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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訪九如巷,又見那口百年老井

重訪

九如

重溫一個家族的歷史,以觀時代之陰晴風雨,察社會之革故鼎新。在一次又一次的訪談中,汲取養分,去滋潤和充實自己的心靈。

文/復旦大學 張廣智

「西宮夜靜百花香,欲卷珠簾春思長。貴妃獨坐沉香榻,高燒紅燭候明皇。……」低沉幽咽、舒緩淳美的聲音,飄散在雨中的巷子里,這不是彈詞開篇《宮怨》嗎?這聲調頓然使我想起電影《早春二月》中的一幕:由孫道臨飾演的主人公肖澗秋行走在江南小鎮上,畫外音也是《宮怨》的聲音。未及細想就到了十梓街,拐進五卅路,左邊第一條巷子就是九如巷,在3號前按門鈴等待,見右側新立一銘牌,上寫:「張冀牗故居」,令人醒目。

文學家柯靈先生曾撰文《巷》說:「巷,是城市建築藝術中一篇飄逸恬靜的散文,一幅古雅沖淡的圖畫。」在江南小鎮然,在姑蘇九如巷尤然。正是江南梅雨季,此刻,雨淅淅瀝瀝地下個不停,小巷卻顯得格外整潔和謐靜。九如巷3號主人周孝華女士優嫻貞靜,滿面笑容,站在門口迎接。兩年前,我為尋找蘇州九如巷,尋找九如巷那口百年老井,曾專程拜訪過她,隨即寫了一篇散文《尋井記》,很快地在《人民日報·大地》文藝副刊上發表了。自此我與周老師相識,並成了老朋友。

周老師拿出相冊,一邊讓我欣賞張家的老照片,一邊與我聊天。她說,自去年蘇州文管部門在3號門前立牌「張冀牗故居」,來的人多了,真不該如此張揚啊。我說,早就應該這樣做了,這是對歷史的尊重。她回望歷史,娓娓道來:張冀牗的祖父乃淮軍名將張樹聲,因助朝廷鎮壓太平軍而立下戰功,為這個家族帶來了財富和榮耀,就此奠定了張家的基業。傳至張冀牗(武齡)時,育有四女六男,世稱「張家十姐弟」,四女都嫁給了風雅名士:元和嫁崑曲名家顧傳玠、允和嫁語言學家周有光、兆和嫁文學家沈從文、充和嫁美藉漢學家傅漢思,於是聲名鵲起且日隆,世稱「合肥四姐妹」。

張家先祖居江西,後遷居安徽合肥。1912年初,張冀牗決定舉家由合肥搬遷到上海,五年後,又遷往蘇州。最初住在吉慶街壽寧弄8號,後來就搬到了九如巷3號至今。張冀牗從教,創辦私立樂益女中,是民國時代的著名教育家,寰和接踵父業,任樂益中學校長,一直執教於此直至歸隱。妻子周孝華,在退休前一直在蘇州一中任生物老師。教書育人,夫唱婦隨,他們一輩子都獻給了教育事業,令我這個當老師的同仁既無比親近又肅然起敬。

雨乍歇,曲更揚。「將身靠在龍寢上,短嘆長吁淚兩行。衾兒冷,枕兒涼,見一輪明月上宮牆 ……」《宮怨》的聲音由遠及近,在這小巷子里飄蕩。我是個「評彈迷」,於評彈及其流派也略知一二。這開篇乃俞調,是俞秀山創立的流派,自清嘉道以來就日漸流行。聽得出來這是彈詞名家朱慧珍演唱的女版《宮怨》,聽起來比男聲更為深沉,更為淳美。聽周老師說張家史,加上《宮怨》之聲所散發的歷史氤氳,更加深了歷史的凝重力和感染力。

