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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遠艦殉國沉沒之前,撞向的並非吉野艦

文 | 楊津濤

經考古發掘,在黃海海域發現的「丹東一號」,已被確認是甲午海戰中沉沒的「致遠艦」。

「致遠艦」是北洋艦隊所屬護衛巡洋艦,其管帶鄧世昌的英勇事迹,藉助電影、教科書的傳播,在中國廣為人知。但「致遠艦」沉沒及鄧世昌殉國的真實歷史場景,與傳播中所營造的歷史細節,存在著較大的差距。


一、三處可疑的歷史細節

《愛國將領鄧世昌》一文曾被選入各種版本的語文教材。文章如此描述致遠艦的最後關頭:

「鄧世昌登上駕駛台,兩手緊握舵輪,開足馬力,向『吉野』猛衝過去。敵人發現『致遠』向『吉野』衝來,立刻集中火力,轟擊『致遠』。」 「就在『致遠』將要撞上敵艦的時候,不幸被一顆魚雷擊中,頓時全艦爆炸起火,不久就沉沒了。」

文章還說:

「落水以後的鄧世昌,仍然高呼殺敵不止。隨從把救生圈拋給他,他拒絕了。他飼養的軍犬游到他身邊,咬住他的衣袖,想救起自己的主人,卻被他用力掙脫了,然後他自己沉沒在洶湧的浪濤之中」。

這個故事幾經演繹,還有其他多種版本。譬如,在某版本中,鄧世昌的愛犬變為兩條,分別名叫阿雪、阿花。致遠艦沉沒後,「阿雪和阿花不知從哪裡突然冒出了水面,飛快地游到了已經昏迷的鄧世昌身邊,緊緊咬住主人的髮辮,把他拖出水面,奮力向前游去」,直至被一艘第三國軍艦救上船。鄧世昌醒來後,又投海自盡,阿雪、阿花「向著主人跳下去的海面,半跪著嗚咽了一陣,也雙雙跳進了滾滾波濤之中。」這種敘述,已如同小說情節。

略言之:致遠艦意圖撞擊吉野艦、致遠艦中魚雷沉沒、鄧世昌手按愛犬自沉,廣為傳播的這三處歷史細節,都很值得商榷。

圖:鄧世昌

二、致遠艦殉國的實情

首先,致遠艦撞擊的並非吉野艦。

按照甲午史專家陳悅和他的團隊按照海戰爆發和進程的1:1時間進行的兵器推演顯示,致遠艦意圖撞擊的不是吉野艦,而是日本聯合艦隊的本隊。如果致遠艦想要撞擊吉野艦所在的第一游擊隊,需要將船頭調轉180度,時間上並不允許。

其他史料也佐證了這一推演結果。如《倫敦新聞畫報》上刊登的名為《中國軍艦「致遠」號沉沒》的新聞畫上,致遠艦「正前方那艘巨大的軍艦,它不是吉野,而是日本本隊的旗艦松島號」。親歷了黃海海戰的英國海軍提督斐利曼特也說,「致遠既受重傷,志欲與日艦同歸於盡,於是鼓輪怒駛,且沿途鳴炮,不絕於耳,直衝日隊而來。」可見致遠艦當時並非明確選擇吉野艦為撞擊目標。

在課文《愛國將領鄧世昌》中,鄧世昌告訴手下官兵:「日本艦隊全仗『吉野』橫行,如果撞沉它,我軍一定會取得勝利!」這無疑會讓讀者誤以為以為吉野艦是日軍中火力最強的戰艦之一。事實上,吉野全艦隻有大約10門炮,而作為聯合艦隊旗艦的松島艦,僅速射炮就有12門,這還不包括320毫米口徑的大炮等。正如陳悅所說,致遠艦衝擊日本聯合艦隊這一舉動,要比衝擊吉野艦所在第一游擊隊更為壯烈和危險。

第二,致遠艦沉沒的原因。

戰事結束後,丁汝昌奏報,「倭船快,炮亦快且多。對陣時彼或夾攻或圍繞,其失火被沉者,皆由敵炮轟毀。」鎮遠艦槍炮官總結教訓,「譬如致、靖兩船,請換截堵水門之橡皮,年久破爛,而不能修整,故該船中炮不多時,立即沉沒。」北洋艦隊的英籍船員泰萊說,「為敵炮所擊沉者三艦,其中有一為忠勇之鄧君所統之致遠艦。」眾多材料指向的結論是:致遠艦是被炮火而非魚雷擊沉。

第三,有關鄧世昌犧牲時的情境,有一則與流傳說法相左的材料,長期以來不被人所重視。

據鎮遠艦美籍幫辦馬吉芬回憶:

「(致遠艦)倖存者只有七名海軍士兵……他們所說,各不相同,難以置信。但唯有一點說法一致,據說,鄧艦長平時所飼養一頭大狗,性極兇猛,常常不聽主人之命。致遠艦沉沒後,不會游泳的鄧艦長抓住一塊船槳木板,藉以逃生。不幸狂犬游來,將其攀倒,手與槳脫離,慘遭溺死。狂犬亦為主人而徇死。」

