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明霞專欄:和父親聊天
和父親聊天
文/常明霞
(一)
捧著一路採摘的各色花兒,滾動的露珠如同顆顆晶瑩的淚珠讓人心生憐愛,麥穗兒粒粒飽滿,在風中低頭沉吟,夏日的地頭出奇的靜,偶爾傳來鳥兒啾啾啾極清脆的一兩聲鳴叫又倏地回歸到剛才的寂靜中,油菜花兒特有的清香氤氳在瓦藍的天空下,和著淡淡的泥土氣息, 整個人結結實實淹沒在蒼茫翠綠的田野花香中……
這條小路已很久沒有人來過了,撥開縱橫交錯的油菜花和長勢正旺的青稞穗兒,深一腳淺一腳地行走了十幾分鐘便準確無誤地來到您的身邊,幾朵紫色的喇叭花兒在風中搖曳著孤零零的身影,您仍靜靜地躺在那兒,沒有隻言片語,我卻早已淚如斷珠。
母親最近的心情如同當年您棄她而去時的那般絕望,我想擁抱剛剛失去親人的母親,可我單薄的身體怎麼也扛不住母親一生的艱難坎坷,心裡突然對您就有些生氣,您當初怎麼就那麼狠心拋下我們呢?
您離開的那年是我們兄妹三人無助的眼神,拉住母親衣襟的小手刺痛了母親麻木的神經,她告訴我們:「別怕,媽媽來保護你們」。
母親一路披荊斬棘,為我們遮風擋雨,如今生意場上的哥哥風生水起,繼承了爺爺經商的好頭腦,成天不見個人影的哥哥但凡媽媽有個大小的事,他總會第一個趕到,善良的弟弟下班後時常陪在母親身邊嘮嘮嗑、散散心,數他最貼心了。
至於您唯一的寶貝女兒,猜猜看?您還真猜對了呢!我總是忙於工作,疏於對母親的照顧,我和您乖巧懂事的外孫女時刻檢討自己,也盡量抽時間在假期里陪著母親。
以前總覺得女兒才是媽媽貼心的小棉襖,現在才深刻感受到您的倆兒子才是母親屹立不倒的大山!
孝順的兒女是母親這一生唯一值得炫耀的資本。
嗯,絮絮叨叨跟您說了這麼多,您也靜靜地聽了這麼長時間,仍不說一句話,您還是不記得我?
不!是我聽不到您溫暖的話語,感受不到您熟悉的氣息,連您長什麼樣都沒了記憶。
您不記得我,我也不記得您,那又有什麼關係呢!我仍想對您說。
父親,原來一直以來我是深愛您的,雖然兩歲的我根本記不起您走時的模樣,但我的身上卻流淌著您滾燙的熱血,我從未敢忘記您,我深深地感激是您把我帶到了這個世界,是您給了我生命……
您走的那年,五歲的哥哥,三歲的我和兩歲的弟弟在小院里刨了無數個深深淺淺的坑,母親次次抓起我們的小手啪啪啪地打了個紅腫 ,生怕您看見抹著淚快速填平了大大小小的坑。
天未亮,年輕的母親磕頭燒香,祈福您早點好起來,初升的太陽給村子鍍上一層金色的光芒,家家戶戶炊煙裊裊,又是新的一天,陽光暖暖的。
我和哥哥領著弟弟又開始不停地刨坑, 來曬太陽的您生氣地大吼一聲,嚇得我們仨逃到了屋後的山樑樑上,小心臟一直怦怦跳個不停,哼!幹嘛那麼凶?
您瘦弱的身體裹在寬大的衣服里在風中打顫,您扶著門框,幾行清淚從您蒼白瘦削的臉頰上流下來打濕了胸前的衣服,那淚又苦又澀……
可愛的孩子,賢惠能幹的妻子,在您看來,幸福的生活才剛剛開始,您怎捨得離開? 病重的您多麼希望能一直陪在母親身邊,撫養孩子們成人,您可是家裡的頂樑柱,不能倒!您握緊了拳頭,卯足了勁,卻連邁出小院的力氣都沒有,儘管您如何捶胸頓足,如何向上天祈求卻一點也不管用。
對於病重的您,一院深深淺淺的小坑顯得多不吉利啊! 可我們兄妹三人一直不停地刨啊刨直至刨了個大深坑把您給送走了……
後來當母親說起這件事時,我討厭極了自己這雙罪惡的雙手。
(二)
外婆去世後,五歲的母親便寄養在姨奶奶家早早定了娃娃親,不記得誰對十歲的母親說:「瞧!院子里那個端著黃鐵碗吃飯的男人是你的女婿娃嘞!」,其實在別人眼中所謂的男人也只比母親大一歲,從此母親便有意無意的躲著她未來的男人,不在和您說話。
每年大大小小的節日上,闊氣的爺爺總帶著您趕著馬車載著花洋布和好看的織綿鍛來送節禮,風雨無阻,那些花花綠綠的洋布和錦鍛煞是惹人,穿在身上一定很美很美吧!十歲的母親常常夢見自己穿著花洋布的新衣裳,阿媽牽著她的小手,醒來後時常躲在馬廄里偷偷地哭。
沒幾年母親便長成了漂亮的大姑娘,學了一手好茶飯,一手好針線。當年不起眼的小男孩也變成了高大的帥小伙,轉眼都到了婚嫁的年齡。
出嫁的那天是母親最高興的一天,要離開這個煎熬了多年的家,母親的心裡別提多高興了,如果說有不舍,那便是母親在學校教書的表哥和表嫂,這個家裡唯一疼愛母親的人。記得那年過年,家裡的姐妹們都穿上了花洋布和織錦鍛的新棉襖,母親也不例外,外面的罩衣明顯短了半截,長了半截的花棉襖格外地醒目,也讓母親格外地開心,可心細的表嫂一眼便看出了端倪,掀開罩衣,原來所謂的新棉襖也只是在舊棉襖的下邊和袖口上縫了一層漂亮的花洋布,表哥很生氣,一把扯下用花洋布做成的新邊,拉著母親要去跟姨奶奶理論,母親的臉嚇得蒼白無力,她從未想過能穿上美麗的花洋布,看看就已很奢侈了。
