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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子相約自殺 兒子被救判刑5年:為啥我媽走了,我沒走成

李來順的家被雪覆蓋了大部分。

李來順的父母給他的名字起了一個「順」字,希望他的人生一帆風順,沒想卻成了反話。他不斷想破除 「霉運」,把日子過順一些,但最終還是失敗了。

文、圖 | 易方興

編輯 | 楚明

內蒙古牙克石市天氣剛轉冷的一個深夜,在當地待拆遷的棚戶區里,李來順家又停電了。

李來順只好點起蠟燭。燭光之中,他癱瘓在床的母親韓海棠說,活著沒意思,不如一起死了算了。李來順答應了。

當天晚上,他和母親一起投河。第二天,他被路人救了,母親則死在了河裡。

2017年12月21日,呼倫貝爾市中級人民法院一審判決,李來順和母親相約自殺,最終導致母親韓海棠溺水死亡,其行為構成故意殺人罪,判處有期徒刑5年。

庭審最後,在自我陳述的5分鐘時間裡,李來順一直痛哭。

父母給出生於1969年的李來順起了一個「順」字,希望他的人生一帆風順,沒想卻成了反話。他原本出生於一個有十多口人的大家庭,起初生活得還算順遂。但接連遭遇家庭變故,又碰上了國企改制下崗潮和棚戶區改造這些大事件,他的命運像過山車一樣急轉直下。

他不斷想破除 「霉運」,把日子過順一些,但最終還是失敗了。

「那一天到了那兒了」

這天是2016年10月15日,牙克石市夜間最低溫度已經低至零下,往後只會越來越冷。47歲的李來順和73歲的母親韓海棠,就住在市消防隊後面的平房區里。

在這片分布著上百處磚瓦房的平房區,李來順的家很好找,緊挨著公共廁所,最破的那個房子就是。與旁邊平房通常裝的鐵皮院門不同,李來順家的院門是木板拼的,常年上著鎖。牆磚沒有粉刷,呈現出腐敗的黑色。

牙克石冬季最冷可以達到零下40度,家家戶戶都把取暖用的煤存放在門斗子(門廳)里,但李來順家的門斗子倒塌了,一直沒修。他買不起200多塊錢1噸的煤,只能買些散煤,露天堆在院子里。

旁邊小賣部的店老闆孫文福跟李來順鬧掰了,因為李來順總在他那兒賒錢買酒,欠下了幾百塊錢沒還。3天前,他看到李來順從家門口經過,追出去把李來順的摩托車鑰匙拔了下來,並告訴李來順,還清了錢再來取鑰匙。

李來順買酒是為了母親韓海棠。韓海棠喜歡喝酒。因為生病造成了身體疼痛,她需要靠酒精才能入睡。當地最便宜的白酒叫「扎蘭屯」,50度,一桶酒10斤,賣18元。李來順常常連一桶都買不起,只能拿礦泉水瓶子去灌散裝酒,灌一瓶4塊錢。

10月15日晚上7點,家裡還有點白酒沒喝完,李來順買了點爆米花回家,這是他和母親唯一的下酒菜。喝酒是母子二人唯一可以用「輕鬆」來形容的事兒。

除此之外,生活里的事樁樁件件都不輕鬆。母親韓海棠患風濕病多年,後來腿被砸骨折,近年卧床在家,屎尿都需要李來順收拾。在她死後,法醫還查出來她已癌症晚期。

李來順家的現狀

初中學歷的李來順是一個「半路出家」的泥瓦匠,到了冬天,很難接到活兒。在當地,長達6個月都是冬季。

李來順曾對自己的辯護律師吳剛談起那一天,說「那一天(想死的心)到了那兒了」。

晚上8點,李來順家中突然停電了,母子二人陷入黑暗。他跑到屋外頭一看,其他家都還亮著燈。自打沒簽拆遷協議以來,家裡多次停電。他點起了一根蠟燭,母子二人就著微弱的燭火喝酒。

母親韓海棠說了句,「別人屋裡都有亮兒,就咱沒有。咱這活著啥勁?一起死了算了」。

李來順答應了。

捆著是怕母子在陰間走散了

韓海棠已經想好了,「不行就走你爸那條道吧」。

李來順的父親李鳳山1993年投河自殺,韓海棠多年來對此一直耿耿於懷。

父親在世的時候,是附近手藝最好的電焊工,一個月能掙60多塊錢,足夠支撐一家人生活。1992年,李來順的17歲小妹李艷芹被人拐走,去向不知。後來,父親一直很壓抑,在牙克石扎敦河投河自盡。

