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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監工的台灣文青,看多看憤了,要為那些「無力者」發聲

【編者按】

《做工的人》是台灣一位愛好文學的工地監工所寫的紀實隨筆作品。作者林立青從事工程監工十年,對工地充滿好奇與溫情,他用文字和圖片記錄下這些工地工人的生活與勞作,讓這些沉默在社會底層的無奈、無力、情誼、溫暖、堅韌、流轉、困境、掙扎一一呈現出來。

《做工的人》在台灣出版後頗受好評,獲得了2017年金石堂「十大影響力」好書、Openbook好書獎等,一年內重印了40次。近日,該書大陸版出版。以下為台灣書評人傅月庵所寫的一篇書評。

做監工的台灣文青,看多看憤了,要為那些「無力者」發聲

林立青

書有兩種,一種軟的,一種硬的。軟書像按摩,讀完後格外舒服,感覺世界真美麗,人生值得活!這類書多半出自「虛構」(Fiction),也因此就算寫得又黃又暴力,又可憐又傷心,讀者總可以自我安慰「假的,一切都是假的」,而放自己一馬,然後浮想聯翩,於是產生類如「暴力美學」、「黑色喜劇」這種矛盾顯見的名詞。

硬書則不然,寫來就是要讓你不安,讓你難過的。這種書往往屬於「非虛構」(Non-fiction)寫作。它像一盞遠光燈,能照見你的視界盲點,讓你窺見人性或社會黑暗面。迎光刺眼,直想逃避,卻卡在「真的,一切都是真的」,遂無從閃躲,只得硬著頭皮撞上去,痛上好些時候,然後更懂一些,視野更寬廣了。

軟書的文字未必軟趴趴,硬書當然也不必然硬梆梆的。但毫無疑問,其書寫總要達到某種程度,方才有列入討論的資格。

《做工的人》,一本地道硬書,寫來就是要讓你不安,讓你難過的。

不安自有其根源。尤其台灣的教育制度,根本制約了一代又一代,我們遂都忘了,但,問題卻還是存在,階級剝削絕不因漠視而消失。「具有不同身份,不同地位、財富、勞動形式、生活方式、或其他社會、經濟、或文化因素等,不同意識形態的多個社會性群體」,這是階級的定義,也是任何一個正常社會層級結構必然存有的,彼此之間亦必多所矛盾。長期以來,吾島政府部門、大眾傳播自覺或不自覺將此剝削視為個別現象,而以「救急不救貧」的所謂「愛心」去掩飾,於是我們嫌視勞動者,無視階級剝削,任它默默的擴大。

這種病態的最大表徵大概就是我們的勞工運動、農民運動總是很容易被收買、收編;職業工會最大業務是代辦勞健保,勞動節發發禮品。無論政黨輪替幾回,換湯不換藥,資本家總是能得到他想要的,工農群眾翻不了身不打緊,甚至每況愈下,剝削愈益嚴重。

從這個角度來看《做工的人》,或許更能看出這本書的意義:這本書像是一根針,或說林立青就是那個小孩,把國王的新衣,我們這個社會的偽善本質給一一戳破了。捧書翻讀,隨著他質樸而寫實的文字,我們遂坐立難安,違和陣陣,假使你還有些許良知良能的話。

林立青是個「監工」,監護工地使照圖施工之人。他既在勞動者之內,也在勞動者之外。因為在勞動者之內,此書遂不得成為「田野調查」,而是紀實文學,工人不是一個研究目標,真實程度毋庸置疑;因為在勞動者之外,他得能鳥瞰、前瞻,此書觀照面遂夠遠夠寬,足以描繪出一個階層的結構、流轉、困境與掙扎。若你剛好也讀過梁鴻的《出梁庄記》、《中國在梁庄》(皆人間出版),當更能體會這種身份的曖昧性,不但賦予作品充足的真實性,也讓作者的吶喊或譴責有了更大的正當性。順帶一提,《灣生回家》作者所以必得捏造身份,其關鍵或也可由此探索。

做監工的台灣文青,看多看憤了,要為那些「無力者」發聲

另一個值得關注的是,工地主任自來那麼多,出身社會中下階層,而能提筆為文者當也不在少數,為何這樣一本書到了這個時候才出現呢?

