不能辦!」但是你要存錢,可以!可以可以可以!這是個讓人有許多說不完的煩惱的時代,如果電腦一出毛病,作家的煩惱就更大,走出來,走進去,抓耳搔腮。我不大懂電腦,說來好笑,有一年過年的時候,我索性在電腦前上它一炷子香,唯願電腦在新的一年裡不要給我找麻煩,不要寫一萬,再一開機丟五千!朋友看了,嘻哈嘻哈撫掌大笑,你怎麼不再給它供幾個餃子?你怎麼不再給它供盤水果?你怎麼不再給它供一杯水酒 ?朋友一路說來,聲音忽然調小,要我附耳過去,我卻躲,他偏要近過來,我再躲,他又近過來,滿嘴酒氣,定心一聽,原是一句淡話:你怎麼不給它找個小姐按摩。我說你這話也值得這麼神神叨叨?你這話放微信上連家常素菜都不是。

忽然就又想到我年輕的父親,不知他那邊有沒有手機?如果有,試想發幾個葷段子逗逗他,看他是什麼反應?但以他的脾性,我知道他喜歡什麼。熱壺好酒,花生米弗地一吹又弗地一吹,說,這個比手撕烏賊魚乾更好。

我的父親,我那總是在夢裡出沒的年輕的父親,鐵鏽色保爾柯查金套頭運動衣,三接頭皮鞋,我好有范兒的父親,你混搭得好!但他最好的作品是我,亦是混搭得好。

(選自《江南》2018年第一期)

轉載自《江南》官方微信公眾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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