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卧底非洲調查象牙貿易，不怕走私販報復，卻擔心國人輿論
採訪 / 許光（果麥文化）
撰文&編輯 / 周雙玲
黃泓翔經常強調，自己接觸象牙貿易就是機緣巧合。
2013年，黃泓翔從哥倫比亞大學畢業，尋找去非洲的機會。當時南非金山大學有一個中非報道項目，資助中國記者到非洲做一些報道，那一年正好是去調查野生動物製品貿易的問題。就這樣，黃泓翔開始接觸象牙貿易話題。
黃泓翔。來源：NETFLIX
作為卧底調查員，任務失敗的後果很嚴重。「那些走私販身上很可能會有槍支類武器。當時我在越南，獨自走在一個走私村裡，要是被發現（是卧底），那麼你還能不能走出來？這是一件非常值得擔憂的事情，尤其是在這種腐敗程度很高的發展中國家。」
即便心裡有些緊張，黃泓翔也並不擔心走私販的報復，他最擔心的還是中國人的反饋。「因為當時認識這個導演不久，我也不能完全確定這部影片最後會拍成什麼樣子。我很擔心他把我拍成一個我不認可的樣子，會給我帶來很多來自國內的輿論壓力。」
最大的顧慮是中國人的不理解
《象牙遊戲》在全世界很多地方都做過公映，黃泓翔參加過在華盛頓、肯亞、奧地利，當然還有北京的公映，但他覺得各地反饋都不同。
「總體來說，外國受眾的反饋都挺好的，覺得象牙貿易這個話題很重要，這部影片挺好，也會覺得有中國人做野生動物保護是一件非常好的事情。而中國這邊，我覺得有兩種類型的反饋吧。一種是覺得這部片子是一個好片子，你做的事情挺好的；還有一些中國人會覺得你是在幫西方人抹黑中國。」
雖然聽到某些反饋心裡會不舒服，但黃泓翔表示自己也習慣了。在過去的這幾年，他在中南屋 所做的事情，就是想要建構一個中國跟世界的溝通的橋樑。
「所謂溝通的橋樑，就意味著你要對A說B好，對B說A好。在這個過程中，你經常會面對來自雙方的不理解。我們遇到過西方人覺得我們在幫中國政府做宣傳，也遇到過中國人覺得我們在幫西方人抹黑中國，我覺得這都是很正常的事情。」
北京象牙工藝品店裡陳列的象牙。
黃泓翔說，在接觸象牙貿易之後，他會感覺到有巨大的隔閡橫亘在中國和世界之間。
很多外國人一聽到象牙貿易，就覺得都是中國人不好，中國人都是買象牙的。不要說外國人，香港地區很多做動物保護的人都會覺得在中國內地象牙到處都是，每個人都買，其實完全不是這樣子。而在中國這邊你又會發現，很多人一聽到象牙貿易這個話題，就覺得是西方人看到現在中國崛起了，很嫉妒，所以找一些話題來攻擊中國。
對黃泓翔來說，如何取得中國和外部的溝通與了解，遠比某一次調查要重要。這也是他最終參與紀錄片拍攝的一個重要原因。
對於外界存在的「自稱代表中國」的質疑，黃泓翔回答，「我從來沒有希望自己的形象代表中國，也不認為任何人可以代表任何人。我一直很反感這種話語，覺得誰代表了什麼。我不代表別人，也不被代表。
「我經常說的是，直接在影像上看到一個具體的中國人，這在傳播效果上是不同的，對溝通也有好處。外國人看這部影片，他們可能會意識到中國人也是有做動物保護的。中國人看到後可能會覺得這個小夥子做的事情，我也可以做啊。這就是我希望這部影片能夠起到的溝通上的效果。但我並不是代表中國，或者是中國人，我只是作為一個普通的中國人。」
珍·古道爾：你是我的英雄
很多人知道珍·古道爾，一個在非洲和黑猩猩生活了三十多年的女子，被英國媒體冠以「奔走的特雷莎修女」之稱，是全世界的英雄。然而這樣一個英雄也會對一個中國人說：「You are my hero（你是我的英雄）」。這個人就是黃泓翔。在訪談中，他也講到了與珍·古道爾的相識。