算算作者的年紀,1985出生,34歲。他出生兩年後,台灣解嚴。有形桎梏逐漸渙散,台灣民主運動風起雲湧,禁忌一個接一個被擊潰。他是典型「解嚴後第一代」,成長過程里,自由、民主像空氣、水、陽光,一天比一天供應充足。即使未必有「階級」理論啟蒙,因為思想一無禁區,亦自有「公義」啟發。

他從小是名文青,愛讀能寫,出社會走入工地看多看憤了,遂覺得應當代替這些「無力者」說說話(甚至還曾很熱血地上書領導人,結果自然可知)。也幸而此時已到「自媒體」年代,於是他破牆而出,在臉書發聲,寫勞動者的生命樣貌,寫足也寫活了圍繞工地的各種匠工、小工、包商、娼妓、外勞、拾荒者、廣告牌人、便利商店店員……大至工作環境、僱傭條件、剝削結構,小至煙酒檳榔、透支借貸、醫療手段、宗教信仰,甚至對於政府部門的態度,無不涉及。這些文章為我們揭露了習焉而不察或懶得一察的真相。「起向高樓撞曉鍾,不信人間耳盡聾」,果然,人間未盡聾,從數字到紙本,於是我們有了這樣一本少見的好書。

此書出版後受到年輕一代熱烈迴響,始終盤踞暢銷排行榜,新書分享會更是擠得水泄不通,等待作者簽名者排過一圈又一圈。這樣題材的書,這樣的響應,毋寧是種異數:年輕世代,已然自我形成一種價值主體,對於社會公義也自有其追求,時間繼續走下去,「轉型正義」或僅是其中部分而已。更重要的是,身上猶殘存「戒嚴病毒」,早已「工具化價值」的吾輩老者或當準備讓出舞台了。「新松恨不高千尺, 惡竹應須斬萬竿。」很多事,迫在眼前。

一本書讓我們望見了黑暗,也讓我們望到了天光。「無論你們是誰,我一直都依靠陌生人的好心而活。」(Whoever you are,I have always depended on the kindness of strangers.)閱讀此書時,不斷想起田納西·威廉斯名劇《慾望街車》(A Streetcar Named Desire)的這句話。僅靠「好心」、「愛心」、「慈悲」是不夠的,更無從改變結構,走出惡性循環。

《做工的人》試讀

出外人

工地並不會永遠只在一個地方,為了生活,工程人員多半是逐工地而居。身為一個單身的工程師,常常會有師傅約著去各式娛樂場所,例如泡茶閑聊、按摩、漫畫店、酒店、三溫暖、網咖、卡拉OK或是釣蝦場。

這是因為工地所租的房子,往往是通鋪或隱私不佳的地方,反正一群男人住在一起,也就不要太過於在意。這樣的結果就是可能一個房間住了五個男人。想到那氣味和鼾聲,大概就能理解為什麼大夥晚上都不會待在房間了。

工地現場多數是男性,又因為從各地而來,大家的經歷都不相同,因此,當湊在一起時,對於娛樂的選擇通常都會比較本能一點,方便就好。用最直接的方式吃,到可以吃熱炒的地方閑扯淡。再來就是身體的愉悅,例如按摩、挖耳、修腳皮。另外是遊戲和賭博,還有網咖、三溫暖。至於酒店或是真正帶有「性」的消費太高了,其實遠比一般所想的少。

工地宿舍的所在處常沒有電視,過去又不像現在有智能手機,有時候也沒有冷氣,因此,在下班後找尋休閑是一件極為重要的事。但因為工地的工作量勞累,當肌肉酸痛時,看書是看不下去的。體力透支的時候會無法理解過於複雜的形容詞,這也是我在工地時絕對不帶現代文學的原因。過於複雜的架構、難以理解的形容詞或是需要推敲的文字內容,都不會被我帶著看,以免翻書後就立即睡去。在工地現場,最高等的文學作品就是金庸小說了,什麼降龍十八掌、打狗棒法等。

隨著年齡的差異,選擇的娛樂也有差別。

較老的師傅,在發薪的時候往往會去正常的養生館推拿放鬆,將經絡放開,有的師傅一按兩三小時起跳,幾乎是包下按摩師,按完能提升睡眠質量,也確實能讓師傅們緊繃的肌肉得到休息。有些師傅喜歡到三溫暖,而且是大白天就去,洗澡後,搓背去掉全身角質,然後冷熱交互著泡完澡,接著挖耳、小睡一下後回家。

年輕的師傅則是選擇到網咖聊天、撞球館挑竿,或蹲在漫畫店門口抽煙追連載,有的會選擇去飆車或是「虧檳榔」、釣七仔。當然,有妻子的通常是在工期空檔的時刻,直接回家團聚,有女友的也是,多半跑去約會開房間。留下我們這些羅漢腳流連在四處。

做監工的台灣文青,看多看憤了,要為那些「無力者」發聲

我個性隨和,哪裡有師傅約,我就往哪裡去。雖說我身份是監工,但實際上是他們的小老弟,往哪裡走都不大需要擔心,也花不上什麼錢。如果只剩我一人,我就找漫畫店或是網咖,一兩百元可以混掉半天時間。要是有師傅約,我就當去開開眼界。