馬吉芬本人對北洋艦隊懷有很深的感情,不會刻意編造事實,而其記錄的以上內容,又來自於致遠艦7名倖存船員的口述,其可信度不能輕易否認,至少不應迴避這一記載。如果事實的確如此,那正如馬吉芬評論的那樣,「想來義犬救主之說,自古以來屢有所聞,但為犬捨命者,恐鄧艦長首創先例,實乃不幸之人。」——這種不幸,並不會稍減鄧世昌殉國的成色。

圖:致遠艦


三、傳播中的失真

教科書中關於致遠艦的故事藍本,最早出現在鄧家後人所撰的《哀啟》。其中寫道:

「先嚴即親發炮擊魚雷,沉之,再發炮,中巨艦,艦亦隨沒……先嚴遂發足機輪,駛向倭陣最巨之艦,復轟沉其一。倭陣且亂,遂舍我軍諸艦,合力環攻致遠……先嚴督戰愈力,更擬駛前,奈船受重創,魚雷又蜂擁交攻,船底被轟,倏忽沉沒。先嚴墮水,猶奮擲大呼,罵賊不絕。義僕劉忠相隨同蹈海,攜得浮水木梃,讓與先嚴,拒弗納。浮沉波濤間,有平日所豢養義犬,鳧水尾隨,銜先嚴臂,拯出水面。先嚴撐脫,仍墮波流。犬復緊銜辮髮,極力拯出。先嚴長嘆一聲,抱犬俱沉,溘然長逝。」

這段文字繪聲繪色,但多出自想像而非實情。

比如,在黃海海戰中,北洋艦隊並沒能擊沉日軍任何一艘戰艦,而在《哀啟》中,鄧世昌指揮致遠艦發炮,先「中巨艦,艦亦隨沒」,又「駛向倭陣最巨之艦,復轟沉其一」。僅致遠艦就擊沉了兩艘敵艦,這與事實是不符的。《哀啟》中關於義僕、義犬的內容,可信度也與之相似——彼時,戰事正酣波濤洶湧,「長嘆一聲」這類表述,無疑只能出自後人想像,而非現場實況。

還有一點值得注意:在《哀啟》中,尚沒有出現吉野艦,義犬也還沒有名字。不過《哀啟》所描述的故事很快就傳播開了,時人在給鄧世昌的輓聯中,已出現「不濟以死繼之,至今毅魄如生,問逃潰諸軍能勿赬顏慚義犬」這樣的句子。

致遠艦意圖衝撞吉野艦的這個說法,出自1895年英國出版的《布拉塞海軍年鑒》。

年鑒中,刊有海軍史學者庫勞斯撰寫的一篇分析甲午海戰的長文。文章稱:

「『致遠』當時把艦首轉向『吉野",試圖衝撞,但被數發榴彈命中水線,終於右舷傾斜而沉沒。據說當時有數枚榴彈同時命中,其狀好似魚雷爆炸。」

庫勞斯不是海戰親歷者,筆下內容系出於推測。如今,陳悅及其團隊的實況推演,已證明其推測是錯誤的。

1946年,來遠艦炮手谷玉霖的回憶,為「鄧世昌和義犬」的故事增入了更多細節。谷說:

「鄧管帶英勇指揮,炮擊日艦吉野,想跟它同歸於盡,向它衝去,不料船尾中了敵艦所放的魚雷。鄧管帶見致遠行將沉沒,不肯獨生,憤然投入海中。他平時所養的愛犬名叫『太陽犬』,急跳入海中救主人,轉瞬間銜住鄧管帶的髮辮,將它拖出水面。這時,搭救落水官兵的魚雷艇也趕來,艇上水手高呼:『鄧大人,快上扎桿!』鄧管帶用手示意,不肯苟生,跟狗一起落入水中。」

在來遠艦做水手的陳學海,也留有大致相同的回憶。

問題在於:這些人並非致遠艦船員,在艦上地位亦較低,且留存回憶文字時,去甲午之戰已相當久遠,其所提供的內容,究竟是個人親歷,還是已受到了傳言的污染,是件很難分辨的事情——如果谷的回憶未受傳言污染,他當不至於說致遠艦「炮擊日艦吉野,想跟它同歸於盡,向它衝去」。畢竟,當日報道戰事的《倫敦新聞畫報》所刊新聞畫中,致遠艦欲衝撞的乃是日本本隊的旗艦松島號;《哀啟》中也僅說致遠艦「駛向倭陣最巨之艦」。

綜上,就現有材料來而言,致遠艦沉沒時,並未留下完整、可信的目擊材料。鄧家後人在《哀啟》中建構的悲壯故事,想像的成分居多。在傳播的過程中,各種傳奇性的細節不斷增加,並進入教科書,最終廣為人知。

圖:表現日本艦隊在黃海擊潰北洋艦隊的浮世繪

注釋

《愛國將領鄧世昌》,「教科版」三年級語文教科書;《海軍將領鄧世昌》,「西師版」四年級語文教科書;《專家顛覆甲午海戰:鄧世昌駕艦沒有撞向吉野號》,《華西都市報》,2015年06月28日;廖宗麟:《鄧世昌殉國情形考辨》,《學術研究》1984年第3期;戚其章主編:《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續編 中日戰爭 第七冊》,中華書局1996年,第279頁;《民族英雄鄧世昌》,中國民間文藝出版社1989年,第26、27頁;戚其章:《北洋艦隊》,山東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210頁;姜峰:《鄧世昌民族英雄理想化的建構》,《軍事歷史研究》2009年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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