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霽翔：故宮的世界 世界的故宮
故宮博物院單霽翔院長
故宮裡面居住過24位明清皇帝，充滿了故事，1925年10月10日，作為博物館正式整體對社會開放，在三千社會名流的見證下，紫禁城的城門被打開。那天究竟進了多少觀眾，沒有詳細的統計，但是當年的老員工曾經說，當天下午觀眾離去以後，他們從地上整整撿了一筐被踩掉的鞋。故宮從開放的第一天起，就是社會矚目的焦點。
【故宮的建築】
今天，故宮承載著重要的社會責任，具有很多專業化的功能，同時又是一個要精心保護的文化遺產。我認為，故宮最重要的文化資源有三項，第一個就是它的古建築群。
清晰的中軸線
如果我們翻開真正的歷史，就會發現，紫禁城每座建築的功能，跟我們在電視劇里常見的有很大的不同。電視劇中的皇帝經常坐在太和殿或者乾清宮裡面早朝；其實明代皇帝上早朝是在太和門的門洞里，清代皇帝早朝是在乾清門的門洞里，從來就沒在太和殿里上過早朝，沒那麼舒服。
壯美的建築
這些宮殿裡面有精美的裝飾，我一直認為故宮的色彩是獨特的，它是難以模仿的，它並不僅僅是油漆彩繪上去的，而是時間積澱下來的。故宮中的古典園林，以及它和周邊形成的美麗的天際輪廓線，也是故宮世界遺產的重要的組成部分，它們一起構成了一個和諧的景觀。
絢麗的彩繪
【故宮的文物】
第二個重要的文化資源是它的藏品。
長期以來，故宮博物院究竟有多少件藏品一直是個謎，一直到五年前這個謎底才第一次權威地被揭開。三年前，我到故宮博物院當院長，第一天就能說出故宮博物院有1807558件（套）文物藏品，其中珍貴文物1684490件套。這是因為我的前任——鄭欣淼院長領導故宮人用了七年的時間，對文物藏品做了一次全面、徹底、權威的清點。
雕刻工藝
我做過10年的國家文物局局長，我知道這1807558件（套）文物的意義。我們國家現在有4165座博物館，目前收藏的國家定級的珍貴文物是401萬件，收藏在故宮博物院的珍貴文物是168萬件，佔全國珍貴文物約42%。
全世界博物館的藏品結構，幾乎都是金字塔形，塔尖上是鎮館之寶，腰身是量大面廣的一般文物，底層是待定級、待研究的資料。故宮博物院是個例外，它是個倒金字塔結構，珍貴文物占我們館藏文物的93.2%，一般文物佔6.4%，資料只佔0.4%，幾乎件件都是國家定級的珍貴文物。
陶瓷
今天，故宮博物院把文物歸納為69個類別。其中繪畫有5.3萬件，有大家熟悉的《千里江山圖》、《五牛圖》，《富春山居圖》、《韓熙載夜宴圖》等。法書7.5萬件，包括《中秋帖》、《伯遠帖》、《蘭亭序》等。碑帖2.8萬件，故宮的碑帖收藏十分豐富，全國各地名山大川的田野石刻信息，歷代皇帝收集了不少，因為他們要研習書法，但是千百年以後，處於自然狀態的那些天然石刻風化了或損毀了以後，當年最好的一些拓片，就留在了故宮裡面。剛才介紹的5.3萬件繪畫、7.5萬件書法、2.8萬件碑帖，加起來15.6萬件，這是世界上無與倫比的紙質文物重要收藏。
碑帖
故宮還是世界上收藏銅器最多的博物館，一共16萬件，其中帶有先秦銘文的青銅器也是世界上最多的，一共1670件。
銅器
藏品中還有1.1萬件金銀器，1.9萬件漆器和約6600件琺琅器，都是傳世藝術瑰寶。玉石器也是故宮藏品中的驕傲，中華五千年文明史，通過故宮的玉石器藏品幾乎能夠完整串聯下來。陶瓷當然是收藏最多的，基本都是景德鎮官窯瓷器，一共是36.7萬件。
金銀器
我到故宮工作之前，沒有想到會收藏有那麼多的紡織品。後來查閱資料，過去金陵、蘇杭地區，最多的時候有7000多人給皇宮做織綉，特別是金陵，金陵主要供宮廷的，蘇州供官府的，杭州供賞賜方面的東西比較多。我們今天的庫房裡保存了18萬件織綉品，數目非常大。
