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演過白孝文，楊修，他叫翟天臨，是一個真正的演員
一
第一次看到翟天臨，他在《蘭陵王》裡面演一個王。北齊後主，寵老婆無雙，又狠絕，又痴心。像肥版溫兆倫，除了比他多一顆痣。去年先看了軍師聯盟第一部，被楊修圈粉，忍不住在微博上猛誇好幾頓。誰成想，他群眾基礎這麼好，一群人追著我喊，你快寫他啊，一定要看看他演的白孝文。
二
那就先寫白孝文。
白鹿原小說中，白孝文的行為邏輯藏的比較深。陳忠實先生的理想，是朱先生和白靈，前者是舊制度產生的完美君子，後者是新生代最勇敢的女性，敢於反抗一切，推翻一切，她就是光明本身。而對孝文，他用暗筆寫他的不堪，貪色和虛偽，不擇手段。但許多事，需要你去腦補，先生並未點明。
電視劇好在哪裡？更細緻地描繪了每個人的成長路徑，使暗藏的細枝末節，清楚的表露在你面前。白孝文為什麼後來「變成」那樣？因為，他原本就是「那樣」的人。
有個吹糖人的小販來村裡擺攤，白興兒偷了他的銅錢，這件事只有孝文看到。白嘉軒讓孩子們跪在祠堂，一一審問，孝文不說。為什麼？因為白興兒恐嚇過他。
他從很小就知道，人不可以對抗看上去比自己更強大的東西。只能屈從，如果實在看不過，那就閉上眼。後來兵匪們在祠堂糟蹋婦女，他捂著學生們的眼睛，自己也哭著埋下頭。是又一例證。
白孝文，心術不正。他不像白嘉軒的兒子。
但是他早期是崇拜白嘉軒的。為什麼？因為在白鹿原這塊地上，白嘉軒是一等人，他作為他的長子，未來的族長繼承人，與有榮焉。他只願享受做他兒子帶來的榮耀，必要時，也可以付出一點什麼，比如表面上的公允和恭敬。
為什麼說是表面？從他希望鹿三和黑娃不要和他們一家人同桌吃飯就可以看出，無論他給鹿三端幾碗飯，叫幾聲伯，內心是有等級觀念的。他從來就沒真正認為，黑娃是他的兄弟。
虛榮與傲慢，看上去是兩件事，其實是同一件。因為過分虛榮，才會在意等級，因為在意等級，才會在不如他的人面前，自然而然流露傲慢。
白孝文是一個奉行社會達爾文的人。當他發現，自己已經不是白鹿原的年輕人里最被羨慕的那一個了。人們誇鹿兆鵬做了校長，連自己瞧不上的黑娃都帶回一個好看媳婦。他心態失衡了。是楊康對待郭靖的心態，臭小子，憑你們也配？
失衡之後怎麼辦？沒有立刻跳出來，而是進行了一番嘗試。不再務農了，要教孩子們念古書，當先生，和兆鵬對抗。有一個細節，鹿兆鵬來找白嘉軒，孝文接待的他，說：我也是先生了。臉上有一種想大方告訴你，怕你說我得瑟，姿態收斂了一點，但貨真價實在得瑟的表情。
那個表情絕了，太妙了。但他一秒後被爆擊，兆鵬說：兄弟，你真該走出去看看。言下之意，你井底之蛙。兆鵬走後，他又呈現了一個神表情。不屑夾雜自大，又帶有幾分窺視與狡黠。
和田小娥的私情，只是孝文與從前斬斷的導火索。情慾佔了上風，使他願意拋棄受人尊重的地位。他跪在祠堂，被白嘉軒鞭打時，不止臉上，心裡的臉皮也一併被撕掉。從前，他偽裝自己是君子，遵守別人制定的規則，在這個規則內如魚得水。此後，他只重自己的內心。心裡有什麼，他就是什麼。心裡有鬼，他也是鬼。