李來順和親戚找了7天7夜,直到父親的屍體在河裡被發現。

父親離世,像是抽走了這個家庭的支柱。之後,壞運氣一直纏繞在這家人身上。先是父親蓋的「門斗子」垮了,母親韓海棠被砸骨折;而後李來順的大妹妹又得腸癌去世;再之後妻子又同他離婚,帶走了他們的兒子。從此,家裡只剩下李來順母子二人。

李來順孩子出生之後,跟妻兒和岳母拍了一張合影。離婚之後,就只剩李來順一人。

在外人眼裡,李來順是個「孝子」。韓海棠喜歡吃涮羊肉,李來順打工賺到錢第一時間就會買回家;他在家常備著一個桶,以打掃母親的排泄物;還買了一輛二手摩托車,好在打工的間隙,趕回來給母親做飯。

2016年,正是李來順和母親相依為命的第10年。投河當晚,韓海棠擔心死後在陰間和兒子走散,所以想用繩子把二人捆在一起。

夜裡11點,李來順帶上沒喝完的白酒和爆米花,用備用鑰匙發動摩托車,載著母親離家,經過一道街,開到二道橋,下到河邊。當時正值旱季,河水太淺,李來順又沿著大壩一路向北,開到路盡頭。那裡,正是父親當年跳河後被發現的地點。

李來順的辯護律師、內蒙古鑫隆律師事務所律師吳剛說,李來順當時停下來,和母親在大壩盡頭喝了點酒。他將母親韓海棠抱上摩托車,又從後備箱拿出平時幹活用的繩子,把繩子一端綁在摩托車後備箱下面,另一端給母親腰部繞上兩三圈,又用單獨的繩子在自己腰上繞了兩三圈。這時,母親韓海棠把自己和兒子身上的繩子綁在了一起。

這時已經是2016年10月16日凌晨1點。李來順不知道的是,由於家裡點了蠟燭,此刻平房正燃起大火。

「李來順當時找了一個坡度比較大的地方,他覺得這樣可以衝進河裡遠一點的地方。」律師吳剛說。

但李來順失敗了,摩托車沒有「飛出去」沉到很深的河底。嗆了幾口水之後,他仰面飄在了河面上。由於繩子沒有繫緊,李來順鑽了出來。他去解母親的繩子,發現解不開,於是爬上了岸想找人幫忙,卻暈倒在了路邊。

當李來順被人發現後送到救助站時,天上下起了小雪。

牙克石民政局社會救助站的工作人員董卓看到了一個渾身濕透、被凍得發抖的李來順。他覺得,「這個人情緒特別低沉,身上也沒有證件,問他什麼話都不說」。

嘴上永遠說「自己過得很好」

2017年12月,在牙克石看守所,辯護律師吳剛和李來順第一次見面,李來順給他最大的印象是「潦倒」。

說話時,李來順似乎連睜開眼皮的力氣都沒有,一直眯著眼。他問吳剛:「我跟我媽都是自殺,我怎麼就成了故意殺人呢?」吳剛給他解釋了之後,他流下眼淚,「我就應該跟我媽一起去的,為啥我媽走了,我沒去成」。

多年來,「潦倒」一直伴隨著李來順。在李來順五姑姑李鳳雲的記憶里,自從父親去世,「就沒見李來順笑過」。

李來順原先在牙克石機械廠修拖拉機,從學徒工干起,好不容易出了師,卻趕上了國企下崗潮,拖拉機也沒人開了。

李家人大多在那輪下崗潮中失業。牙克石原本是個靠林業發展起來的城市,李來順的父母、叔叔和姑姑都曾靠在工廠中干一些木材加工的體力活謀生。李鳳雲說,「我們一整個家族都失業了,每家能把自己的日子過下去就不容易了」。

在1990年代,他騎起了「倒騎驢」,一種人力三輪車,靠賣力氣運貨。而到了2000年前後,「倒騎驢」這種三輪車,也逐漸被淘汰了。

再次失業的李來順,又從學徒工干起,跟人學做泥瓦匠,干一些抹水泥、砌牆的粗活。但他很快發現,牙克石冬季漫長,做泥瓦匠,大半年時間裡等同於失業。

在親戚眼裡,李來順跟他父親一樣,是個「老好人」,幹活總搶最難最苦的活干。二叔李鳳祥曾跟他一起出活兒,給路燈鋪水泥底座。李來順一人包了砌水泥的活兒,只把攪水泥這樣相對輕鬆的事情交給年紀大的二叔來干。

二叔說,當天一共砌了37個水泥檯子,「都是李來順搶去做的」。兩人最後拿到400元工錢,每人分了200元。

李來順一家唯一一張全家福,他當時有事沒有拍成。照片拍攝於上世紀九十年代,那時生活還沒有現在這麼糟。第一排最右為李來順母親。

老好人性格並沒有給李來順帶來好處,相反還經常吃虧。姑姑說,一次李來順去幫別人修院子,修完了對方賴著不給錢,她想帶著李來順去把錢要回來,但李來順說,「算了,就當做了好事」。