織綉
還有1.1萬件工藝品，比如象牙、壽山石的這些製品。另有1.3萬件其它工藝，其中保管難度最大的是一兩米高的盆景類。它的主體一般是寶石做的，比較結實，但是它的花卉、樹葉往往就是用琺琅、玉片做的，非常嬌氣，移動的時候，清洗的時候，都要格外小心。
玉石器
故宮收藏的文房四寶紙墨筆硯有6.8萬件。此外，內廷帝後生活用具是非常有趣的一類，比如當年喝的普洱茶，留下好多，還有中醫藥，中藥特別多。我們還有6200件明清傢具。
鐘錶儀器
我國博物館收藏的外國的文物很少，因為過去我們沒有去掠奪別的國家，偷盜別國的東西。但故宮收藏有上萬件外國文物。我們和美國大都會博物館收藏的外國文物不同的是，我們每一件來路都是清楚的。
故宮收藏的宗教文物的數量也很大，其中80%都是藏傳佛教的文物，包括2.3萬件佛造像，7000件法器，還有1970塊老唐卡。
宗教文物
武備儀仗，就是太和殿前慶典使用的儀仗裝備，包括中和韶樂，一共3.3萬件，佔了很多的庫房。帝後璽印一共是5060枚，其中最大的一枚，是乾隆皇帝85歲生日的時候給自己刻了一方和田玉印，一個人抬不動。
武備儀仗
銘刻是我們最重要的一類文物。比如十面石鼓應該說是我們國家國寶中的國寶。大家點擊我們的網站會查閱到4700片甲骨，但我們的庫房裡保存的是2.3萬片。目前我國保存甲骨最多的三個單位，一個是國家圖書館，第二個是台北中研院石玉所，第三個就是故宮博物院。但是這些甲骨我們還沒有一一定名，所以沒有全部列入館藏，這項工作正在進行中。我們還有60萬件古籍文獻，其中有24萬塊書版，也是世界收藏書版最多的博物館。
帝後璽冊
故宮的藏品今天還在不斷增加，通過社會捐贈、出資購買等手段。如果要捐贈的是清宮舊藏，一般我們都會非常歡迎，希望它回到故宮博物院，回到紫禁城。有些重要的文物我們還會出資購藏。
比如在中國嘉德2002春拍中，故宮就收購了一件隋人書《出師頌》。當時國家文物鑒定委員會的主任啟功先生，我們的兩位老專家徐邦達先生和朱家溍先生，還有現在的文物鑒定委員會主任傅熹年先生，他們都認為這件作品沒問題，所以2800萬元購藏了。我想特別表示感謝的是，2013年，中國嘉德與紅樹白雲樓主人一道將《出師頌》後段失散的元代題跋捐贈給故宮，使得這件珍貴文物重新得歸完璧。
隋代 出師頌
皮紙 1卷
21.2 × 29.1 cm
中國嘉德2003春拍
北京故宮博物院購藏
張達善《出師頌跋》
紙本 元手寫本
一座博物館不能因為自己的需要，過度購買文物藏品，應該為其它博物館徵集文物多留有餘地。這方面我們也有體會，比如像揚州八怪，要想在故宮的展廳里展出來是很困難的一件事。但是揚州的博物館就很需要。我去揚州，揚州市領導說能不能支持我們辦揚州八怪的大展，我說你們這裡揚州八怪的畫作應該很多，他說我們的博物館有130多件，你們故宮有1800多件。
再比如明四家，都是蘇州人，當地博物館收藏數量也不多，但是故宮館藏的沈周作品有220件，文徵明180件，唐伯虎125件，仇英105件，加起來630件，可謂「一網打盡」。這些藏品，今天我們必須通過合作的方式，使更多的國人能夠看到它們才好。
【故宮的觀眾】
第三個重要資源，就是我們可愛的觀眾。13年前，2002年故宮的觀眾人數第一次突破700萬，當時世界上觀眾最多的博物館是法國盧浮宮。僅僅過了10年，故宮的觀眾人數突破了1500萬，成為當今世界上唯一一座每年要接待1000萬以上的觀眾的博物館，這個數字還在增。
全天參觀人數為18萬人左右時的午門外廣場狀況
