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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渠哪得清如許,唯有源頭活水來——評聶敏里《西方思想的起源:古希臘哲學史論》

問渠哪得清如許,唯有源頭活水來

——評聶敏里《西方思想的起源:古希臘哲學史論》

文曹青雲

本文首發於中國社會科學報2018年1月18日8版,有刪節,今日學術守望者全文登出。

聶敏里教授於2017年5月出版新著《西方思想的起源:古希臘哲學史論》(以下簡稱《起源》),這是他十餘年的潛心之作與思想結晶。此書是在講授中國人民大學本科生的「西方哲學史」課程的過程中逐漸成型的,它不僅具有教科書式的簡明和準確,而且具有學術專著式的豐厚與洞察,集通俗性和專業性於一體,合賞鑒與批判於一身,是哲學入門者和研究者的極好的指南。

《起源》一書用歷史批判的目光審視古希臘哲學,將其放在古代世界的文化交流、社會結構、歷史背景中解讀,並認為古希臘哲學是古希臘人的世界觀的理性表達,它在本質上是一種樸素的自然主義並缺乏對歷史的意識和批判。古希臘哲學從根本上說是古代貴族精英對自身和自然界的、先驗的、理想的思想構造,它是從古代希臘社會的土壤中生長起來的、特殊歷史階段的產物,而不是一般人類思想的精神奇蹟。因此,《起源》從一開始就澄清了古希臘哲學的研究方法,這不能不說是對古希臘哲學或古希臘精神的「祛魅」。

一旦完成了這種「祛魅」,一種真實的古希臘哲學才能展現在我們面前。我們不僅是崇拜者和欣賞者,更是批判者和建設者。聶敏里以巴門尼德開創的本體論問題以及本質和現象的區分問題為緯,以古希臘諸流派思想發展為經,「編織」和建構了自公元前6世紀至公元5世紀的希臘哲學史,他在許多問題上發前人所未發,自成一家之言。筆者擬就下述幾個方面做一些具體的分析。

首先,筆者認為《起源》一書最為精彩的部分當數「前蘇格拉底哲學」,聶敏里發現自泰勒斯到蘇格拉底同時代的德謨克利特和智者,紛繁的古希臘哲學流派中其實暗含一條思想的主線,它奠定了古希臘哲學的基本格局,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的哲學是對它的發展和完善,這就是巴門尼德開創的本體論傳統和本質與現象的區分問題。儘管巴門尼德不被當作古希臘的第一位哲學家,儘管他對「存在」的邏輯思辨的分析、對存在與變化的區分,是為了回應以泰勒斯和赫拉克利特為代表的伊奧尼亞學派——他們第一次用理性的方式來描繪世界,並注意到世界處於生生不息的變化之中,泰勒斯的「水」、阿那克西曼德的「無定」、阿那克西美尼的「氣」以及赫拉克利特的「火」都是構成宇宙萬物的不竭動力,而他們想要發現的都是作為宇宙之流變的邏各斯,但是巴門尼德第一次提出了對這種經驗的、流變世界的否定,第一次向著一種先驗的、永恆世界的復歸,這開啟了一種關於世界的全新視角:究竟存在著的是不變的、只可由理性通達的,還是恆變無常的、可由經驗感知的?

如果說伊奧尼亞學派尋求的是在經驗變化中的理性,那麼巴門尼德以及義大利學派(即包括畢達戈拉斯)尋求的是在經驗變化之外的理性,在後者這裡,理性得到了抽象的發展、獲得了先驗的維度。巴門尼德的「存在」概念奠定了整個西方哲學的本體論,他從系詞「是」的語義和邏輯內涵出發,引向了那些絕對真實的存在——它們不僅是永恆不動的本質而且是真的認識對象,存在與思想是同一的。因此,巴門尼德認為伊奧尼亞學派沉浸在現象世界中,無法認識本質,而哲學的任務就是要透過流變的現象世界認識不變的、永恆的本質。

