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世界上永遠欣賞、永遠保護我的人，怎麼就病倒了……
親愛的爸爸：
親友們都說我隨您，眉眼、身材、沉思時不自覺抿起的嘴唇，尤其是性格神似，一樣的孤僻、冷傲，不討人喜，可是您是那麼愛伺弄花草的呀，這點我怎麼就沒隨上呢。那天下班回家，開門只見從陽台到客廳的地板上全是斑斑泥跡，就知道您又一廂情願地給我送花來了。近幾年您老眼昏花，以為給心愛的女兒送來他精心伺弄成功的盆栽，定會得到女兒的滿心歡喜，殊不知您搗鼓的這一房間泥濘，讓上了一天班、回家還得伺候一對女兒吃喝拉撒的我足足又多勞動了一個時辰，我氣鼓鼓地打電話給媽媽：「再也不要爸爸擅自來我家了，煩死人！」媽媽支持我：「我也勸阻了，可他不聽，說這次的繡球花長得特別茂盛喜慶，擺在你們家肯定好看。」
於我的忽視中仍蓬勃了大半年的繡球花，終是枯萎了。
一個深夜，您突然倒在衛生間里，從此中風卧床，真正再也沒來過您女兒的家了。
……
我出生在奶奶的老房子里，一直在門外焦急等待的您，當聽到屋裡奶奶說「生了，生了，一個醜丫頭！」時，您一腳踹開房門，大喊著：「醜丫頭我喜歡，我喜歡！」當時的舊俗，生了女孩不用放鞭炮慶賀，可抑制不住喜悅之情的您買來最長的鞭炮，從巷口彎彎曲曲一直炸響到家門口，令圍觀的街坊鄰裡面面相覷。
剛學會走路，媽媽獨自帶著我去外婆家過年，坐在火塘邊烤火的我一不小心栽下來，眉頭磕在炒菜的吊鍋沿上，鮮血泉涌，聞訊趕來的您抱著我流下了男子漢的眼淚。疼極生怒，您對著媽媽雷霆大發，外婆看不入眼，指責了您幾句，沒想到被我受傷的事激怒了的您，一時無法自控，一掌推在外婆身上，在場的鄉鄰驚呆了。這還了得，女婿竟敢犯上，在那個批鬥成風的年代，眾人一擁而上，把您給捆了起來。「算了吧，孩子受傷，哪個做父母的不心疼呢，他一時糊塗，我不計較。」外婆畢竟是教師出身，大家風範，親自做工作才把這場風波給化解。
無論去哪兒出差，您總愛帶上我，甚至不惜耽誤功課去學校替我請假。旅途中每天早上幫女兒梳小辮是令您頭痛又開心的事情。您一邊笨拙地扒拉著我稀疏的黃頭髮，一邊念叨著媽媽傳授的扎辮經驗：「把大拇指和食指伸成八字狀，張開，掐住一把頭髮，立即用皮筋綁定，很簡單嘛。」出差回來您還特意為我買了電捲髮棒，把我額前的留海燙成捲曲的洋娃娃狀，卻常常不小心燙到我的額頭，在您手足無措、歉疚心疼的安撫里，哇哇大哭的我趁機提出平時被您認定為不合理的要求，比如連看五場電影、比如買帶跟的鞋子等等。
高一那年，我的作文在全國刊物上發表，您欣喜若狂，廣而告之，逢人便誇：「我的女兒就是聰明，遺傳的我。」
高考還沒結束，您就迫不及待地給我買回來好幾件當時最流行的薄若蟬翼的「柔之紗」連衣裙：「我蓉蓉馬上就是大學生，該穿得像個大學生的樣兒了。」
女兒終於結婚了，接親的那個早上，您不知糾住了哪根筋，遲遲不肯上花車，我氣得哭起來，可您始終沉默著，一根接一根地抽煙，神情黯然。過後媽媽悄悄告訴我，他嘆息，女兒的婚姻太倉促，還可以多些時間選擇的。儘管那年我已經二十五六歲了。
後來我有了自己的雙胞胎女兒，每每回娘家，您必從六樓匆匆趕下來，連兒童車帶孩子一口氣提溜上去，那時的我心安理得、空手吊腳地跟在您的身後，如同小時候冬天的晨煉，您總叫我躲在您背後跑步，以便為我遮風擋雪。您的背影在我眼裡永遠是一座偉岸的山、一堵堅實的牆，是女兒隨叫隨到的依靠。午飯後為了讓我能悠閑地玩麻將，您總是帶著孩子們講故事、玩遊戲、做點心，一輩子嚴肅刻板的您，此時變成了一個慈祥的保姆。直到晚飯時分把我們娘仨送走，還千叮嚀萬囑咐我的小之小也：「你們媽媽好辛苦，路上不要媽媽抱的才是乖寶寶，下次來外公獎勵棒棒糖！」
小之小也上學後，只要我一個電話，不管颳風下雨，清晨您必會走四十分鐘路程在七點前趕到我家，再送孩子們去學校。有一天來我家的路上突遇暴風驟雨，您的衣服全濕透了，敲開門他卻不肯進屋，說，一是時間來不及了，孩子們上學要遲到；二是身上的雨水會弄髒我家地板。只要我拿些紙巾給他擦乾淋花了的眼鏡片，我遞給他五十元錢，讓他帶孩子們打的士去學校。第二天一大早，他又來接孩子們時，敲開門首先便還給我四十五元，說，這是昨天打的士找剩的錢。
……
陽台上的繡球花只餘一叢枯枝，當初嫌它早晚澆水太麻煩，如今少了它的奼紫嫣紅，家裡頓覺默然失色。
媽媽打電話來告訴我，您痴呆情況愈來愈重，幾乎誰都不認得了，卻只是不停地喊我的名字：「我渴了，蓉蓉，給我端杯水來；我餓了，蓉蓉，給我拿個饅頭來；蓉蓉，你來、蓉蓉……」
我去看您，卻面無表情，眼神煥散，言語無法交流，沉浸在渾沌的世界裡，不再有往日見到女兒，那種發自內心的由衷的驕傲與擔憂：
「我蓉蓉真像白娘子一樣好看。」（那時電視里正熱播《新白娘子傳》）
「新單位還好嗎？工作適應嗎？有人欺負一定要告訴您。」（以為女兒還是他掌心的寶）
我終於明白了，這個世界上永遠欣賞、永遠保護我的人就是——您。
曾經偉岸、從沒想過會倒下的您，怎麼就變成現在這樣了呢？您，難道是要以這種方式告訴女兒，您牽掛的人已經長大，您可以放手了嗎？
可是，我不想長大，我不要您放手，失去您的欣賞和保護，在這個世界女兒會有多麼無助，您知道嗎？爸爸！
「繡球……花……還……開……著嗎？」
正要轉身離去的我，突然聽到身後的您口齒含混，卻又清晰明白地吐出了這麼一句，我無比驚訝地望著您。您仍面無表情，目光煥散，但嘴裡不停地在嘟囔：
「繡球……花……還……開……著嗎？」
我，淚流滿面……
我深愛的父親,祝福您幸福長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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