今年元旦那天的觀眾居然有4.8萬人，一般元旦的時候很冷，觀眾沒有這麼多。往年春節從來沒上過10萬，今年春節兩次突破了10萬，春節的第三天到了12萬。大量觀眾湧入，無論是安全還是參觀都得不到保證，所以我們今年下決心實現每天進入的觀眾控制在八萬以內。
參觀人流
2008年我們就說過要把觀眾控制到八萬人，結果第一天就失敗了。當時到八萬人就停止售票，結果16個售票窗口前聚集了大量觀眾，喊口號，「我們要進故宮」。然後公安局就來人了，叫故宮趕快放人，說這離中南海、天安門太近。那個時候觀眾還少，現在我們觀眾旺季是每天十四五萬，最多時候十七八萬，要是十幾萬人到售票處敲窗戶，那玻璃得敲成什麼樣。所以如何控制觀眾數量，是個難題。
【古建修繕】
當前，故宮正在進行一項文物修繕工程。這項修繕工程從2002年到2020年，紫禁城六百歲生日的時候，要把故宮的古建築整體保護修繕一遍，歷時18年。目前已經進展到第13年了，最近又完成了一些修繕，比如慈寧宮、大佛堂、壽康宮等等，目前正在布展，今年將陸續開放。
故宮整體保護修繕工作
乾隆花園是乾隆皇帝當時建的太上皇寧壽宮區域中的一個小花園，只有160×80米，但是亭台樓閣和假山非常密集，一共四進院落，前兩進已經開放了。後兩進我們制訂了一個七年修繕計劃，最先的修繕從最後面的倦勤齋開始的。
倦勤齋內景
修倦勤齋的時候發現，雖然是很平常的一棟建築，但是涉及到很多傳統工藝，比如它的地面是蘇州產的金磚，窗戶上的一些綉品是雙面綉，整個梁架是紫檀的，梁架上和窗戶上掛著2300塊和田玉。房間中很多黃顏色的裝飾拼圖，材質居然是竹簧，過去都聽說竹簧做筆筒，乾隆皇帝卻用竹簧做裝修。房間中很多靠墊、坐墊都是金陵江寧的雲錦。房間裡面有一個小戲台，整體一派江南風光。
房間中有很多看起來是竹子的隔扇、窗欞，都不是真正的竹子，真正的竹子到北方都會裂，所以都是用金絲楠木雕刻的。倦勤齋的房頂是一幅很大的通景畫，這幅通景畫修繕的時候，把它落下來，發現它的底襯是用一種植物做的，經過分析這種植物只有在安徽的山裡才有，於是我們專門到安徽的山裡尋找這種植物，找到這種植物做紙漿的傳承人，經過了一年多的時間才研發成功，把成品運到故宮，重新把畫裱上。
修繕中類似的情況有很多，每一個修繕的過程都要進行詳細的記錄，方案都要專門進行論證，並且要出版公開。對於鑲嵌的工藝，要按傳統的工藝，傳統的材料進行修繕；對於那些摘下來的隔扇、牌匾、楹聯，都要準確地確定位置以後回到原位，不能有絲毫的變化。
【文物修復】
我剛到故宮工作的時候，看到我們一位專家在修一件漆器，過了好幾個月，我一瞧，他還在修這件漆器。我說，你要用多長時間修它？他說：「7個月，當然我不會只干這一件事。這漆器要刷100多層漆，北京的伏天，就是最熱的時候，一天能刷一道，其它時間只能幾天刷一道。」故宮收藏了1.9萬件漆器，所以要修很長時間。
漆器保護修復技藝
故宮收藏的6200件明清傢具、大量絲織品，都需要修復。比如，黃花梨頂箱櫃的鑲嵌部分，乾隆皇帝寫的《萬壽無疆》大匾額的緙絲紡織品，修復起來也都是費時費力。
對於大型的、量大面廣的文物，我們採取的辦法是引進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因為他們很多人的前輩、師父就是過去清宮造辦處的，技能傳下來，就變成了現在的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我們走訪了很多的工廠，比如金漆鑲嵌廠、景泰藍廠、宮燈廠、古典傢具廠，都有這樣的老師傅，我們一個一個請來，去年請了47位，他們帶著徒弟重新再修宮廷文物，例如我們的130架車馬轎，3.3萬件武備儀仗，一些古典傢具。