《珍·古道爾》紀錄片官方海報。
用珍·古道爾的話來說，她很早就已經看過這部影片（《象牙遊戲》），早就看到了這樣一個中國人，希望有機會可以接觸一下。
「當時我正好回國，珍·古道爾也在香港搞一個野生動物保護的籌款晚宴。她的一個朋友跟我說，珍·古道爾想要見我，問我能不能飛到香港去見一見她。於是我就飛到了香港去參加她的那個籌款晚宴。在那之前我都沒有見過她，我就坐在那個籌款晚宴的某個角落，看著這個活動。
「然後珍·古道爾到了，所有人都是非常敬重她，熱情歡迎。珍·古道爾上台發言，講著講著她說今天我有一位特殊的朋友，我想介紹給大家認識，他對我個人來說也是一個英雄。然後就問那個誰你在哪裡，你在現場嗎，然後我就跑上去，我說『在，在，在』。」
珍·古道爾與黃泓翔在慈善晚宴。
這次相見深深地震撼了黃泓翔。「因為珍·古道爾，她的資歷，她的角色，她的地位，可以說是全世界的一個野保英雄吧。能夠讓她在上台講話的時候引見，向大家介紹我，這個事情本身就讓我非常感動。」
在與珍·古道爾更深入的接觸當中，黃泓翔也會好奇：難道你就不懷念以前在非洲保護基地跟猩猩在一起的相處時光嗎？珍·古道爾就會回答他，想啊。她現在非常忙碌，但還是會找一些空閑時間，去一些動物保護基地，或者是森林之類的地方安安靜靜地待一會兒。用她的話說是恢復一下元氣，才能夠跟人去打交道。
作為一個活躍在非洲的野保人士，黃泓翔也會疑惑，珍·古道爾現在一年365天有300天都在路上，出席各種活動，跟各式的人打交道，她為什麼要這樣子呢？
「如果你想真正地保護動物，保護地球，那麼最關鍵的就是去影響人。」所以她花很多的精力去做「根與芽」，青年人是未來的希望，所以她想要去傳播希望的種子，讓更多的青年人對野生動物保護、對環境保護在乎，而且去行動。
與珍的交流越多，黃泓翔就越能理解她的野保思想，或者說，在這一點上，他們的價值觀是一致的。「我希望有一天也能夠像她這樣，為了一個更大的東西，去做一些努力。在某種程度上，我們做中南屋也是這樣的一個目的，希望能夠培養起更多的中國青年人，去了解、去關心世界的問題，最後變成世界的公民。」
就像一扇一扇門在打開
黃泓翔經常會跟別人說，他的人生是一個走出去的過程。
「從一個很小的城市到了上海，我的視野擴展了；從復旦到了哥大，我的視野又擴展了；而哥大對我來說僅是一個跳板，它讓我走到了南美；在南美我又看到了非洲；在非洲我又看到了更廣闊的一個世界。」其實就是一個不斷去了解世界、去成長的過程，但是如果沒有最開始的那些起步，他也不會走到這裡。
黃泓翔的哥大畢業典禮。
回憶起在復旦與在哥大的學習生活，黃泓翔會很直白地說：「我現在一點都不記得我上過一些什麼樣的課，或者是我課上學了一些什麼樣的知識，無論是復旦的還是哥大的，基本上我都忘光了。」
哥大給他帶來影響的不在於課堂，而在於他遇到的人以及他們提供的這種視野。
「我小時候一直很嚮往去非洲，去南美洲，在國內的時候我從來沒有意識到這個東西是真的有可能的，但當你到了哥大之後，你發現身邊的老師、同學，很多人都去過這些地方，而且他們覺得去這些地方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這個時候我覺得它是我整個人生軌跡發生改變的一個起點。」
黃泓翔在哥大交了很多朋友，但若談及啟發最大的，他總是會講布萊恩（Bryan Turner）的故事。布萊恩是黃泓翔的同班同學，是一個加拿大人，三十多歲。一般來說，外國人都是先工作幾年再來讀書的。