對巴門尼德思想線索的清理工作或許是《起源》一書最重要的學術貢獻,作者接下來便指出巴門尼德之後的希臘哲學家都是出於這一傳統的,他們要麼為巴門尼德辯護,如芝諾,要麼試圖堅持巴門尼德的「存在」並用之解釋流變世界。恩培多克勒、阿那克薩戈拉、和原子論學派都屬於後者,他們在巴門尼德開創的本體論傳統中進行思考,他們都認為流變的現象世界可以由不變的本質來解釋,因此,從根本上說,變化和生成是不存在的,真正存在的是不變的物質——如「四元素」「種子」或「原子」。這些新生代的哲學家們繼承了巴門尼德對現象與本質的區分,但是他們並未拒斥變化和生成,而是嘗試用不變的形式法則來解釋現象、「拯救現象」。這場「拯救現象」的運動從根本上改造了早期希臘的宇宙生成論,改造了伊奧尼亞學派的理論模型,它是對巴門尼德思想的第一次回應與傳承。

甚至與蘇格拉底同時代的智者運動也應當納入這個思想傳統中來檢討。儘管智者並不關注「自然」問題,但他們對經驗認知的主觀性和相對性的強調剖開了回應巴門尼德的另一個層面:人如何能夠擺脫經驗認識的局限性而達到對永恆的本質世界的認識呢?如果說「拯救現象」運動對巴門尼德的回應是從本體論層面展開的,那麼智者運動就是從認識論層面展開的。儘管智者多給予上述問題以否定的回答,但蘇格拉底找到了一條肯定的道路。

由此觀之,「前蘇格拉底哲學」是從巴門尼德的序曲到巴門尼德再到對巴門尼德的回應與傳承,這樣一條思想線索深化了我們對早期希臘哲學的理解,使得片面的、膚淺的、格言式的「前蘇」研究變得充實豐富起來。

其次,許多學者將蘇格拉底的哲學視作古希臘哲學史上最重要的一次「轉向」,即蘇格拉底將哲學研究的中心從對自然世界的關注轉移到對人自身的倫理生活上來。這種描述或許是膚淺的,因為它僅僅粗陋地認為前蘇哲學家關注自然問題,而蘇格拉底關注人事問題。聶敏里認為蘇格拉底代表的「轉折」是:從經驗現象中擺脫而嘗試運用理性認識事物的一般原則,這就是蘇格拉底從具體經驗現象轉向對存在者的定義的追尋。這個觀點是新奇而深刻的,它得益於將蘇格拉底定位在巴門尼德的本體論傳統中,並讓蘇格拉底替智者回答「我們如何超出經驗認知的局限而達到對一般本質的認識」,即通過由理性而來的「定義」。

蘇格拉底在《斐多篇》中陳述的對阿那克薩戈拉的失望以及對倫理學和政治學的興趣,即希臘哲學的「第二次起航」並不僅僅是一種研究領域的轉向,而是研究路線的新發現。蘇格拉底發現通過理性辯證,通過「定義」的方法,我們可以否定智者在認識上的相對主義,進而捍衛巴門尼德的本體論傳統。正是蘇格拉底的這一「轉向」才造就了古典希臘哲學的盛況。

第三,筆者認為《起源》一書將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的思想放在巴門尼德傳統中,並闡述他們如何捍衛、深化和揚棄巴門尼德的觀點,這是作者的又一個洞見。長期以來,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的哲學是哲學史中最為重要的部分,但又是最不容易講清楚的,因為它們涉及的層次和問題廣泛而複雜,很難給予全局性的把握。聶敏里在處理這一部分時刪繁就簡,緊扣本體論和認識論的主題,深入淺出地為讀者勾勒了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的思想核心。

柏拉圖分中期和晚期思想分別論述。柏拉圖的中期思想主要是對理念論的建構,《起源》的第五章用柏拉圖的《第七封信》中對「五種圓」的描述來闡釋理念,即「理念」是指事物的真實存在和理想的、目的性的存在,它不是任何經驗對象,而是理智對象。正是在這個方面,柏拉圖的理念是對巴門尼德的「存在」的繼承和發展,而同時他也繼承了智者針對巴門尼德提出的挑戰:即我們如何認識排除了一切經驗的絕對的理念?柏拉圖的解決方式是靈魂先行獲得了關於事物本質的知識,我們只需要通過回憶,或者將靈魂轉向對本原的直觀。柏拉圖的晚期思想是對中期思想的全面檢討和批判,理念世界遵循巴門尼德的「存在」,而可感世界遵循赫拉克利特的「流變」,這樣的二重世界如何發生關聯?可感對象如何「分有」理念?理念如何造成並解釋可感對象?《起源》介紹了《巴門尼德篇》和《智者篇》中的回答,這是柏拉圖對辯證法的探討,它深入理念和「存在」的自我運動之中。