翟天臨把孝文詮釋的非常好。有幾場戲，印象深刻。他娶媳婦回家，因有屯兵，白嘉軒沒有大辦喜事。媳婦在轎子里哭，他一臉無奈看著她，又不敢有更親近的動作。那是一幅怎樣的臉，有點慫，有點委屈，有點煩，有點巴結新媳婦。除了這張臉，別的沒辦法表達。
兵匪強暴村婦，他抱著自己的頭，待哭不哭，把一個虛偽，平日滿嘴仁義禮智信，禍到臨頭卻毫無作為的慫人，表現的入木三分。
他和田小娥在一起時，有時候像貓，有時候像狗。委屈時抱著小娥哭，也像是在你懷裡哭，使人想拍拍他的肩膀安慰。無情起來，也真看著煩，想打他那副無賴嘴臉。
最被大家稱道的兩場戲。第一場，搶賑災飯，「混個肚肚兒圓」，這句無賴台詞，加上他毫無骨氣輕飄飄的語氣，是敗家子該有的樣子。第二場，他設計殺了黑娃，白嘉軒得知，把他扣在屋子裡，等鹿兆鵬來抓，他就擒前，半哭半笑說了句「我這一輩子」。那種窮途末路感，造化弄人感，心有不甘感，分量十足。
翟天臨的表演氣場，我以為暗含兩個字：癲狂。癲狂不是咆哮，不是誇張，不是過分，而是痴迷，入戲太深，每個細胞都在靠近角色。有一個細節，可以看出他的用心，白孝文每次與人說完話，撂下一句「走了」，那語調，讀音，zou(四聲)lie(輕聲），活活的陝西人口音了。
書里的白孝文，是一個需要你猜的角色。劇中的白孝文，因為有翟天臨的演繹，他的歷程，來路，變化，你看的清清楚楚，分毫畢現。我看劇時一直感慨編劇用心，同時也驚訝翟天臨對角色的演繹之細微，很值得一看。
三
那次月旦評是楊修的主場。他做人做事處處用力，哪怕行一個禮，也比別人有勁。肩膀帶動大臂，略抖一抖，雙手作揖，略胖，優美。美人如虹，他是玉。
當時的人重視輿論，尤其重視名人對自己的評價，這有個緣故。從前可不是你書讀得好，就能考試，考得好，就能做官，完全不是。首先你得讀書，其次你還得搞好社會關係。當地有名望的人肯舉薦，才有可能入仕。
月旦評，楊修是主持人。可以說，他掌握了很多人的前途，得他誇幾句，官門從此打開。而他完全有這資本，家世好，爹爹和爺爺都是太尉，學問也好，品評文章有功底。才子們拿文章給他看，或誇或貶，切中要害。他不知道曹操父子三人來了，罵罵群眾的文章，再誇誇曹植的文章。意氣風發，閃閃有光。
鏡頭給了曹植一兩個特寫，眼睛笑笑的，彷彿寫了一句話：素日認他是個知己，果然是個知己。
身為世家子弟，漢室衰微，楊修又自恃有才，他逃不開的。選擇與被選擇，有時候也要講先下手為強。他選了曹植，也許是文章知己更親近，也許是星座相投，或者單純看他長得帥也未可知。總之，他選了他，也就選了自己的命運。
楊修好是好，可教人看著不爽，為什麼？因為太傲了。天生驕傲的傲。
荀彧是誰，曹操都一天誇三頓，楊修就敢擺他一道，說，令君放心，我楊家庇護你。說句難聽的，沒有令君，曹氏基業都不能穩，你楊家算老幾，也配庇護令君？可他就敢這樣狂妄。不計後果是因為天真嗎，我更覺得這是天性，他在誰面前都不肯放棄優越感。
在令君面前是，在曹操面前是，在司馬懿跟前更是。司馬懿始終跪在曹丕面前，而楊修，始終坐在曹植旁邊。他哪裡是臣，分明先是友。
在曹植府邸，楊修勸他爭世子之位，說，你的理想就是我的理想，我們的理想是重合的，既然有理想，就應該去搞一搞，等著天上掉餡餅算什麼男子漢？聲音很大，姿態迫切，彷彿恨自己不是曹植，又慶幸自己不是曹植，這樣才有機會，一步步扶持他，一起走。