「他一直以來都讓人印象深刻。為什麼呢？因為他會跟大家說他的理想就是消除這個世界上的終極的極端貧窮。他會做什麼呢？比如他在生日的時候會跟大家說，你不要花錢給我買生日禮物，用這筆錢去買一本叫《貧窮的終結》的書，去送給身邊的一個人。
「我當時特別好奇地問他，咱們這專業學費一點都不便宜，要是以後去做扶貧，你不擔心連學費都掙不回來嗎？他當時跟我說，不會啊。他會給你舉例子，在國際上很多NGO工作工資很高，包括在聯合國。他的觀念給我一些根本性的影響，你做一個東西，如果做得夠好，真的不用擔心掙錢的問題。」
布萊恩非常喜歡極限運動。兩年前在一次跳傘的時候發生意外去世了。他去世之前就留過遺言——如果有一天我因為熱愛的東西而去世，大家不要浪費時間去為我哀傷，花你的精力，花你的時間，去做一些具體的努力，為這個世界極端貧窮的消除去做一些貢獻。
在黃泓翔看來，布萊恩代表了國際上的一種青年人形象。在中國，想像公益人士，就是那種非常慘兮兮的一個角色。而布萊恩不是，世界上的青年人也不是。他們追求的是對這個世界的影響，希望為這個世界做一點事情。他們是非常快樂的，也會一直去追求自己的愛好。
訪談最後，問及如果有機會你會對布萊恩說些什麼，他想了想，答道：「如果有機會，我會說一句『謝謝你』。如果不是他當時給我的一些啟發，我不一定會做現在的事情。」
黃泓翔在讀研究生的時候，一直都在仰望著他身邊的外國朋友，因為他覺得他的經驗和外國朋友們是沒法比的。然而，在最近這一兩年，一些研究生同學見到他，都會說，天吶，你現在做的這個事情比我們做的都厲害。
你不能指望所有人都喜歡動物
《象牙遊戲》的導演基本上會問每個人對大象的感情，為什麼願意為大象去做這個調查。黃泓翔說他講不出這樣的話，因為這不是他動機形成的過程。對他來說，很多野生動物都差不多。他沒有特別熱愛大象，沒有說喜歡大象多於犀牛或者斑馬。那他為什麼會去做這個事情？黃泓翔歸結了三個理由。
「第一，我本身是一個動物保護者、環境保護主義者，我從小就希望在這個領域去做一些東西。第二，當你了解象牙貿易之後，你會發現中國人在裡面是一個很重要的角色，你就會覺得身為一個中國人你有責任做一些事情。第三，從與調查機構的溝通里可以很明顯地知道，你的參與並不是別人隨隨便便能替代的東西，是有價值的。
「如果這件事情本身是你關心的，又是你覺得有義務要做一些東西，而且你的參與確實會帶來不同，那麼一個人沒有拒絕這種事情的理由吧。」
成群活動的大象。攝影：Richard Ladkani
揭露象牙貿易的紀錄片有很多，但是如何保護大象又涉及一個具體的問題。除了中國人之外，如果非洲這些人能夠了解到這些野生動物對他們的重要性，他們是不是也可以成為野生保護動物隊伍當中非常重要的力量？
黃泓翔表示，現在所有的野生動物保護組織都在嘗試把當地人的利益和野生動物的利益進行綁定，生態旅遊業就是一個很典型的代表。中南屋也會組織一些國內到非洲的生態旅遊的項目。
「當這些當地人意識到野生動物能帶來遊客，遊客會帶來各種各樣的消費，能給他們帶來一些收入的時候，他們會真心覺得需要去保護野生動物。你不能指望所有人都發自內心地喜歡動物，這是不現實的期待。」
關於「根與芽」和中南屋
2014年，黃泓翔在非洲肯亞創辦中南屋（China House），一個幫助中國青年在非洲進行可持續發展研究的顧問機構。
「根與芽」項目是一個由珍·古道爾博士倡導發起的、為年輕人設計的環境教育與人道主義項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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