在這舒緩、幽怨的曲調聲中,聊天繼續。當周老師聊到她與寰和的「愛情史」時,我故意問「有故事」嗎?她笑道:「沒有故事,令你失望了。」沒有「故事」但卻「有趣」,原來她與「小五哥」(沈從文給他的雅號)是「盛族聯姻」,孝華是淮軍名將周盛傳的曾孫女,論關係當是寰和的表妹,更有趣的是周家三姐妹都嫁給了張家三兄弟。我笑道:「真是門當戶對,絕配啊!」不過她的回憶,每次都不一樣,因對象、因環境、因時間等因素而有差異,並即興在舊話題中增添新意,讓來訪者在沈從文的行蹤中,在「小五哥」的生涯中,在充和「一曲微茫」的遺夢中,在無盡眷戀的鄉愁中,總之在昔日的碎片中重現歷史的光影,從而讓我們重溫一個家族的歷史,以觀時代之陰晴風雨,察社會之革故鼎新。在一次又一次的訪談中,汲取養分,去滋潤和充實自己的心靈。

我喝著那甘醇的碧螺春茶水,自然就想到了張氏老宅中的那口百年老井,又自然地想到了張家十姐弟上個世紀三十年代在九如巷合辦的「三自」家庭雜誌《水》,自家人寫、自家人印、自家人看,述張家舊事,敘宅里親情,這在中國近代家族史上是個亮點,也許是獨一無二的。後來它在離散中停刊,時至1996年,又在鮐背之年的允和倡議下復刊,先後在北京、蘇州刊發,隨之流向大江南北,直至海外。《水》的流向似有一種象徵,也顯示出對接脈的渴望,猶如一條貫穿古今的長河,這就蘊通了中華文明的文脈,給後人以無盡的啟示,這種構成家族史內容的「小歷史」書寫,將可轉繹為「大歷史」架構中的基本元素。家族史構建了一座家族的精神家園,可以據此激勵後人,影響後世。只有家族史豐腴了,才有可能書寫「大歷史」,豐潤「大國家史」。由此,我進而想到,當代法國年鑒史學家第二代代表人物布羅代爾的「長時段理論」,他們不屑政治軍事上所發生的頃刻瞬間,視為海面上那一閃而過的浪花,而執意於從大海深處尋求真諦,因為「像大海深處那樣沉默而無邊無際的歷史內部的背後,才是進步的本質」,這就是布氏所竭盡為之的「結構」,自然思想文化結構也歸此,同樣起著支承或阻礙歷史的作用。

「朝歡暮落度時光,紫微花相對紫微郎。」老宅外傳來了《宮怨》的末句。雨又下了,綿綿的雨絲,與情感的漣漪相牽聯。此刻,曲終人未散,餘音仍裊裊。周老師太客氣了,一面要我把剩餘的時令水果枇杷打包帶回,一面又說,這是住在洞庭西山『致』字輩的家人種植的,每年收穫季節都送過來許多,吃不掉啊。又道:「張家用『和以致福』四字論資排輩,可嘆如今『和』字輩的都去世了,連『上帝把我忘記』的有光也在去年112歲時過世了。」說到這裡,老人嘆道:「星轉斗移,真是歲月不饒人啊,連『福』字輩的孩子最大的也有十多歲了。」

雨越下越大了,她撐著傘,走到庭園,蘇州大學歷史系井梅君在園子里、古井旁為我們合影留念。我以為每次留下的照片不只是風景,也是「小歷史」書寫的素材和史料,更是時代風雲和歷史變革的見證。我愛惜與欣賞這些珍貴的照片,從照片上看雨中撐傘的老太太很美,給人一種說不出的韻致,這位八十有七的長輩,達觀、閑適、康健、像個年輕人那樣,不時接待來訪者,敘述歷史,有問必答,忙裡忙外,毫無怨言。如今,這位張家「和」字輩配偶碩果僅存的老人,成了張氏老宅那口百年古井的守井者,九如巷3號張家的真正守門人!

文章原載於社會科學報第1593期第8版,轉載請註明出處,文中內容僅代表作者觀點,不代表本報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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