也真的是大開眼界。第一次跟著身上全都文龍刺鳳的大哥們前往三溫暖時,我還不大習慣,不過一下子就能適應了,總之眼睛別亂看,看人眼神就好,真要應答,嘴巴先微笑總沒錯。師傅們看我年輕,直嚷著要帶我見見世面,於是當時什麼擦背、掏耳、按摩全上了,這些服務嘗試起來頗有滋味。

三溫暖內的擦背,其實就是所謂的「全身去角質」,身上所有的垢全數會被一條毛巾刷得一乾二淨。接著掏耳。那掏耳的技術確實令人難忘,至今我還是會在閑暇時刻懷念那耳窩中輕輕掃過,細膩地將耳垢刮除的輕柔快感。

等極盡享受後,還到餐廳去點餐吃飯。但那個時候,幾個大哥訕笑說要拉我去「黑房」。我專心吃我的簡餐。等他們回來時,很可能會全身上下再泡一次澡才離開。黑房這種事情,就不要太在意了。畢竟三溫暖浴資不高,又屬於吃到飽的空間,有些什麼樣不屬於自己所需要的服務不必太追究,也不必太涉入。很多師傅們並沒有結婚和交往的對象,而任何人的私生活,我們都不需要干涉太多。

另一些師傅喜歡去釣蝦場,一支釣竿五百元可以釣上三小時。

在釣蝦場內,他們往往有主場優勢,從拿到釣竿開始就忙著調整釣蝦餌料,接著順水流找好位,開始釣蝦。

釣蝦場一般是可以抽煙的,這也是為數不多可以抽煙休閑的場所,很多師傅抽的煙屁股往往比釣上來的蝦多。釣蝦場算得上是可以靜靜抽煙,拿著釣竿沉思放空的地方,也有人用獨門抖動方法來努力誘蝦。

根據我的經驗,釣蝦場大概一兩個小時會放一次蝦。當放蝦的時間一到,所有釣客都會稍稍提起精神,似乎進場就是在等這場遊戲的高潮。當蝦放出來的時候,每個人大概都多少可以分到一些蝦。那蝦子釣起來時的快樂和勝利感,就如同賭博賭贏了或是競賽得名般。有些師傅立即就嚷嚷著要我拿去烤,有的則是堅持要等到一定數量後請蝦場料理。

有一點我必須說,朋友說功夫很好請你到釣蝦場後,如果一個小時內釣不到,那你必須懂得看眼色,到外面去打個電話、買個啤酒什麼的,可能回來時就會不知道為什麼有蝦料理了。很可能是不會釣的人帶衰,走一走後風水就好了。也不要去看菜單價錢,蝦子好吃就好,給朋友留些面子很重要。

做監工的台灣文青,看多看憤了,要為那些「無力者」發聲

養生館則是另一種。一般而言,年紀較長的師傅們非常喜歡這種躺下來全身放鬆的場所。有些職業駕駛員尤其喜愛腳底按摩,他們每天踩離合器,腳底板往往過度僵硬,也因為整天保持坐姿,連小腿都會在連續的工作下而勞累。另一些泥作、油漆和水電工,則是肩、頸加腰部,有時候則是按上全身──在按上半身時還嘆氣連連,到了按下半身時就打呼起來。往往一陣按下來,人也真的好睡多了。

說到底,就算是我這樣的監工,在工地一天下來隨便也能走上兩萬步,其他師傅更不用多說了,工作幾天下來,全身肌肉都可能繃緊,無比地僵硬。長時間的疲勞累積過度,身體的肌肉和筋骨全部都會有所損傷,連帶影響了睡眠的質量,造成更嚴重的惡性循環。

而出外人所有的娛樂都只是宣洩那空白時間的動作而已。像我們這些勞動者,無論到何處去工作,最後拿來相比的,終究還是自己家鄉的記憶。出外工作的時間勞累而辛苦,環境也絕對稱不上好,但為了酬勞也只能接下,前往一座又一座城市。

那新到的地方永遠沒有家鄉的味道,唯一能做的消遣就是花錢。

其實我不喜歡出外工地工作,這樣遠離家鄉和朋友,我的工人們也是。我們只是不得不讓自己快樂一點,吹噓著這些事情,掩蓋無法選擇的無奈。這些流連的消費成了往後閑扯亂聊時的資本。畢竟在缺錢的時候,誇張地吹噓自身經驗,是我們免費的娛樂方式。

其實我並不討厭,甚至有點懷念那時候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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