李來順家裡的情況一年比一年糟,直到2016年跌至谷底,但還是拒絕叔叔和姑姑們的幫助。「我們這每家也只靠著2000左右的退休金生活,之前想說一家每月出100塊錢,支援一下侄兒。但他一口拒絕,說根本不用,說他完全能養得起他娘,我們當時也信了。」

李鳳雲說,「這孩子一是覺得沒面子,另一方面也知道我們家裡也困難,開不了口」。她甚至覺得侄兒李來順有些「自卑」,怕見親人,常躲著他們走。

2016年5月,李來順的表妹想探望他,他以「不方便,在幫朋友看房子」為由拒絕了。表妹強行跟著李來順到家後,發現他根本沒有幫「所謂的朋友看房子」。

當時正值端午,她給李來順帶去幾個粽子和一袋雞蛋,又塞給韓海棠400塊錢。這是2016年一整年裡,李來順唯一一次與親人有過交集。

他是一個嘴上永遠說「自己過得很好」的人。他還告訴過二嬸,「我希望以後能存下3萬塊錢,給我的兒子用」。離婚後,他多年出不起孩子的撫養費。二嬸把這當成玩笑話聽,「他每年連50塊錢都攢不下,哪來的3萬塊?」

被關上的門

很長一段時間,李來順只要回家,或是出門,都會把木頭院門鎖上。一同鎖上的,還有他和母親韓海棠的世界。

這個關閉的世界,直到他們出事之後才被打開。2016年10月下旬,二叔李鳳祥接到警察的電話,得知侄兒李來順被抓了起來,大嫂韓海棠也在河裡淹死了。

「當時我們一家人都慌了,到處都是傳言四起,有人還造謠說李來順把他媽捆起來殺了,扔到河裡去了。」李鳳祥說。

由於案情調查需要,李鳳祥終於在多年之後,走進侄子一家曾被關閉的院門。「一看呆住了,從不知道我侄兒竟然過得這麼慘,牆壁都是黑的,也不刷,屋子裡的被子和衣服都是十幾年前的,床旁邊的窗戶沒有窗帘,拿毯子代替。傢具只有一個桌子一個柜子,外加一個看不了的電視機。」

就連這一切,也在當晚的火里被燒了。

如今,在已經被火燒過的李來順家裡,依稀能看到他們母子生活過的痕迹。土床上散落著藥品:去痛片、藿香正氣丸、消食健胃片、氨咖黃敏膠囊,還有兩包空了的麵條包裝袋和一個爆米花盒子。

翻遍屋裡的東西,幾乎找不到一件李來順的個人所有物。唯一可能屬於李來順的是一本被燒焦的雜誌,依稀可見文章的標題:《人生可以這樣精彩飛翔》。

在這之後,是將近一年案件偵查。在等待期間,韓海棠的火化是幾個姑姑和叔叔共同湊錢完成的,每家出了1000塊錢,一共5000元。買的是最便宜的木質骨灰盒,棺材也是最便宜的紙棺材。什麼都是最便宜的,一如她生前常喝的最便宜的白酒。

幾個姑姑曾經嘗試給李來順一家申請低保,但沒申請下來。姑姑李鳳雲說,「民政局的說母親韓海棠有每個月300多元的遺屬補助,申請不了(低保),而至於兒子李來順,一個大男人,有手有腳,為什麼不能去幹活兒,還要什麼低保?」

300多元的遺屬補助並不全部屬於韓海棠。由於李來順無法支付離婚後兒子的撫養費,母親的遺屬補助要被法院划走100塊錢,交給離異妻子和兒子。

2016年,一件大事本可以成為李來順一家的轉機。這一年,牙克石市計劃建設棚改房4325戶。李來順的房子也在拆遷範圍之內,每平米可獲得拆遷款2550元。如果李來順簽字,按照面積,他可以獲得10多萬元的拆遷補償。

但他拒絕簽字,理由是拆遷辦沒有把他家「門斗子」的面積算進去。那個門斗子修建於父親在世的年代,由於年久失修倒塌了,還砸傷了他的母親。

在他的腦海里,門斗子是應該存在的,是他父親留給家中不多的記憶。叔叔李鳳祥曾三番五次提出,找人幫他把門斗子修好,甚至不用他掏錢,但都被他拒絕了,「他怕麻煩我們,說不用,他自己能修」。

後來,為了修門斗子,李來順找齊了磚頭,又撿來一堆釘子。有一天,叔叔來他家吃飯,他沒錢買酒,就把修門斗子用的釘子當掉了,買了酒。那是他最後一次跟除了母親之外的親人坐在一起吃飯。

他給叔敬酒,「叔,我過得很好,你們不用擔心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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