符望閣董誥山水貼落修復
故宮都是古建築群，用來修復文物的空間不夠，比如修地毯就得要大水池，所以國家批准我們在海淀區建一個新的博物館區，叫故宮博物院北院區。一期工程12.5萬平方米，其中5萬平方米用作文物修繕。我們院內目前的1.3萬平方米文物修復區，再加上這5萬平方米，將來是世界最大規模的中國文物修復中心。
鑲嵌工藝修復技藝
故宮博物院北院區還將有6萬平方米的展廳，將來也是個大型博物館，新的博物館建成後，每年估計要接待三百萬以上的觀眾來傳播故宮文化，將來大型的、系列的主題鮮明的、具有震撼力的展覽，可以在新館中展出。
【學術研究】
我們2013年成立了故宮研究院，主要目的是給故宮學者一個研究的平台，我們一共有350名高級職稱的研究人員，只要你願意研究，都有研究的平台。我們請鄭欣淼院長擔任我們故宮研究院的院長。故宮研究院下設「一室一站四所五中心」，包括故宮學研究所、考古研究所、古文獻研究所、明清檔案研究所、古書畫研究中心、古陶瓷研究中心、明清宮廷史研究中心、藏傳佛教文物研究中心、古建築研究中心等。
嚴謹的形制
2014年，故宮成立了宮廷戲曲研究所，與人民大學一起開展戲劇研究工作。因為故宮收藏有3萬多件跟京劇有關的文物，其中戲本就1萬多件，還有大量京劇服飾。
前面我提到的1670件帶銘文的青銅器、2.8萬件碑帖、2.3萬件殷墟甲骨，這些文物都需要進行大量的研究，今後這些工作都將在故宮的研究平台上開展。
上次文物清理的時候，我們發現了兩個箱子，裡面有乾隆皇帝寫的2.8萬首詩，件件都是他的御筆。過去很長一段時間，帝後的詩作都不作為珍貴的文物，以現在的標準來看，其實都具有很重要的歷史價值。過去我們的庫房裡存有乾隆寫的1.7萬首詩，這次又發現2.8萬首，確實證明他一生寫了4.5萬首詩。我們請鄭欣淼院長領銜整理乾隆詩稿，工作正在進行中。
乾隆御稿
故宮保存有大量尺牘，這些尺牘不是清宮舊藏，都是建院以後從琉璃廠、蘇州市場、南京市場收來的，數量非常大，4.2萬篇。幾乎每一篇尺牘都能寫一個論文。曾國藩系列、林則徐列、沈周系列、董其昌系列等，都是成系列的。這些尺牘不但包含有重要書法價值，還有很多歷史價值，亟待研究。前幾天我還在跟傅熹年先生說，請他來領銜研究我們的尺牘。
尺牘
這次全國文物清理，我們準備再清理3萬片瓷片。故宮的瓷片收藏特別豐富，300多個窯址的瓷片，我們還有很多沒清理，這一次再清理1.5萬片清代瓷片、1.5萬片來自全國各地的瓷片。
清代瓷片
我們還有1.8萬張老照片沒有整理，所以也沒有列入館藏，還有1.7萬張老照片的玻璃底片也需要整理。
清宮老照片
故宮過去沒有考古資格，所以一遇到地下遺存就回填。現在有了考古研究所，動土發現地下遺存後，就可以進行發掘保護。比如南大庫的南面挖一個電力溝，結果發現了地下的一個灰坑，是清代處理廢棄物的現場，非常珍貴，有頭蓋骨、玉片等。
慈寧宮花園的東側，廣場的地下鋪設熱力管線，結果45厘米深的地方發現了明代嘉靖時候的地面，再向下發掘，一層夯土一層碎磚，一層夯土一層碎磚，15層下去，4.2米深處發現了永樂年間的地層，我們找到了7個磚砌的建築基礎——磉墩，每一個都大約2.44米見方，磉墩的下面是兩層大的滾木和樹樁。這些表明當時故宮地基的建築標準極其嚴格。這一系列發掘，對於揭開紫禁城的歷史有重要意義，我覺得應該列入今年十大考古新發現。
故宮慈寧花園東遺址發現的墩台建築基礎底部的木結構墊層與地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