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噩夢》：魯迅佚文發現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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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世紀、新階段，傳統文化眼見得是熱了起來，特別是「優秀傳統文化」，比如說中醫、刺繡、陶瓷、京戲、相聲、社火，甚而至於為父母洗腳、捧讀《論語有一得》、建大棗文化城、西門慶故里申遺、翻拍舊電視劇之類。

一晃已是若干年前了，一檔名叫「哄摟夢中人」的電視選秀節目正如火如荼，聽說是要「致敬」經典的，為翻拍某部名著電視劇海選演員，一眾妙齡少女的綜合素質大PK，分別在台上與床上兩個戰場，平行展開。一國男女，誰不挑大拇哥：弘揚優秀傳統文化，獻身和獻腎，同樣光榮！。

在這「傳統復興」的大好形勢之下，東園子去逛了一趟舊書攤，想看看還有哪些被人遺漏的「優秀傳統文化」廁身其間，直待慧眼發掘，一朝榮顯，光彩重現。

一位名叫二毛的舊書販子，大概以為東園子是有一些文化的，拿著一函油膩膩的冊頁，壓低了聲音，極親切地介紹：「唐伯虎的春宮，《金陵十二釵》，魯迅舊藏，潘家園論斤稱過來的，我揀個漏兒，你也揀下，600塊，要不要？」東園子調動自己豐富的學識，認真一想：「唐伯虎的春宮，正該雪夜閉門私賞之。金陵十二釵，又是整個有明一代絕不可能有的題材。況翻開來看，又鈐著一方『會稽周氏收藏』的印，像極了陳師曾的刀法。應該不會假罷！」最後砍到75塊人民幣，揀了個大漏兒，興沖沖，回家。知識就是財富啊！

意外之喜，是從冊頁中掉出幾張舊紙來。說道是：

余之《中國小說史略》再版在即，編輯先生囑我先作題記一篇，已於昨夜抄寫完畢。回憶講述小說史，距今已垂十載，期間頗有一些心得，是很該記一記的。就書而言，獨曹雪芹氏所著之《紅樓夢》，亦頗值得深入說上一說。然而，我又不是什麼貨真價實底文學家。便是在如今的北平，舍師大而外，清華、北大、燕京，還是很有一批國外歸來底文學士們，獨具異見卓識的，再加上一幫剪辮底翰林，動輒「說部而已矣……」，一度而令我畏首畏尾起來，生怕自己鑿枘理論、生吞活剝，近而趨向異見邪說了。便是「誤導青年」一項，亦很使人惴惴。

不過也顧不得了，還是說自己底罷。

大抵研治《紅樓夢》（又名《石頭記》）者，確是在茶餘飯後、心閑神定的時候。讀閑書，想閑事，以消此永夜矣。用北平的俗話來講：是『吃飽了撐的』。於是六十年後，便很有一些專家，要來考查我底收入，計算我底家當了。先是說我領了教育部底大洋，然而並不上班的，其時又指我依了鬻文底收入，加上講課費用，大抵算得上是一富裕階級了，伊又聽戲、又買房院，出門也竟雇了車子，統而言之：魯迅底生活也並不壞，可嘆伊又哪裡來那樣大底脾氣？此是贅言，並不多述。

翻讀《紅樓夢》，一般底印象，是一位富家公子，衣食無憂、快活逍遙，不知世事艱難，不問家國前程，一心撲在脂粉堆里，然而卻並不淫亂，只是個尋愁覓恨、縱情詩酒而已。其間有賈寶玉、林黛玉者，動輒發痴，無故瘋狂，實在是這種過度優越底生活所孕育出底一對怪胎。一早夭，一不知所蹤（或者出家），根本底原因在於：如此污濫底紅塵，二者靈魂無處安放。

中國舊小說是脫胎於「說話」的，其中人物，難免趨近於戲台上底臉譜，潘安宋玉、西子文君，重情節而輕心理。迨至今日，泰西諸國，因心理學之發達，又影響到小說底創作，在人物刻畫上，實在是勝我不少。《紅樓夢》之特異，亦在於出現了心理描寫底萌芽。

自該書問世，便有諸多續作。如《續紅樓夢》、《紅樓續夢》、《紅樓復夢》、《紅樓再夢》、《綺樓重夢》，甚而至於有好事者別創了一部《青樓夢》。就我過眼，大抵是文人夜半意淫、自補遺憾，讓賈府中興，安排賈寶玉與大觀園中諸美女俱配姻緣，其間顛鸞倒鳳、穢亂淫褻，真可稱得上「除生我者、我生者，皆不免。」國朝文人之無聊無狀無賴，可見一斑。

迨及後來，因此書又掀起多少政治風浪，誤傷幾多性命，又生多少事事非非，是吾不可料者，並不敢預言。

一九三年十一月二十六日之夜，魯迅記