亞里士多德的思想亦被置於這一傳統中來討論,《起源》第七章闡述了《範疇篇》《物理學》和《形而上學》中的形而上學思想。《範疇篇》在柏拉圖的理念世界中劃定了清晰的邏輯層次和本體論依存關係,實體是嚴格意義上的、首要的存在者,其它範疇是依附於實體的存在者。《範疇篇》中的實體是個體和終極主體,這個原則一直被貫徹到《形而上學》中。在《物理學》中,個體實體由於是被生成的,而被分析為由形式和質料構成,以及由「四因」而得解釋,亞里士多德在這裡批判了巴門尼德對變化的否定,因為沒有絕對的「無中生有」,但我們可以相對地談論一個實體的生成,這是一種新的、基於變化與生成的存在觀,是亞里士多德對巴門尼德的「存在」的揚棄。《形而上學》的根本問題是「什麼是存在」,這表明亞里士多德正是在巴門尼德的傳統中來提問的,儘管他對這個問題的回答遠遠超出了巴門尼德。首要的存在是實體,而可感實體最終依賴於不可感的實體,即神;神是「不動的動者」和「思考著自己的思想」。在這裡,思想和存在再次到達了統一和同一,這就是巴門尼德開創的本體論路線在亞里士多德這裡的達成。

第四,筆者以為《起源》一書在考察晚期希臘哲學的特點之上,將古希臘哲學的自然世界和城邦社會中的人與基督教思想的「個體的人」進行對照,並由此發現古希臘思想與基督教思想的張力,這是作者的又一學術貢獻。亞里士多德歿後,古典希臘哲學基本結束,直至公元529年最後一個希臘學園被羅馬皇帝查士丁尼關閉,這一時期的希臘哲學興起眾多學派:柏拉圖的學園派、亞里士多德的漫步學派,復興的畢達戈拉斯派、新興的斯多亞學派、伊壁鳩魯學派、懷疑論學派,新柏拉圖主義等,並且晚期希臘哲學遭遇了強勁的對手,這就是新興的基督教。聶敏里專門用了三章(《起源》的最後一部分)來研究這一時期,它在西方哲學的思想演進上是極為重要的,這彌補了許多哲學史對待晚期希臘哲學的草率。

晚期希臘哲學的時代處於希臘的舊城邦制瓦解、新興的工商業迅猛發展的時期,個人逐漸從城邦的政治共同體和舊的宗法制度中脫離出來。這一時期的哲學與古典時期相比在研究視野和精神氣質上發生了根本的轉變,斯多亞學派、伊壁鳩魯學派、懷疑論學派都將倫理學問題和道德實踐作為哲學研究的目的,它們關心的問題是:個人如何幸福而完美地度過他的一生,而它們給出的答案也是相似的,即恬靜無為。這是希臘哲學在面對舊的文化傳統解體時為追尋個人的生存的意義問題的一次嘗試,但它仍立足於希臘古典時期的自然世界的圖景——即個體的人是自然世界的一部分。除此之外,《起源》還談到了新柏拉圖主義,其代表人物普羅提諾在折中主義的道路中選擇將個體的人的靈魂通過向絕對存在(即「太一」)的復歸而得到安頓,這仍舊是在古典希臘哲學的自然神學中尋找個體生存的意義。

然而,當古典時代的世界正悄然瓦解,它已喪失為個人的生存提供意義的不竭動力;晚期希臘哲學諸流派最終被新興的基督教所取代,因為後者提出了一種新的、觀看「個體的人」的方式,這就是人有著不同於自然世界的內在維度,這種內在維度依賴基督為中介與一個無限的人格神相連。每個人籍由信仰獲得生活的無限意義,這是一種異質的、完全不同於希臘思想的傳統,它向當時地中海文明圈展示了一種全新的生活維度、一種獨特的、既是主體的又是普世的精神價值。基督教思想展開了個體的人、向內的精神生活,它使得古代依據自然習俗的生活走向終結,並通過與古希臘思想的碰撞和融合,造就了西方思想的內核。

《起源》是中國學者對西方思想之源的一次深掘,一部正本清源之作。西方自然科學的思維方式、對人的理性的高揚、對人的主體性的認可、對人的社會性的重視、信仰與平等、意志與自由,等等,都可以溯之源起而得以澄明。相信《起源》的每位讀者都能在此經歷一場精彩的精神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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