曹操聽到這些話了，他什麼都沒說。楊修給曹植飛了個眼，他是表達：你看，你爹默許了我們的野心。
他只看到曹操對曹植的偏愛，卻看不到他的格局。偏愛曹植這不假，但他不是普通的爹。當他發現曹丕更有能力主持天下，會把私心屏退。而楊修他沒看懂。或者說，他別無選擇，只能一條道走到黑。
那一幕，是曹植與楊修喝酒，他吟詩，他伴奏，兩個人微醺，你看那世間人千千萬，也只有身邊這一個最最好。這部戲男人們感情混亂，曹操與令君相愛相殺相背叛，曹丕和司馬懿時而肝膽相照時而擺你一道，司馬師不止和夏侯徽相愛半生，和夏侯玄也很恩愛，要殺他了，還會邀一句：共賞長安月光啊。司馬昭和何駙馬有著一起吃五石散的交情，基情滿滿。
可唯有子建與德祖，真的超乾淨。甚至讓我忍不住想，多虧他們沒成事，多虧德祖死的早。不然曹植上位了，哪裡容得下這麼一個非要和你當朋友的楊修？還不是個死。早點死，才好逃開王者的猜忌，而成了那永遠的白月光。
楊修被殺前，和司馬懿聊天。他身上的驕傲沒有了，也沒有恐懼，也沒有不甘，有的只是願賭服輸。他說，來日相見，你告訴我，今日走和那時走，有什麼不同。看完司馬懿結局，真想告訴德祖：你走的值了。
翟天臨真的很會演戲。動作浮誇，說話聲音大，一招一式，一板一眼，把楊修的恃才傲物演成活的了。他以為害死了司馬懿，跌落在渡口，大喊一聲，聲嘶力竭。沒有一句台詞，但意思全表現出來了：我殺你不是和你有仇，是你死，我爹才能活，可殺了你，我很抱歉。行刑前，飛來一隻蝴蝶，他一臉溫柔，對蝴蝶吹了一口氣。一個動作，表達了什麼叫理想主義與虛無主義僅一步之遙，幻滅感溢滿畫面。
楊修死了，這是歷史沒有辦法改變。但翟天臨的楊修，是一個失敗了的英雄。有才，傲嬌，為理想九死不悔，為朋友竭盡智力，他一生所謀雖成空，但他的人生並不空。
四
演員，是一個專業度很高的職業。
我大學所學專業，有傳媒有關，看了大量經典影片，甚至用一學期做一部電影的拉片分析。當時很痛苦，要從畫面，音樂，音響，構圖，景別，台詞，演員表情去解讀。實在太累心，導致那幾年無法專心享受任何一部電影，做不到專註劇情本身。
但現在回想，正是因為受過這種訓練。在追劇觀影時，我可能會更容易體察創造者們的意圖，理解他們之所以這樣做的緣故。
在我看來，翟天臨是一個對表演有執念的人，他現階段喜歡的表演方式是全景式投入，不放過任何一個細節。哪怕不是他主場的戲，也會花心思處理。有一場，是孝文孝武與村民們共坐一桌席，孝武與冷先生的二女兒定親，大家拿他倆開玩笑。翟天臨先是笑嘻嘻，和大家一起看孝武，見他不好意思，又立刻去勸周圍的人。表情，台詞，肢體語言，全是活生生的。行雲流水，細節分明。
當時我心說，這是一個真正的演員。什麼是真正的演員？在他眼裡，只有角色本身，而不在意是不是主演。只在意自己的表現有無說服力，而不在意戲份多寡。
這篇誇的一點都不過分，他的好，我不曾形容萬分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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