表哥表嫂的疼愛讓母親孤伶的心溫暖了一次又一次,母親的心裡對那份疼愛多少有些不舍,可母親仍高高興興地跑到牛棚下換上了紅色的嫁衣,一骨碌爬上了來迎親的馬車,母親的表現對姑娘們出嫁當天哭到婆家的習俗大相徑庭,母親的這一舉動也成了當時村裡的一段佳話,可母親一點也不在乎。
嫁到婆家的母親很快在婆家有了地位。手腳勤快,漂亮能幹的母親深得公婆的喜愛, 也因姨奶奶遠近聞名的「威風」,婆家大小的人也從不敢為難母親,儘管母親有一個如此「強大的娘家」做後盾,但善良、從小吃苦長大的母親從未給過公婆一個臉色,您走後母親仍年年給奶奶做新衣,納新鞋,給奶奶做她最愛吃的糖包子,晚年凄涼的奶奶拉住母親的手老淚縱橫,她總對母親說:「媳婦呀,好人會有好報的」。
新家時時充滿了歡聲笑語,您常常帶著母親去鄰村看大戲,回來的路上牽著母親的手坐在地邊的塄坎上唱著青海花兒,一眼望不到頭的青稞穗兒在風中拚命地舞動起來,母親也笑彎了腰……
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外婆和您都有一副好嗓子,怎麼到了我這兒沒了一點遺傳基因呢?
母親把烏黑的長辮塞進了白帽子里,姑娘們常常像蝴蝶般圍在母親的身邊一把摘走母親的帽子嘻笑著散開,任憑母親烏黑的長髮在田間飄逸,好看的母親羞紅了臉……
您頎長的身材走在田間地頭沙沙做響,懷裡偷偷揣著從鄰村給母親新買的方格頭巾,一臉的精神氣,嘻笑著對正在考贊您的同伴說:「滿倉,你看我魁梧不?」,從此那個叫滿倉的小夥子和一村的人見您都喊「魁梧」,對別人的調侃您一點也不生氣,覺得自己的英俊滿配得起這響噹噹的外號呢!
你和母親好成了一個人影兒,可太幸福的日子容易讓人妒,老天爺也眼饞,正值青春的您在爺爺去世後的第二年突然一病不起,在縣城的醫院裡母親日夜陪伴著您,穿著白大褂的年輕護士們總問您:「小夥子,這姑娘是你對象吧!」,「啥對象呢?是我媳婦嘞,」您著急地說著生怕病房的人都聽不見!梳著兩條長辮的母親不解地問你:「啥是對象呢?」,「嗯,是兩個人相好的意思呢!」,您用自己的理解向母親解釋著也是第一次聽說的新名詞,已有三個孩子的母親對護士的這番誤解不知是害羞還是高興呢!
您的身體每況愈下,您知道留給自己的時間不長了,便對母親說:「聽說縣城上有家照相館拍得照片特別美,咱倆去拍一張吧!」,母親總說「這精神氣多差,等好些了再去!」,拗不過一心為您治病的母親,也怕過於堅持會讓母親猜透您的病情,您最後的心愿落空了,您和母親的一生終究沒有一張合影。
那段最後的日子裡,您總拉著母親的手婉轉地說起鄰村的王媽男人去世後獨自拉扯大兒女們的事,你又無意聊起李家孩子們的後父凶得很的事兒,母親拉著您的手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母親何嘗不願意堅守你們之間的愛情,她又何嘗願意給孩子們找個後父?
您26歲的那年,懷著對母親和孩子們無限的眷戀和不舍走完了艱難而又短暫的一生,奶奶替您合上了雙眼,母親的世界轟然倒塌。
在您走後不到一年的時間裡,叔叔們翻了臉把母親趕出了家門,村裡書紀的魔爪遭到母親的斷然拒絕後拋下一句「我讓你沒有頭頂的屋也沒有腳踩的路」後揚長而去, 在那個村官一手遮天的年代裡孤立無援的母親拉起我們的小手倉皇出逃……
那一天我們成了沒爹沒家的孩子。
多想回家,多想奶奶!我和弟弟偷偷跑去再也熟悉不過的「家」,進不了家門的我和弟弟被奶奶找到時在屋後的雪地里睡得正香。
無路可走的母親在風中拉著我們的小手想回到「娘家」,可表嫂的意外去世,表哥的悲痛欲絕,對走投無路的母親無疑雪上加霜,再看看三個孩子,好強的母親斷了回去的念頭。
歲月悠悠,您走了那麼久,母親的頭髮漸漸變成了花白,母親又親手送走了從小疼愛她的表哥,母親的一生總在患得患失中煎熬,也許當年的那份艱難和如今的這份傷痛始終讓母親無法釋懷。
起身道別,田間花香四溢,彩蝶飛舞,您花季般的年齡也一定會喜歡七月這濃濃的花香……
2007.7.16
常明霞,祁連縣第一小學教師,青海省作協會員,喜愛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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