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土：「勇敢地提出異議」——讀周德偉《我的前半生與國民黨的點滴》

哈耶克先生言，「所貴於有思想家者，以其能勇敢地提出異議也。思想家而不敢提出異議，則喪失其覺世牖（誘）民的責任」（《周德偉論哈耶克》）。周德偉先生不愧是哈耶克先生第一位中國嫡傳弟子。其一生便是遵循著亞里士多德的「是什麼就說什麼」原則，而無比勇敢與真誠地提出異議是也。這便是我讀他的《落筆驚風雨——我的前半生與國民黨的點滴》之真切感受。

先生曾加入國民黨中央黨部之理論組：

民國四十四年，理論組召集人謝幼偉曾遴余入組，不逾月即被此輩所圍攻，謂：「周德偉，你號稱學人，著述甚多，何以無一文恭維總裁，恭維領袖，闡釋三民主義？」余不願與辯，乃宣告退組（第十四章《余在山東之任教活動》）

先生何止不去恭維總裁與領袖，他反而去毫不客氣地批評他們。在第七章《寧漢分裂之前因後果》中，他這樣寫道：

蔣介石的著作，超過其所讀的書何止數千倍，請問幾個字是他自己寫的！

故革命軍之勝利，筆桿之勢力決不下於槍桿，此與汪精衛之號召實有密切關係。而國民黨史隻字無提，只渲染蔣介石個人之功及黃埔之兵力，偏頗失衡，無逾於此。蔣氏畢生行徑，功專於己，過則歸人，不必言革命道德，即較之歷代梟雄，亦不知下若干等也。彼明知，彼之一時成功實系因緣時會承襲中山之影響力，對於精衛號召之力，則轉增疑忌，進而予以打擊，史跡昭昭可考，舊國民黨人亦稔知其事。

又第十四章《余在山東之任教活動》：

蔣某開辦革命實踐研究院，並開辦國防研究院及高級訓練班，親身主講辯證法，其所著之書不知多出所讀之書若干倍，開中外古今未有之例，萬口雷同從而和之，余無從批評，只得引二千餘年前孔伋（子思）之言，以明是非。

子思曰：「以吾觀衛，所謂君不君，臣不臣者也。」公丘懿子曰：「何乃若是？」子思曰：「人主自臧（自臧猶言自是），則眾謀不進。事是而臧之，猶卻眾謀，況和非以長惡乎？夫不察事之是非而悅人贊己，暗莫甚焉；不度理之所在而阿譽求容，諂莫甚焉。君暗臣諂，以居百姓之上，民不與也。若此不已，國無類矣！」

子思又言於衛侯曰：「君之國事將日非矣。」公曰：「何故？」對曰：「有由然焉。君出言自以為是，而卿大夫莫敢矯其非；卿大夫出言，亦自以為是，而士庶人莫敢矯其非。君臣既自賢矣，而群下同聲賢之，賢之則順而有福，矯之則逆而有禍，如此則善安從生！詩曰：『具曰予聖，誰知烏之雌雄』，抑亦似君之君臣乎？」

讀者掩卷試思，蔣某之政治究與此何別？子思之直言，尚得直達於衛侯，今日達士之直言，能達於帝王並教主之蔣某及其不肖飯桶之兒子乎？誰能謂歷史事象只有進步而無退步？

抄錄及此，不由憶及哈耶克先生的那句話，「一般說來，政治家為實際問題所困擾，天然的甚難考慮長期問題」。真可謂有其師乃有其弟子！

不僅批評蔣中正，就連孫中山先生，作者也毫無客氣：

中山又云：「中國人民之自由太多」，此大違常識之論。人民私生活之自由，只患其寡，不患其多，中國文化能保數千年不墮者，正賴人民有私生活之自由（人權）。

中國官制本極簡，貞觀之世，號稱極治，據李世民雲，當時中央政府官吏僅六百餘員……一縣之官員不過十餘人，而轄百里之地，對老百姓之私生活真是鞭長及，無從干預，地方事務均由地方人士自己辦理……故人民享有高度自由（人權），此中山所謂中國人民自由太多也！不知中國人民正賴此等自由，方得生息繁殖，故世界所有之舊文化只有中國能保存。希臘文化後來移植至羅馬及英美後方得繁衍。

中國歷史上治亂循環，考其致亂之由，均由暴君侵犯人權，民生塗炭而起（第十章《余在天津之政治活動》）

孫文學說完全以自己為中心，只誇稱自己為先覺，欲全國人皆服從其指揮，如全國人只服從一人之指揮，不趨向獨裁何待？（同前）

孫文學說完全以他自己個人為中心，欲說服全國人民都服從他的指揮，聽他的安排。我想全國人民如果只以一人一黨為中心，則他人之靈明皆錮蔽，國家未見治理得好（第五章《余之早期黨務政治活動》）

非僅批評總裁與領袖也。先生於「革命」也深有見解：

故予常感革命事業，只應革腐敗政府之命，不應革社會基礎之命，傳統亦文化積累，豈能一朝盡革，新政亦豈可一夕有當於人心，吾人細思，不能不承認近年政府舉措之非，以致肇致全國大亂，可勝浩嘆！降至近世，英國在工聯興起者，首領辦理地方事業例不受酬，全縣之受酬者惟有警察及教師而已……

總之，凡文化悠久之民族，傳統愈富，不良之傳統在生活境地之競爭中，將受自然淘汰，優良之傳統，更鬚髮揚光大，傳統無拘束力，豈能永久不變。若不問其內容，空口言革 命，革 命又無確定範圍，如必欲盡去舊有之傳統而後快，則真歷史文化發展之罪人也。法國大革 命，欲盡掃除一切舊傳統，徒召致大紛亂，二百年來之進步何如英美進步之速，讀者不難省察。文化只有演變及進步，非革 命可施之對象（第一章《周族之先世》）

閱讀至此，不由想到史無前例之無 產階 級文化 大革 命，戴像章，大串聯，山呼「萬 歲」；早請示、晚彙報，破四舊，拿紅寶書，跳忠字舞；鬥私批修，文攻武衛，上山下鄉，種種瘋狂，種種崇拜，真令人慾哭無淚！假如當初操權柄者能讀到周先生之文字，放眼全球人類文明史，而不僅僅局限於《資治通鑒》，只滿足與秦皇漢武、唐宗宋祖、成吉思汗去比個高低，那該有多好啊！

全書之珠玉俯拾即是，文字又雅馴，讀來真是一種難得之享受，皇皇幾十萬言，不覺其長，只恨其短。此書為友人高價得之，先惠余讀。故匆匆抄錄上述片段，以饗讀者諸君。明日即將此書璧還也，蓋不欲長奪人之所愛。

二O一八年元月廿四日上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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